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 珂
書 評
社會性別視角下的親屬關系研究
——評刁統菊博士的《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
滿 珂
筆者在《能動性理論與女性人類學的發展研究》一文中簡要概括了早期人類學發展與女性主義研究的差異和交叉①滿珂:《能動性理論與女性人類學的發展研究》,《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強調當時忽視女性的人類學探討也未能將她們完全排除在外。具體而言,雖然Moore在檢討學科性別盲點的時候指出“由于‘我們’的性別偏見,往往把男性作為報道人,認為他們掌握著信息來源,在社區中扮演重要角色”②Moore, Henrietta L. 1988. Feminism and Anthropology. Cambridge: Polity Press,p.2.,但是因為“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期,親屬關系是人類生活的基本組織形式”③參見[美]康拉德?菲利普?科塔克(Conrad Phillip Kottak):《人類學》(Anthropology: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 Diversity)(第十二版),莊孔韶編審,馮悅改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79頁。,“尤其對于非工業社會來說,更是如此”④同上,第280頁。,所以傳統人類學特別關注親屬關系和婚姻制度。于是“在田野作業中的觀察層面,和男性一樣,女性的行為(包括她們的婚姻、經濟活動、儀式等)也被詳盡地加以描述”⑤Ardener, Edwin.1975.Belief and the Problem of Women[A].S. Ardener(ed.), Perceiving Women[C]. London: Dent,p.1.,然而,正如“李維史陀認為親屬系統的本質就是男人之間交換女人……他對原始社會的交換理論進行應用和補充:婚姻是一種最基本的禮物交換的形式,女人是最珍貴的禮物。以女人為禮物來建立關系比其他禮物都更有效,因為那建立的不只是一次的互動關系,而是一個親屬關系”⑥[美]蓋兒 ? 魯冰:《交易女人:性的“政治經濟學”》,顧燕翎、鄭至慧編:《女性主義經典》,臺北:女書文化事業,1999年,第167—177頁。,女性在其中往往只是作為以男性為中心的親屬制度的基本構成要件被表現出來,至于圍繞女性形成的親屬關系的具體形式和內容并沒有得到充分重視。而中國歷代統治者為維護“家天下”的專權,對于“母黨”“妻黨”“外戚”的避忌與防范,也借由“大傳統”影響“小傳統”,導致女系親屬關系在民間缺乏正式、顯性、合法化的身份。
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婦女人類學、女性主義人類學肇始以來,學者們試圖轉變以男性為中心的親屬關系研究范式,探討女性在此類關系中的特殊作用,如Cynthia Nelson在她的文章《公共和私人政治:中東的女性》中就指出:即便是在中東地區,把私人領域(權力缺失)與婦女相連,認為公共領域(政治中心)等同于男性空間都太簡單了。因為女性出生在一個父系群體中而嫁入另外一個,她成為社會群體之間重要的結構性聯系和調停人。婦女還是他們男性親屬的重要消息來源,能夠調整家庭和社會關系。①Cynthia Nelson.1974.Public and Private Politics: Women in the Middle Eastern World. American Ethnologist 1(3):551-563.
對于中國的家族親屬關系和性別研究而言,早在1958年,Maurice Freedom就分析了父系家族制度對于女性的影響,他指出:女性結婚進入夫家很長一段時間還被當作外人,即使是兄弟分家,她也難逃其咎。只有生了兒子和死后才算真正融入其中。“如果在自己的小家中,女性的活動和功能還可以和男性一樣突出;在家族中,她們的正式角色消失了,顯得微不足道。在世系管理中,除了丈夫、兒子的聲音外,沒有自己的聲音。”②Maurice Freedman. 1958. 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astern China.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Athlone Press,p.32.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有關親屬制度的研究也開始更加關注其與性別角色、關系的密切聯系。一方面,著重分析父系親屬關系、家族制度對女性的制約與歧視③習煜華:《家族與社會性別》,《浙江學刊》,2003年第2期,第204—208頁。Han, Hua. 2004. “Kinship, Gender, and Mode of Production in Post-Mao China: Variations in Two Northern Villages.” In Robert Parkin and Linda Stone, eds., Kinship and Family: an Anthropological Reader, pp.408-423. Malden, MA: Blackwell Pub.。其中,韓華(諧音)通過對北京市昌平區南一、白浮兩村的對比研究表明,前者因為延續著傳統的父系家族制度,不允許出嫁女性擁有本地戶口,男性偏好使得計劃生育工作也困難重重;后者是小資本主義親屬制度,幾個婦女未經詢問丈夫,就自己決定流產了第二個孩子。其研究結果反映了不同的親屬制度下有差異的性別關系。④Han, Hua. 2004. “Kinship, Gender, and Mode of Production in Post-Mao China: Variations in Two Northern Villages.” In Robert Parkin and Linda Stone, eds., Kinship and Family: an Anthropological Reader, p.419. Malden, MA: Blackwell Pub.馮爾康等認為中國宗族社會的家長權包括父權和夫權,夫權由于宗親關系被增強,使得另一血統的妻子成為丈夫和其家族的附庸、傳宗接代的工具,家族越大就越歧視女性。⑤馮爾康等:《中國宗族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35—336頁。另一方面,更多的討論則偏重中國父系家庭關系的變化及其復雜性⑥Li, Jiansheng. 1999. Changing Kinship Relations and Their Effects on Contemporary Urban Chinese Society: A Case Study in Tianjin City[electronic resources]. Ph.D 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Boston University. Chan, Wing-hoi. 2000. Writing Women's Words: Bridal Laments and Representations of Kinship and Marriage in South China[electronic resources]. Ph.D 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Yale University.項萌:《家族祭祀制度中的女性——對桂東南客家家族某村落的考察》,《婦女研究論叢》,2005年第5期。。例如Li認為社會主義建立在集體主義、平均主義、性別平等基礎上的收入、住房和福利政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城市中傳統的父系家庭關系和從夫居模式。Chan對廣東人的“哭嫁歌”的研究反映了新娘結婚后并沒有和她的出身家庭完全斷絕關系,抗婚主題的作品也是人們控制已婚女子的一種手段。項萌通過對廣西東南部客家人家族祭祀活動的考察發現,雖然女性祖先和男性祖先同樣受到子孫的祭拜,其墓地的風水也關系后代的命運,但在傳統時期,女性宗親參與家族祭祀儀式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嫁入的外姓婦女被排除在祭祀活動之外。近年來,盡管參與祭祀的女性越來越多,但她們仍然不能參與決策,沒有話語權,只能被動接受男性創造和統治的家族制度和文化。總之,雖然人們看到了國家政策、時代變遷等給女性帶來的福祉,但大多數研究還是傾向于認為中國的父系親屬制度惡化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處境,使她們在更大程度上喪失主體性,淪為某家之兒媳、某男性之妻、某子之母,完全依賴與夫家的各種關系來定義自己的身份、尋找并確定自己的角色和位置,在湮沒個體獨立性的同時,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和夫家家族延續的“助手”,而且往往因為被當作夫家血緣以外的“他者”,所以遭遇長時間的邊緣化地位和排斥。
刁統菊博士的《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另辟蹊徑,集中探討以女性為中心形成的親屬關系——姻親關系,明確將“婦女納入(add in)歷史”,肯定女性的“主體位置”,彌補長久以來各種社會科學研究中,忽略女性特殊角色、地位和處境及其參與和貢獻,常常將之“客體化”的缺憾。不同于李霞的《娘家與婆家——華北農村婦女的生活空間與后臺權力》①李霞:《娘家與婆家——華北農村婦女的生活空間與后臺權力》,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以女性的生命歷程為主線,分析女性所體驗的不同于男性的親屬體系及其主動建構“生活家庭”的“后臺”諸多努力和權力實踐,刁統菊博士主要把借助婚姻(嫁女的流動)結成的“姻親關系”作為研究的核心與主軸,通過“通婚圈:姻親交往觀念的空間投影”“姻親關系的儀式性表達”“婚姻償付制度:姻親之間的禮物流動”“嫁女歸屬問題的民俗學研究”“姻親關系與家族組織”“姻親交往秩序”等章節,反映了姻親關系的確立、其在儀式活動(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表現和維護、姻親關系對家族宗族組織的補充、調適、穩定和分離等功能。她運用扎實、豐富、充分的田野民俗志細節資料把非制度化、滲透在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姻親關系”描述得活靈活現,并且考察其對家族組織的積極和消極影響,將“姻親關系”放在親屬關系體系中加以通盤考慮,避免割裂完整、連續的民俗生活,獲得了對中國華北鄉村基礎社會組織的全面認識和理解。
西方學者對中國性別的討論往往從對個體自由、價值的追求的角度出發強調中國婦女所受的不公平對待以及隨著中國的制度變革而不斷出現的新情況,把纏足、父系家庭、男性偏好看作是中國性別關系的典型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本土學者和西方研究者對于中國性別關系的理解存在分歧。如本土學者認為西方學者不能從中國特定的社會組織結構和文化出發,過分追求女性獨立的自由和解放,正如周華山所述:“中國婦女運動衍生自反殖、反帝、反封建、反資的國家、民族運動,故從不會把‘性別’從國家、民族、社會、階級或人倫宗族中抽離出來,而追求個人性別解放。”②周華山:《閱讀性別》,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他還強調,女性身份更具體體現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沒有抽象的“女人”,必須將其置于某一特定文化背景中去分析,如中國封建社會年輕的男性貴族的奶母,身份就比較復雜;另外,如女性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其身份地位也不相同。
刁統菊博士的《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正是在具體文化空間、場合和時間序列中展開對女性社會關系、生活的討論,糾正了女性主義把女性作為抽象的類別(category)而非具體歷史、文化場景中的確切身份(identity)的不足。①參見Moore, Henrietta L. 1988. Feminism and Anthropology. Cambridge: Polity Press.,p.11.首先,作者在標題中開宗明義闡明自己的研究區域為華北地區(包括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山東省、山西省。一般認為,該地區的宗族制度、文化沒有華南地區發達,擁有祖先崇拜、宗祠、族譜、族田等完備要素的宗族并不多見),并于導論中專門說明“‘姻親’的地方含義”②如“當兩個不同姓氏的女人嫁給兄弟兩個,她們應該是一家人,這和法律意義上的妯娌關系是完全不同的。”刁統菊:《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強調進行研究的特定地域、文化空間③另如“賠與送:‘嫁妝’的地方性含義”(第157頁)、“婚姻償付制度的地方實踐”(第170頁)等。,把抽象的概念引入、還原到鮮活的“生活世界”中,為隨后姻親關系的展開提供了現實背景。其次,作者對姻親關系的集中討論也完全沒有方便地使用主觀論斷、邏輯推理或者前人成果,而是選定婚禮、喪禮等典型的展演場合,通過親戚的參與范圍程度、事務分配、座次安排、禮物、禮金數額、禮節要求(如行禮方式、喪服形制)等對姻親關系的類別、親疏遠近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考察,不僅涉及靜態的現狀描述,也反映了儀式前后姻親關系的動態變化與重組。如“回門”象征著嫁女的身份從“女兒”到“親戚”,成為姻親關系的中介與基礎;喪禮后,死者社會身份的消失,導致因他(她)造就的姻親關系或自然疏遠或意外斷裂(往往與女性非正常死亡有關)。同時,其既表現了特殊文化背景下與性別密切相關的姻親關系的一般規律④李銀河、鄭宏霞在對北京地區一個家庭的姻親關系研究時曾經提到:“在一般情況下,姻親關系并不密切,男方與岳父母家的交往頻率一般又比女方與公婆的交往更差一些”。李銀河、鄭宏霞:《一爺之孫——中國家庭關系的個案研究》,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12頁。,也揭示了地方民俗中有別于“單(父)系偏重”的中國漢族親屬制度特征概括的現象,并最終總結、“反思漢族親屬制度的單系偏重性質”,完成從“個別”到“一般”的歸納論證,實現與學界的對話和理論提升。而這一切都落實在具體的空間架構中,具有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否定宏大理論,反對對性別、種族和階級作宏觀分析的方法論傾向。再則,在對姻親關系進行現狀觀照的同時,作者也撫今追昔、展望未來,反映事物變化的時間序列與層次,從而進一步強調研究的確切時間、時代背景,增強了結論的可驗證性和現實感。例如,作者看似無意,其實是有心的描述:“……東鳧山鄉以下幾個區縣以及外省市都是從20世紀70年代以后逐漸與紅山峪村建立通婚關系的,尤其是市中各個鄉鎮與紅山峪的通婚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才開始大幅增加的”⑤刁統菊:《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61頁。;“山東紅山峪村20世紀50年代前后,不過門的兒媳婦,即使訂婚了,婆家有喪事也不會通知,但最近十幾年以來這種習俗略有改變”⑥同上,第142—143頁。等。
總體來說,刁統菊博士的《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一書借助婚禮、喪禮等關鍵性人生禮儀和民眾的日常實踐活動著重探討了中國華北地區以女性為中心結成的姻親關系的“不對稱的平衡性”的階序性特征、內涵、類別,及其維護、破壞制度化父系宗族組織的積極、消極作用與建構超地方群體的能力,立足性別視角,把女性主體加入到親屬關系的研究中;彌補性別研究將女性本質化的缺憾,將對抽象姻親關系的分析建基于特定地域、時間、文化空間的具體情境中,體現這一親屬關系的豐富性、復雜性和牢固的現實基礎,是一本不可多得、頗具啟發性的專題民俗志作品。
但筆者也發現以下若干問題,提出來與作者和讀者商榷。1.可對部分相關民俗做進一步的性別分析,挖掘現象背后的深層原因。如通婚圈投射的婚姻交往觀念中傾向于把女兒嫁到富裕村落,其實與“男高女低”的傳統性別觀念所造成的女性通常“上嫁”的趨勢有關;女婿為“貴客”也是“男主女從”性別關系的曲折表達,因為大多數男性掌握著家庭資源,對女婿的殷勤招待才能一定程度上保證自己女兒的生活幸福等。2.整體上,作者是以姻親關系作為研究對象的,然而書中有些地方的關注中心又改為了嫁女,使得主題稍顯彌散,如第二章第二部分的標題就是“回門:從‘女兒’到‘親戚’”①若改為“回門:姻親關系的初建”是否更為適當?,而第五章的標題“嫁女歸屬問題的民俗學研究”②若改為“嫁女:姻親關系的中介”是否更貼近主題?,在其他六章共同出現“姻親關系”這一核心詞匯的目錄中也似乎有點突兀。3.作者通過對華北地區以女性為中心的親屬關系的儀式性和日常實踐考察,反思中國漢族親屬制度“單系偏重”的固有結論,認為,“如果考慮到處于親屬網絡中的人們在生活層面的雙向聯系,‘父系社會’的概念在實際生活中也很難發現比較準確的對應形態,‘雙系并重’才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實際的親屬交往樣態。”③刁統菊:《華北鄉村社會姻親關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293頁。雖然突出了“實踐”而非“制度”層面的現實親屬關系,但是正如作者在書中也提到的“姻親關系雖然對宗族有非常重要的支持功能,但是姻親關系的多向性以及代際相延的短暫性決定了它始終無法與宗族相提并論”④同上,第215頁。;“嫁女基于娘家所發揮的主動性……仍然是在父系宗族制度體系內,即便是對家族組織和秩序有某些沖擊,也是非常有限的,很難創生出新的價值觀來”⑤同上,第221頁。;“因此筆者認為兩個聯姻家族之間的平衡性是一種‘不對稱的平衡性’。但這種不對稱的平衡性恰恰是姻親關系難以與血緣關系相比肩的根本原因。”⑥同上,第284頁。所以在子、女仍然延用父姓,“婆家”“娘家”意義不同,后代“男性偏好”依然很有市場的時候歸納為“雙系并重”恐不夠準確。實際上,對于不同性別的社會個體而言,即使在日常交往中也各有“偏重”,而且“偏重”的目標和對象也不相同,因此,相對于普遍(尤其是西方研究者)認定的中國漢族社會親屬關系的“父系特征”,依據刁統菊博士的民俗志研究,筆者建議可用“雙系兼顧”來概括漢族鄉村社會的親屬交往關系。
[責任編輯:王素珍]
K890
A
1008-7214(2017)02-0107-05
滿珂,西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