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琳 (中山大學中文系 510000)
原型批評視角下《白鹿原》中的自然生態系統
宋怡琳 (中山大學中文系 510000)
在《白鹿原》中,除人物形象外,作者還塑造了許多帶有神話色彩的自然生物形象并由它們組成一個自然生態系統。某種意義上,這些自然生物形象是人物形象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自然生態系統是白鹿原人類社會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作者以這種方式使自然之爭與社會之爭相互交織、映射,產生強烈的視覺、心靈沖擊。
原型批評;白鹿原;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系統
榮格認為原型是反復發生的領悟的典型模型,是種族代代相傳的基本原型意向。他說,集體無意識的內容是原型意向:從一個人出生開始,這種意識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心理活動。他把這種人的頭腦中繼承下來的先天經驗稱作“種族記憶”1。
陳忠實先生的代表作《白鹿原》以其深沉的民族歷史內涵、震撼的真實感和厚重的史詩風格廣受好評。其中中運用了許多原型,前人對此也多有研究。例如,謝美英與謝長青的《〈白鹿原〉的原型意象——對白鹿象征意義的初探》、高燕《〈白鹿原〉中白鹿意象的神秘性及原型分析》、劉懷欣《〈白鹿原〉中白鹿意象的原型解讀》、《惡毒“女妖”原型的再現——弗萊“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視角下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惡毒女性》、邢之美《論〈白鹿原〉中的原型》、莫莉《傳統父親的理想的幻滅——對白嘉軒的原型解讀》、劉洪雨《原型批評視角下的〈白鹿原〉解讀》,但縱觀過去研究者對《白鹿原》中原型的研究,或者是單獨對白鹿、女妖、父親等原型的其一進行分析,或者是雖然在一篇論文中包含多種原型但彼此之間少有聯系,未成系統。也還沒有人對白鹿原中所出現的所有自然生物原型進行全面、系統的分析。筆者認為,《白鹿原》的精彩之處在于不僅僅塑造單一的帶有神話色彩的白鹿形象,而是在白鹿之外又增添其他傳奇化自然意象,組成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遙相呼應。本文旨在對《白鹿原》中所出現的自然生物進行全面系統的分析,從而更好地揭示作品中自然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的內在關聯。
白鹿有治愈功能的傳說一直流傳在白鹿原上,“很古很古的時候,這原上出現過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2。“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后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綠的麥苗……”3在傳說中,白鹿的出現為白鹿原帶來祥瑞和福祉。而在現實中白嘉軒得以擺脫接連的妻斃噩夢使自家日月過得日益紅紅火火乃至最終浪子回頭的兒子白孝文當上縣長、自己得以長壽恐怕都與冥冥中發現鹿形草繼而遷墳至此受到源源不斷的滋養不無相關。所以在全書的末尾,白嘉軒看著瘋掉的鹿子霖,想起以賣式作掩飾巧取其慢坡地做墳園使自家從此轉運的事來也不無慚愧。如此種種也說明白鹿所帶有的一種驅邪、治愈、孕生的傳奇色彩。
在古代神話中,鹿確實作為一種瑞獸存在,麟、鳳、龜、龍四異獸謂之“四靈”,其中麟、鳳、龍皆有鹿角,“麒麟”二字更是以鹿為形旁,更有研究者提出,麒麟的原型就是鹿,而麒麟象征祥瑞、多子,如此也不難解釋鹿所具有的治愈、孕生功能4。此外,主壽的南極仙翁座下便有鶴童、鹿童相伴。《抱樸子》云:“鹿壽千歲,滿五百歲則色白。”因此,鹿被視為一種“壽獸”。《史記?秦本記》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記集解》“以鹿喻帝位也”,可見,鹿作為一種圖騰,也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王權。《瑞應圖》中:“夫鹿者,純善之獸也,道備則白鹿現。”《詩經?小雅?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以鹿來贊頌德音。在古人心中,鹿是高尚品德的象征,也是擁有高尚品德的君子們的象征。在佛教故事中,鹿也經常以正義、善良、吉祥的化身出現,在《九色鹿》故事中,救人于溺反而恩遭仇報的九色鹿是菩薩的化身。
在《白鹿原》中,鹿始終作為一種吉物出現,或是以治愈者形象化解災難、消解苦難,或是作為福星帶來福祉,甚至哪怕只是作為一種困頓中走出逆境的心理寄托。白鹿原上,白鹿精神物化最明顯的便是純善救國的革命者白靈和具有君子品德的儒者朱先生二人都曾現形白鹿,但白鹿所映射的又絕不僅僅是二人,在白嘉軒、朱白氏甚至白吳氏仙草的身上都有白鹿的影子。在白鹿原上,白鹿似乎只存在于遙遠的傳說卻又似乎無處不在從未離開。或許在這里,白鹿所幻化的并非僅僅是某個具體人物,而更多的是代表一種守護與救贖,一種祥瑞之兆,一種至純至善的君子品德,一種“耕讀傳家”的傳統文化氣概。
《白鹿原》的絕妙之處在于不僅僅塑造單一的帶有神話色彩的白鹿形象,而是在白鹿之外又增添其他傳奇化自然意象,組成一個與人類社會相對應的生態系統。
在《白鹿原》一書中,白狼可以說是白鹿的對立面。白鹿的出現象征著和平、祥瑞、美德與長壽,白狼出現帶來的則是戰亂、災禍、貪婪和死亡。“城里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5這是書中白狼的初次亮相,恰逢城中大鬧“反正”和20萬清兵來犯之際。古人常認為大事發生前總有異象顯現作為征兆,這里動物白狼的出現就像是一種征兆,預示著不久的將來原上人民所要面對的戰亂與苦難。又或者說,動物白狼在自然界的殘暴搶掠本身就是其所代表的人類社會惡勢力惡行另一種形式的寫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土匪、壓榨百姓的不是土匪卻更勝土匪的軍閥們無疑是白狼的化身,而鹿子霖、白孝文等的貪婪、尚武品性中其實也隱含著白狼邪惡的影子。在中國古代星象學中,天狼星是“主侵略之兆”的惡星.屈原在《九章?東君》中寫到:“舉長矢兮射天狼”,以天狼星比擬位于楚國西北樂于征戰稱霸一方的秦國。在古埃及,人們對天狼星十分敬畏,因為它一旦在黎明前出現在東方就意味著尼羅河的泛濫,那是一年中最恐怖的一段日子。而且,北歐神話中性格兇暴、吞食萬物的芬里爾也是巨大的狼形怪物。
此外,仙草在神化體系中常作為生長于仙界的不俗之物存在,凡人食用后多有起死回生、長生不老的神奇功效。在古代神話《白蛇傳》中,就有白素貞盜仙草救夫的情節。《山海經》中也有關于炎帝幼女“瑤姬”精魂化為靈芝仙草的神話故事。而鳳凰作為一種古老的圖騰,是一種代表幸福的靈物。在埃及神話中,不死鳥即火鳳凰每500年自焚為燼,再從灰燼中重生,循環不已,成為永生。因此,鳳凰也象征著一種浴火重生,與仙草一樣存在治愈功能。
在《白鹿原》中,白嘉軒的妻子白吳氏仙草和黑娃的第二任妻子玉鳳的存在就有這樣一種治愈意義。仙草的出現打破白嘉軒一次又一次的克妻噩夢,接連的生育使這個原本逐漸走向衰敗的家庭重新呈現出一種欣欣向榮的局面。白嘉軒恰在發現“鹿形仙草”后迎娶仙草,而白吳氏仙草自小生活在山中,恰與良藥仙草的生長環境相似。此仙草與彼仙草似乎存在某種特殊的關聯,冥冥之中白吳氏仙草似乎就是治愈白家衰敗病癥的良藥仙草。在白家不斷興盛后,人們紛紛感嘆“那個曾經創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記錄的白嘉軒原本沒長什么狗球毒釣,而是一位貴人,一般福薄命淺的女人怎能浮得住這樣的深水呢”,白家的傳奇經歷也烘托出仙草本身的福澤深厚6。最后仙草因染上小娥招來的瘟疫而身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時,她對白嘉軒說“我說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這樣子好”。7似乎仙草冥冥中早有預感,替白嘉軒染瘟疫而亡便是對白家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救贖。仙草是白嘉軒的第七任妻子,而“七”這個數字似乎也存在特殊含義,創世神話中“七日來復”“七日造人”“渾如七年病,初得一丸消”,七本身便含有一種孕生、治愈意味。
玉鳳是黑娃的第二任妻子,雖同為秀才之女,出身書香門第,但其性情的溫婉如水與小娥的熱情似火卻有顯著區別。她知書達理,對萬事萬物都有一種淡然,懂得節制。某種意義上,她很像女版的朱先生。對于黑娃,小娥更多的是一種依賴,而玉鳳更多的是一種獨立與扶持。如果說小娥的熱情似火更加釋放了黑娃的勇氣和武力,那么玉鳳的剛柔并重、溫柔莊重對黑娃本身就是一種感化,使其沖動、戾氣得到克制,更為其添上幾分文人氣韻。對于黑娃來說,這是一種不知不覺間便在進行著的靈魂救贖,玉鳳既是妻子,更是人生導師。可以說玉鳳在黑娃由“武”至“儒”的改造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是黑娃的治愈者之一。
小娥進白鹿村后,白嘉軒對其評價是:“這個女人你不能要。這女人不是居家過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這號女人你要招禍。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養得住的人。”8凡是與小娥有過糾葛的男人無論黑娃、白孝文、鹿子霖皆歷經坎坷,雖然這結果并非小娥想看到的,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淫逸”本身就是一宗罪,這也是為什么僅憑樣貌這一點,小娥就難以容身。正所謂“紅顏禍水”,從一開始,小娥本身就帶有某種“妖”的特質,美麗卻也帶來災禍。可恨又可憐的小娥含怨死后幻化為蛾的冤魂引來一場可怕的瘟疫禍害殃及整個白鹿原奪去無數人的生命,小娥最終被永遠鎮于高塔之下。世界上很多地方的文化都認為飛蛾是死亡的象征,中世紀西方人們認為蛾子可以嗅出將死者的特殊氣味,因此把蛾子比作死神的使者。有些蛾的斑紋很美麗,就像小娥美好的外貌,此時的小娥已經完全是動物化的女妖形象。這種蛾污穢的妖魔性質與圣潔的鹿、仙草、鳳等的神靈性質同樣產生一種強烈的對比,在自然界中草被蛾啃食,在文本中仙草也恰恰死于小娥帶來的瘟疫。
作者利用種種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向在人類社會之外創設自然生態系統,鹿和狼作為主要的斗爭中心,仙草、鳳作為對鹿的滋養與救贖之物存在,而蛾則作為一種更加神秘的灰色物種存在,對其他物種產生影響、牽制作用。而某種意義上,這些自然物恰恰是人物自然屬性的體現,反映出物種所代表的人物、力量在現實人類社會中的輔助、制衡關系。仙草所代表的白吳氏仙草對具有白鹿所代表耕讀傳家精神的白家有治愈和興旺作用。鳳所代表的玉鳳對黑娃的感化實現其由“狼”到“鹿”的轉變。而蛾所代表的小娥并非像鹿、狼一樣絕對的善或惡,但其與生俱來的欲念使得其間接成為“狼”的幫兇,造成黑娃、孝文的墮落,更是在含冤死后招來瘟疫。仙草恰恰死于這場小娥招致的瘟疫之中,而在自然界中蛾也是草的克星。如此看來,在《白鹿原》中,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因果與自然生態系統中生物間的相生相克相契合,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系統彼此相輔相成,自然生態系統也是對人類社會的另一種解釋和再現。
在白鹿村的戲樓上,鹿兆鵬、黑娃等人審問批判了田福賢、鹿子霖等人,而在國共合作失敗、田福賢成功奪權后同樣在此戲樓上懲罰農協諸人,以儆效尤。白嘉軒感嘆道“我的戲樓真成了鏊子了!”9其實不僅白鹿村戲樓是鏊子,整個白鹿原都是一個的鏊子,一個巨大的舞臺,上演著你家唱罷我登場的爭奪大戲。
貫穿《白鹿原》全文,溫婉的鹿與兇猛的狼形成一種守與攻的格局,正如白鹿原上“耕讀傳家”的傳統文化與擴張性現代文明的較量,正如生活在原上的人們善與惡的較量、生與死的爭鋒。而鹿象征著權力,鹿與狼的較量也映射著在白鹿原展開的國、共等各方勢力對于權力的爭奪。作者在人類世界之外創設帶有傳奇神話意蘊的以鹿狼為主兼有草、鳳、蛾等的自然生態體系,使其相生相克,為整個白鹿原增添神秘色彩,使自然之爭與社會之爭相互交織掩映,某種程度上也把人性通過“物性”加以體現,產生更強的視覺、心理沖擊。
原型批評這一分析方法不局限于文本本身,而是由文本出發,貫通古今、融匯中西,將遠古先民的神話傳說、民族心理與文本相勾連,進行開放式研究。而這些遠古的神話傳說、民族心理恰恰是融匯于作家血脈、隱含在作品文本當中的。一部優秀作品中每個形象的設置皆有其一定作用和價值,用原型批評的方法對其作品中人物進行另類的分析,也是對形象本身所隱含的特有屬性、文化內涵的解讀,而這種對于形象的深入分析對我們更清晰地把握整部作品內容也大有助益。本文以原型批評分析《白鹿原》中的各種自然生物,進而分析其所共同構成的生態系統,而這些自然之物恰恰是小說中人物、社會的自然屬性即其另一側面,所以這種對自然生物、生態系統的研究,實際上也是從另一角度對其作品中的各種人物形象、社會形態的分析,對其內容的理解和對其中所蘊含的民族歷史內涵的解讀。而這種并非就文本論文本的研究方法對文本所進行的分析更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思想、藝術形式分析,不僅可以運用于《白鹿原》,也可以運用在對其他文本的分析中,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注釋:
1.葉舒憲.探究非理性的世界[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2.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2-23.
3.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3.
4.王其格.紅山諸文化的“鹿”與北方民族鹿崇拜習俗[J].赤峰學院學報,2008(1):13-17.
5.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70.
6.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55.
7.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386.
8.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27.
9.陳忠實.《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98.
[1]葉舒憲.探究非理性的世界[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2]劉懷欣.《白鹿原》中白鹿意象的原型解讀[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08.
[3]邢之美.論《白鹿原》中的原型[D].西安:西北大學,2011.
[4]劉洪雨.原型批評視角下的《白鹿原》解讀[D].青島:青島大學,2013.
[5]王其格.紅山諸文化的“鹿”與北方民族鹿崇拜習俗[J].赤峰學院學報,2008(1):13-17.
[6]傅道彬.石頭的言說[J].紅樓夢學刊,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