安德明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國實踐與經驗
安德明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中國已發展為具有廣泛影響的社會文化運動。它的迅速普及,植根于急劇工業化和全球化影響下不斷增強的民族自覺意識,以及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激發和引領。自開展以來,這項文化運動的確為傳統文化和人們的相關實踐,帶來了許多積極的影響。由于一系列與非遺保護相關的行為,以及國家、社區和研究者之間更加積極的合作,許多民間文化方面的內容,尤其是那些曾被打上“封建迷信”標簽而嚴格禁止的民間信仰習俗,因被國家重新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而得到了更多的生存空間,其傳承人與相關社區也因此獲得了更高的地位。然而與此同時,諸多問題也隨之涌現。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教科文組織理想化的理論與特定語境下的保護實踐之間的矛盾。它不僅在不同國家之間,以及同一國家的不同地方之間造成了爭奪傳統文化所有權的競爭或沖突,也削弱甚至剝奪了普通人通過自己的文化來進行自我表達的權利。就此而言,非遺相關的社區、研究者和國家權力等,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國實踐;中國經驗
“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概念,從最初引入中國到現在已經有15年的時間。在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之時,這個概念在中國還顯得十分陌生,今天,它卻變成了一個幾乎家喻戶曉的流行詞。在實際生活中,可以看到,無論是企業、地方政府,還是個人或專業團體,都在試圖借助“非物質文化遺產”來標稱自己所擁有的某一項文化產品,以此來提高相關產品及其擁有者的地位或效益。這方面較突出的一個例子,是前幾年當一款著名的涼茶飲料因配方問題受到質疑之后,涼茶相關方做出的反應:
隨著衛生部“王老吉違規添加夏枯草”的一段聲明,號稱能降火的王老吉,自己火燒火燎起來。廣東省食品行業協會會長張俊修說,“涼茶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廣東省食品行業協會沒能下大氣力向社會傳播涼茶文化的社會歷史價值與養生健康價值,帶來了一些不理解。但對于極個別不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實施保護的行為,我們將保留法律追索的權利。”①《中國青年報》,2009年5月13日。
“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在當下中國引起的關注之廣、其背后所包含的特殊價值之高,由此可見一斑。
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迅速興起和普及,同民族文化主權意識的不斷加強,以及來自UNESCO的持續影響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1970年代末之后的三十多年間,中國在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經濟騰飛、物質生活取得巨大進步的同時,受快速工業化和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影響,傳統文化不斷遭受沖擊、甚至瀕臨消亡的狀況,也引起了人們越來越多的擔憂,如何保護中國傳統文化及相關思想觀念的傳承和延續,成了社會各界普遍關心的問題。而在這方面,知識分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許多國家,知識分子對于社會文化的變遷往往會有更加敏感的意識和更為強烈的焦慮。由于他們掌握更大的話語權,在他們倡導之下,這種原本產生于知識分子特定群體的焦慮,會逐漸轉變成全民族普遍關心的問題。以中國民俗學的發軔為例,眾所周知,中國民俗學是在五四運動前夕由北京大學一批有遠見的教授和學生所發起的歌謠征集運動推動下拉開序幕的。而發起這一運動的目的,既是為了從民間探索建設新文學、重構民族精神的豐厚資源,也是為了在不斷推進的電氣化、工業化所造成的傳統生活文化劇烈變化的情勢下,“搶救”和保存民間傳統①[美]洪長泰:《到民間去——1918~1937的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運動》,董曉萍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87—88頁。。事實上,這種因現代化而引發的憂慮、相應的行動及其目標,從近現代以來始終在知識分子當中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它在民間文化領域的另一個突出表現,就是1980年代初期由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即現在的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發起、并在文化部、國家民委和中國文聯支持下啟動的“民間文學三套集成”,以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形成的“十部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簡稱“十套集成”)工作。開展這項工作的目的,既是為了在“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之時重建中國文化傳統,更是為了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搶救”和保護那些因快速現代化而瀕臨消亡的民族民間傳統。從實際來看,前后持續近三十年、被譽為“文化長城”的“十套集成”工作,其本身在取得輝煌成就的同時,更是為后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在中國的順利展開,奠定了扎實的觀念基礎,也培養了廣泛的工作隊伍。②參見安德明、楊利慧:《1960年代末以來的中國民俗學:成就、困境與挑戰》,《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
如果說民族文化主權意識的持續傳承和不斷增強,是使得非遺保護工作在中國全面展開的內在原因,那么,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相關政策和行動,則是重要的外在刺激因素。三十多年來,UNESCO框架內陸續產生了一系列有關非遺保護的重要行動,并通過了諸多相關的法規或公約,為在世界范圍內強調保護傳統文化的迫切性與重要性,發揮了十分積極的引領作用。例如,被視為UNESCO非遺保護工作重要源頭的、玻利維亞政府于1973年提出的有關在《世界版權公約》中增加民俗保護項目的議定書、UNESCO先后于1989年和2003年分別通過的《保護傳統文化與民俗建議案》(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等等。
而引發這項工作的直接導火索,是這樣一個事件: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美國著名歌星保羅?西蒙(Paul Simon)演唱的歌曲《雄鷹飛過》(El Condor Pasa)風靡世界,為演唱者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③西蒙演唱的這首歌,被收入他和加芬克爾(Art Garfunkel)共同灌制發行的唱片《憂愁河上的橋》(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該唱片曾占據1970年度Billboard排行榜第18位和Easy Listening排行榜第4位。實際上,西蒙這首歌是借用安第斯地區(包括玻利維亞、秘魯等國)一首以民謠為基礎創作的著名歌曲的旋律而重新填詞改編而成的。歌曲原先的內容,是為了紀念秘魯自由戰士Tupac Amaro,傳說他在18世紀末期領導一場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戰斗時犧牲,死后變成了一只雄鷹,翱翔于安第斯山之上。西蒙重新填寫的歌詞,延續了安第斯地區人民對自由追求不息的精神,也充滿了對當地人民反抗斗爭的同情和贊揚,但他的歌曲獲得成功之后,仍然引起了許多的爭議。不少人認為,西蒙至少應該把一部分收益返還給歌曲的原產地,西蒙本人也因此陷入了一場版權糾紛案。①參看:“El Condor Pasa”,Wikipedia(https://en.wikipedia.org)。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玻利維亞向UNESCO提出了有關民俗保護的“議定書”,它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反對國內外商業團體或個人對其民俗傳統的不恰當使用②UNESCO Committee of Experts on the Legal Protection of Folklore:“Study of various aspects involved in the protection of folklore”(突尼斯,1977年7月11-15日),http://unesdoc.unesco.org/ images/0002/000280/028098eb.pdf。——這其實可以看作是在文化間的交往互動不斷加強、國際商業化活動日益加劇的形勢下,在國際交流中相對處于弱勢的民族為保護本民族文化的完整和相關權利而發出的一種倡議,其中既包含著民族文化意識的自覺,又包含著對傳統文化產業化可能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的訴求。③安德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民俗學的兩難選擇》,《河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而這種訴求,在今天不同國家和地區實施非遺保護的過程中都有或多或少的體現,它也是相關工作中之所以會出現負面結果的一個內在原因。
UNESCO發起非遺保護工作,也同韓國政府的提議有關。④[日]愛川紀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與韓國》,沈燕譯,《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2期。1993年,韓國根據自己的經驗提交給UNESCO一個“建議案”,建議在UNESCO框架內建立“人間國寶”(即傳承人)保護體系,并提供了以評選不同層次人間國寶名錄的方式來進行保護的方案。⑤UNESCO:“Establishment of A System of Living Cultural Properties (Living Human Treasures) at UNESCO” (1993)。 http://unesdoc.unesco.org/images/0009/000946/094624eo.pdf。這種建議,顯然對今天非遺保護的思路和操作方式產生了重要影響。與玻利維亞注重知識產權維度的保護目標不同,韓國的目的,更多是為了在快速現代化的過程中保護民族文化本身的傳承。⑥[韓]任敦姬:《“人間國寶”與韓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經驗和挑戰》,彭牧、沈燕譯,《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2期。這兩個方面的因素,共同促成了UNESCO范疇非遺保護工作的興起。而后一方面的因素,同中國對有關工作重要性的認識和此前在這方面所積累的經驗之間,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可以說是吸引中國作為最早的一批成員國參加UNESCO相關活動并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重要原因。
早在2003年,作為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相關工作的一種回應,中國文化部、財政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和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等部門,就共同發起了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并成立了全國性的管理機構(包括領導小組、專家委員會和保護工程國家中心),在省、區、市等各行政區域,也相應設立了地方一級的組織機構。2004年8月,經全國人大批準,中國正式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從而成為最早加入該公約的國家之一。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國家中心也隨后(2006年)更名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它在為非遺項目相關者提供政策咨詢、組織相關普查與學術研討、建議或指導保障措施在不同地方或社區的實施等方面,發揮著十分積極的作用。
我國非遺保護的工作方針,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工作原則是“政府主導、社會參與,明確職責、形成合力;長遠規劃、分步實施,點面結合、講求實效”。⑦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國家中心:《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工作手冊》,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2—3頁。在這種指導方針和工作原則下,非遺保護在我國已經迅速發展成多方力量共同參與的盛大的社會文化運動。如果說在開始之初,活動的主要參與者是來自學術界的力量,那么現在,政府部門、文化機構、企業以及傳承主體等多種不同的力量也都在發揮重要作用。不同的相關方,本著不同的目的和動機參與這一工作,矛盾沖突在所難免,最后相互之間必須要進行協商,并達成各種各樣的妥協。而協商和達成妥協的基礎,就在于盡管不同參與者有不同的具體動機,卻有大體一致的訴求,即期望通過參與活動獲得更多收益,包括經濟利益,以及文化地位的提升和社會地位的增強等。這使得這項工作變成了充滿沖突、協商和妥協的復雜活動,遠遠超出了學術的范疇。這種特征,也提醒作為學術研究者的我們,對于非遺實踐中的各種現象,在保持一種批評立場的同時,也應該以寬容的態度去加以理解。比如許多地方政府,他們積極參與非遺保護的目的,仍然延續了早年“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思路,只是在策略上略有變化,也許變成了“搭文化臺唱經濟戲”。對這種做法,前些年學術界一直采取的是堅決反對的批評態度。事實上,任何機構或個人,從事任何一項工作,都必須要有一個切合其現實目標的充足動力,僅僅依靠某個高尚的抽象標簽,往往很難促使相關行動者完成相應工作。因此,對待地方政府在非遺保護方面的現實訴求,一方面我們要予以警惕和規約,提醒其時刻以保護非遺以及非遺主體的權益為中心,并防止因為過度開發而對非遺本身造成傷害,另一方面,也應該對經濟與文化在特定語境下相互支持、協同發展的成效予以“同情之理解”。如果能更好地平衡這兩個方面的關系,將會使保護工作得到更加健康的發展。
自全面開展以來,非遺保護在我國已經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從統計數字來看,截至2015年,全國共收集了87.9萬項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信息;到2016年底,中國有39個項目被列入UNESCO相關名錄(31項代表作,7項急需保護,1項優秀實踐);2005年以來,國家每年投入超過1000萬元的專項保護經費,①《為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每年投入超1000萬》,《時代周報》,2015年4月14日。截至2015年底,中央財政為這一活動共投入了42億元資金(包括相關機構工作經費、國家級傳承人的津貼、獎勵基金等)。②參見:《項兆倫在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會議上的講話》(2016年1月14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網站(http://www.mcprc.gov.cn)。2005年開始,國務院將每年6月的第二個星期六設立為 “文化遺產日”(2017年起更名為“文化和自然遺產日”),確立了一個號召和提醒公眾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專門的時間,為在國民心目中強化有關非遺的概念和意識,發揮了重要作用。2011年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進一步提升了各地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視和保護意識;而清明、端午和中秋之所以能夠被列為公眾假期,也同非遺保護工作的全面展開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在這樣的背景下,民間文化的地位得到了較大提升,不少內容獲得了更多的生存空間。許多民間傳統,特別是廟會等各種與民間信仰相關的活動,長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延續并發揮著重要功能。然而,在1949年之后的二三十年間,受極左思潮的影響,這些傳統被視為“封建迷信”的殘余而嚴格禁止,只有一些堅定的傳承者,還在暗地里小心翼翼地堅持相關的活動。1970年代末以來,隨著國家政策的日趨寬容,各種傳統得到了較多復興的機會,但是,與民間信仰相關的許多內容,仍然處于努力從政治話語體系中爭取合法性的狀態。這種狀況,直到非遺保護工作全面展開之后,才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一個最顯著的成就,在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國家中心(即今“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發行的《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工作手冊》當中,“民間信仰”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組成內容之一,并為之列出了細致的調查提綱。①參看: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國家中心:《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工作手冊》,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157—162頁。而在2006年至2014年國務院先后公布的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諸如女媧祭典、媽祖祭典、白族繞三靈、廟會、祭祖習俗等多種民間信仰習俗,都赫然在列。②關于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的具體信息,可參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http:// www.ihchina.cn/)之“法規文件”部分。這可以說是民間信仰在官方話語中獲得足夠合法性的一種表現。它在保證民間信仰的生存與延續空間、進而保證傳統文化傳承的完整性的同時,也使得這些傳承和使用這些文化的人們從其所擁有非遺項目中獲取了更多的歷史感、自豪感和認同感。或許正由于此,一些研究者才會把非遺保護運動帶給中國的意義上升到“文化革命終結”的高度。③高丙中:《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文化革命的終結》,《開放時代》,2013年第5期。
除了積極影響之外,非遺保護工作的開展也引發了許多負面效應,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它變成了一種在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導致或加劇沖突的因素。
隨著“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等UNESCO框架內的各類名錄及不同國家和地方層面多種非遺名錄制度的不斷實施,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及同一地區的民眾之間因要求某一非遺項目“所有權”(實際上是該項目的“申報主體”或“傳承人”)而導致的沖突屢見不鮮,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干擾了社區之間或同一社區中不同成員之間正常的社會關系。對于許多特定的文化事象,向來會有來自不同地區或群體的多種有關起源地或所有權的主張,而經過長期的分歧與論爭,有關民眾或社區在這方面已達成了某種妥協或一致——這也為維護相關文化事象的活力奠定了重要基礎。然而,名錄制度的實施,卻會強化已有的緊張關系并破壞已達成的平衡,特別是當它被人們同經濟及其他可見或想象的利益聯系起來之時。在中國,這方面最引人注目的事件,莫過于前幾年中國和韓國互聯網用戶之間有關端午節“產權”的激烈爭論。④2005年,韓國江陵端午祭被UNESCO宣布列入“人類口頭與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由于這一節慶活動也以“端午”命名,并且其主要日期(農歷5月5日)和中國的端午節同期,因此,盡管該項目在內容和儀式的形式等方面與端午節有很大差別,許多中國網民仍然認為端午祭源于中國端午節,而UNESCO的宣布會使中國人在全球化背景下喪失對端午節的所有權和知識產權。最終這一事件引起了兩國網民之間歷時數月的強烈敵意和激烈爭吵,并在一定程度上對兩國之間的關系造成了損害。此外,它在國內引發的不同地方之間的爭論和沖突,也格外嚴重。比如,這些年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對名人故里的爭奪,諸如孫悟空故里、貂蟬故里、西門慶故里、潘金蓮故里,等等,甚至出現了“伏羲東奔西走,黃帝四海為家,諸葛到處顯靈,女媧遍地開花”的現象。
從某種意義上說,上述對于相關文化事象起源地的爭奪也無可厚非。因為民間文化的生機,恰恰在于群體之間的互動交流,在不斷的爭論與爭奪當中,它會獲得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并得到不斷的傳承和加強。但是,名錄認定的制度,卻由于其中先天地包含著有關知識產權的訴求,往往會進一步激化相關各方原有的矛盾,使之變成更為激烈的沖突,甚至在全球范圍引發一場規模宏大的“遺產圣戰”。那么,對于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而言,誰才是真正的擁有者?所謂的傳統擁有者,對傳統擁有權的界限在什么地方?這一類的問題已在文化研究領域引起了廣泛的討論。①Michael Brown. Who Owns Native Cultu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5.同時,這一制度也會使一種文化的所有權得到體制化、層級化的官方認定(雖然UNESCO一再強調某一項目被列入相關名錄并不意味著申報主體對該項目擁有所有權,卻仍然無法改變社會大眾對“所有權”的普遍期待。)這實際上會導致限制甚至扼殺文化傳承和延續、并在客觀上造成文化間的不平等的效果。
另一方面,保護工作中的一些措施,也在傳統文化領域制造了新的話語霸權。這主要是從UNESCO層面來說的。這幾年,我作為UNESCO非遺審查機構中國民俗學會工作團隊的專家,負責了不同國家向UNESCO申報非遺相關名錄的多項申報書的評審工作,在評審過程中獲得了許多的認識和感想。比如,按照評審標準,申報書是否按照規定的要求來完成,是否提供了要求提供的各項信息,是決定項目能否通過的關鍵,其中以公文范式為中心的形式主義特征十分突出,也無形中凸顯了UNESCO在相關領域的絕對權力。另外,作為一個國際政治博弈的平臺,教科文的非遺保護工作中也有非常強烈的政治色彩,這尤其突出地體現在對各種關系的平衡方面。比如中國、韓國和日本,現在只能每兩年向UNESCO申報一個項目,原因是這幾個國家原先被列入的項目太多了。
可以看到,盡管非遺保護的出發點之一,在于承認和維護文化之間的平等,可是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文化卻由于被劃分為“被認定的文化”和“沒有被認定的文化”出現了客觀上的不平等。②楊利慧:《新文化等級化?傳承與創新——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成就與挑戰以及韓國在未來國際合作中的角色》,《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2期。另一方面,廣大民眾借助文化傳統進行自我表達的權利,也由于階層的劃分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或褫奪了。
上述問題的主要根源,還是基于UNESCO理想化的理念與不同國家和地區具體實踐之間的矛盾,其中一個突出的例證,就是圍繞UNESCO“以社區為中心”的要求而產生的矛盾。
按照《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③《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第一章第二條,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處非物質文化遺產科:《基本文件?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16年中文版,法國巴黎,網址 : www.unesco. org/culture/ich。在這里,社區、群體或個人是不是把它當成自己的文化遺產,是判定不同具體文化事項是否屬于非遺的關鍵,可見社區對非遺而言是多么重要。那么,什么是社區呢?UNESCO非遺保護范疇的社區,主要指的是特定非遺項目傳承人構成的共同體,它在本質上同“群體”或“傳承人”具有同樣的內涵。在《公約》及其衍生文件中,始終在強調社區在非遺保護工作中的中心地位,之所以如此,按UNESCO相關文件的解釋,主要是為了保證非遺保護工作能夠有效地、可持續地開展下去。④楊利慧:《以社區為中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保護政策中社區的地位及其界定》,《西北民族研究》2016年第4期。
但在具體實踐中,又會出現跟這些要求不相吻合的情況。比如,前面提到的中國非遺保護的工作原則,首先一條就是“政府主導”,這跟對社區中心地位的要求還是有一定差距的。而事實上,保護工作由政府主導和引領的情況十分常見,是許多國家現階段普遍采取的一種工作模式。例如,我看到的不少申報書,都是由經濟落后或處于動蕩中的國家提交的。在這些國家,民眾要過上正常的生活都很困難,要他們憑著自覺、自主地進行非遺項目的發掘和保護,幾乎是不可能的;必須要有相關權力機構,依靠足夠的資金或權力支持來加以引領,才能夠保證工作的順利展開。可見,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要真正實現非遺保護的社區主導并不容易,政府主導還不得不存在一段時期,①參看:安德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的社區:涵義、多樣性及其與政府力量的關系》,《西北民族研究》2016年第4期。這樣,在理想化的要求與實踐之間出現許多具體矛盾,也就在所難免。
然而,實踐中的具體困難,并不應該成為忽略或背離《公約》要求的借口,相反,相關工作的參與各方,只有時刻以《公約》為指南,不斷調整具體的保護措施和保護行動,才能夠達到克服各種困難并保證工作有序展開的效果。我們高興地看到,文化部項兆倫副部長在他最新的一個關于我國非遺保護工作的報告里,提到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特別是明確強調了非遺保護過程中傳承人群的主體地位和社區的中心地位,②《項兆倫同志在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會議上的講話》(2017年5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網站(http://www.mcprc.gov.cn)。這可以說是我國非遺工作以對《公約》精神的堅持為基礎、在理論和實踐層面取得巨大進步的重要體現。
事實上,從非遺保護工作開展以來,UNESCO具體的工作思路和策略也是處在不斷發展和修正、甚至類似不斷“打補丁”的狀況。在這個過程中,相關學術界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來自學術研究領域的許多新成果,通過教科文咨詢機構、有關非遺保護的N G O論壇等,對教科文在每年政府間委員會上出臺新的文件發揮了重要參考作用。就國內學界來說,以民俗學者為主的許多研究者,通過參與非遺相關工作,既對民眾生活文化進行了更充分的觀察和思考,也更深入地探討了非遺保護中存在的深層問題和解決思路。2014年底,中國民俗學會在教科文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九屆常會上當選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審查機構成員,任期3年(2015—2017年)。截至今年六月份,該會非遺評審工作團隊圓滿完成了三年的評審任務,一共負責評審了140多項不同國家向教科文提交的不同類型的申報材料。這是中國學者全面參與世界性工作的一個標志,它既提升了中國學界在國際機構和相關事務中的地位,又為學界和有關部門更有成效地進行研究與實踐積累了經驗。可以說,通過更加密切地觀察和了解教科文與多個國家非遺保護相關的政策和實踐,中國民俗學者正在越來越多地通過自己的努力,在UNESCO和中國政府之間,以及政府與社區之間,搭建相互理解的橋梁,來推動非遺保護工作的良性發展。
在多種力量不斷推動之下,我國的非遺保護越來越強調從《公約》精神出發,并在理念上發生了以下三個方面的重大變化。它們在大大有益于我國相關實踐的同時,對UNESCO范疇的有關討論與思考也具有積極的參考價值:
第一,從“原生態保護”到“整體性保護”。過去,我們常常聽到的說法,是要對非遺進行“原生態保護”,還經常看到一些“非遺專家”指責傳承人沒有“原汁原味地保護”某一非遺項目。實際上,非遺不是“遺留物”,也不是“活化石”,而是現實中的人鮮活地傳承和使用的生活文化,它是在不斷創造、變異和調適的過程中才得到綿延不絕的傳承的,因此,非遺保護必須要以承認和尊重文化的創造性為前提。經過多年來不斷的討論和糾正,現在,我們國內已經很少看到“原生態保護”的提法,取而代之的,則是“整體性保護”③劉魁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保護的整體性原則》,《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這種更有包容性和學理性的要求。
第二,從一開始強調自我文化的“杰出”或“獨一無二”特征,變成了越來越注意避免類似的表述。這種轉變是受UNESCO新的文件要求影響的結果,其原因是為了從概念表述的層面進一步強調文化間的平等,同時規避背離相互平等、相互尊重原則的做法。④楊利慧:《新文化等級化?傳承與創新——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成就與挑戰以及韓國在未來國際合作中的角色》,《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2期。
第三,從過去注重保護專業傳承人發展到提出“人人都是文化傳承人”的概念。這個概念,是作為2013年舉辦的第四屆成都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的主題語提出的。它是多年來學術界不斷積累、不斷探討的結果,也是我國非遺保護主導機構、參與各方和學術界積極互動的結果。以前,非遺研究與保護的重點主要放在“文化專家”身上,注重的是那些大量掌握非遺專門知識的人士,對一般參與者在非遺項目傳承過程中的作用卻并不重視。經過長期的調查、研究和論爭,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非遺知識是社區成員共享的實踐知識,它的實踐和傳承,不僅要依靠“文化專家”的保存、生產或展示,更要依靠普通人的理解、接受和共同參與,缺少后一方面的因素,任何一種非遺項目都不可能有存在和傳承的基礎。
總的來說,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發展成具有廣泛影響的社會文化運動,是民族自覺意識不斷加強,以及中國與國際社會的聯系日益密切的結果。與UNESCO的相關原則和行動同步,中國在非遺保護方面采取了諸多積極措施,并在相關實踐與學術研究領域取得了突出成就。作為一項旨在“提高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相互欣賞的重要性的意識”①《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第一章第一條,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處非物質文化遺產科:《基本文件?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16年中文版,法國巴黎,網址 : www.unesco. org/culture/ich。和“從尊重文化多樣性的角度促進對話”②《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第四章第十六條,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處非物質文化遺產科:《基本文件?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16年中文版,法國巴黎,網址 : www.unesco. org/culture/ich。的運動,非遺保護的迅速普及,也為中國社會重新認識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帶來了重要啟示和質的改變。但與此同時,通過仔細觀察和分析國內外非遺保護的各種具體實踐,我們又看到,這項工作已發展成多種力量展示和實現其特殊愿望的場域,遠遠超出了UNESCO發起這一活動的理想化初衷,其引發的負面結果也格外明顯。在這樣的背景下,要解決其中凸現的矛盾,最關鍵的還是要回到《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本身,一切的保護實踐,都必須以《公約》為指南。也許有人會問,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遵循一個來自國外的文件呢?實際上,《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是由UNESCO多個成員國經過多次協商議定的法律文件,中國在其協商、制訂過程中是積極參與者,又是最早通過并加入《公約》的國家之一,因此,該《公約》實際上是我們國家在國際語境中參與和實施非遺保護的最高行動綱領,遵循《公約》,就是堅守我們自己所認可的最高理念。而只有堅持《公約》精神、特別是堅持以社區為中心的保護思路,堅持“人人都是文化傳承者”的理念,我們才能更好地解決各種實際問題,并朝著一個更加偉大的目標邁進。這個目標就是: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為契機,更加有效地保障相對處在弱勢地位的傳承群體的權利,最終為實現馬克思所強調的“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③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683頁。做出特殊的貢獻。
[責任編輯:馮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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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4-0017-08
安德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