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紅
民間文學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全國第三屆牛郎織女傳說學術研討會會議綜述
郭俊紅
2017年1月7日—10日,由中國民俗學會和山東省沂源縣人民政府主辦的“民間文學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全國第三屆牛郎織女傳說學術研討會”在山東省沂源縣召開,來自北京、上海、浙江、廣東、河北、山東、云南、山西、臺灣等地的近30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會議。本次會議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牛郎織女傳說”為中心,圍繞傳說的在地化與地方表述、傳說的非遺保護與傳承、傳說的儀式實踐與信仰訴求等展開熱烈討論。
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葉濤教授作了《傳說的在地化與文化資源的增值利用》主題發言。葉濤關注沂源牛郎織女傳說達十年之久,對沂源牛女傳說的傳承現狀、傳說與村落、廟宇、信仰、家族等有持續而深入的研究。葉濤指出,牛郎織女風物傳說的形成最早可能和星宿傳說有關,因此不存在所謂的起源地,誰看見牽牛、織女星宿誰就可以說是傳承人,牛郎織女傳說不存在起源地,只有流傳地。但是沂源或者其它地方可以胸有成竹地宣稱牛郎織女傳說是我的,主要就在于傳說的在地化,因此考察梳理傳說是如何被在地化的就成為傳說研究新的取向。葉濤以自己10年來對山東沂源牛郎織女傳說的持續關注為例,詳細梳理了沂源牛郎織女傳說在地化的過程。大賢山織女洞的建成年代大約在宋金時期,“山曰大賢,觀曰迎仙。所謂山之大賢者,因織女之稱也;觀之迎仙者,昔仙人所居也”,大賢山因織女賢惠而得名。織女洞中所藏的兩通明萬歷年間的石碑反映了牛女傳說成為沂源牛郎官莊村風物傳說的過程。尤其是勒石于萬歷七年的《沂水縣重修織女洞重樓記》中所載的“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這八個字更是集中概括了沂源牛郎織女傳說在地化的過程。在發言結尾處,葉濤從牛女傳說的非遺個案研究上升到民間文學類非遺項目的保護與傳承的理論思考,他指出非遺運動對民間文學類的非遺項目的在地化起到了強化、催化的作用。作為非遺保護的政府、學者、當地民眾在其中的力量卻是不同的,三者在非遺保護過程中的角色扮演、互動與博弈還需要深入探討。
圍繞“傳說的在地化”問題,來自臺灣、廣東、浙江、山東、河北等地的學者分別梳理了牛郎織女傳說在不同地區的“在地化”過程。來自上海大學的黃景春教授從故事母題的角度探討了各地牛郎織女傳說的在地化過程。他指出牛郎織女傳說原本是天上星宿的愛情故事,后來被粘附于人間,與“毛衣女”“兩兄弟”等故事母題相鏈接,形成牛郎織女傳說的新講法,這種與某地山水、家族、風俗等鏈接的過程也是傳說在各地不斷在地化的過程。來自臺灣的林仁昱教授對20世紀初日治時期的臺灣七夕傳說與風俗變遷進行了梳理,他指出日本為了在臺灣推行殖民統治,允許中西歷的七夕同時并存,但臺灣文人有意撰寫與傳統七娘媽習俗為中心的文章,延續文化傳統,并再次成為臺灣文化主流,而日治時期施行的日本七夕節俗則隨著其殖民統治的結束而轉化為與七夕無關的習俗。浙江農林大學的畢雪飛副教授和山東大學威海分校的趙珊珊副教授則對牛郎織女傳說在日本和韓國的域外傳播與在地化進行了梳理介紹。畢雪飛以日本大阪交野地區的牛郎織女傳說為個案,指出日本的牛郎織女傳說雖源于中國,但是在進入日本本土之后經過了在地化過程,嵌入了日本文化元素,已經發展成為與日本社會習俗以及民眾心理相一致的民族敘事。趙珊珊首先肯定韓國牛郎織女傳說源于中國,但是在進入韓國本土之后,其生命卻止于漢朝時期的敘事內容,牛郎織女傳說在韓國的后續發展則是“樵夫仙女故事”類型。
華南理工大學的儲冬愛教授以廣州市天河區珠村乞巧為例,詳細梳理了牛郎織女傳說在嶺南地區的傳承、流變與非遺化實踐,指出以文化旅游、制造業、文化創意產業為主要方向的民俗開發必須建立在嚴謹的研究、還原和堅定的繼承和保護基礎上,唯有如此,習俗才能真正回到民俗學意義上的民間。浙江師范大學的宣炳善副教授則對浙江武義縣七夕節接仙女儀式進行了介紹,指出無論是山東沂源還是浙江武義,這些地方的牛郎織女傳說都與當地的道教信仰有淵源關系,民間講述牛郎織女傳說無意識中也是在傳承中國的道教信仰和道教文化。牛郎織女傳說是從中國早期民間宗教中的天人兩分的宗教信仰格局中發展而來,是典型的道教傳說。河北是我國較早舉辦七夕節日活動的省份,河北省民俗文化學會會長袁學駿對河北數十年來的辦會經驗進行了總結,他指出河北地區在七夕節時除了傳承望雙星講故事吃巧面的活動之外,還把七夕節打造成七夕情侶節,開展多形式的群眾活動,例如公祭牛郎織女、評選巧女才女、舉辦詩文楹聯謎語大賽等。
來自山西大學的郭俊紅則圍繞傳說起源地的文化糾紛,對現存于我國各地的牛郎織女傳說進行了梳理。她指出,從2006年牛郎織女傳說的討論語境急劇縮小,牛郎織女傳說被打造為各省乃至縣市區域的地方傳說,進而傳說的起源地成為各地針鋒相對的討論話題。鑒于這種行為,先不去探求誰才是真正的傳說起源地,都必須承認一個“社會事實”,這些地方的民眾都在傳承并演述著牛郎織女傳說,牛郎織女傳說是民眾七夕節日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民眾的生活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各地政府或者學者與其將氣力花在隔空爭吵上,不如轉向挖掘并重構當地以牛郎織女傳說為核心的地方文化。在地方文化視域中審視牛女傳說,討論的重點不應該是文本表面所陳述、爭論之史實是否正確,而應該轉向各地牛女文化的傳承者(民眾)的情感、意圖與認同情境。
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施愛東研究員、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陳泳超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的劉宗迪教授和刁統菊副教授、云南大學中文系董秀團教授則圍繞“民間文學類非遺項目的保護與傳承”展開討論。
施愛東對當下我國擬立法的《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著作權保護條例》展開條分縷析式的剖析,指出當前在我國倉促實施此法將帶來諸多弊端,例如影響我國各民族民間文化的相互交流與團結、不利于我國現階段推行的文化輸出對外戰略、加劇我國各地區之間的文化資源爭奪等。民間文藝作品具有鮮明的共享性特點,為了促進文化商品的自由流通,保障社會公共利益,我們應該借鑒西方的“著作權窮竭”做法,唯有如此方可滿足社會公眾自由接觸和繼續利用民間文藝作品的需求。
民間文學的學科命運不僅受到外界的壓力與挑戰,其自身的研究范式也造成其當下岌岌可危的狀態,對此,劉宗迪呼吁“超越語境回到文學”,改變所謂的科學客觀的“田野調查”模式,民間文學不僅是為了學術研究和知識生產,也不僅是為了記錄和保存真的民間文學文本,民間文學在于寓教于樂地教化民眾,進行文學創造和文明傳承,以及建設民族國家,如果意欲達到這樣的目的,就必須重拾中國傳統社會中的“采風”模式,通過文人的二次創作,重塑文學的審美性與詩意化。
陳泳超教授則對當下非遺保護中的“政府”角色扮演提出了“無為即保護”的觀點。陳泳超認為,民俗就像我們人類一樣有其自己的生命周期,生老病死乃至衰亡消失都是自然現象,不必強求。當下社會中炙手可熱的“非遺保護”要拆分成“保存”與“保護”兩個概念,所謂“保存”,其目的在于“求真”,在于保留歷史、為研究或任何形式的致用提供真實素材。學者和政府應多多參與此項工作,尤其是政府應該止步于樹立和倡導某種價值觀,資助一切正當的“保存”工作;而所謂“保護”則是借用外力延長某項文化的生命,這種行為對于文化本身的生命存在往往是可憐無補費精神,但是并不能完全否定“非遺保護”的價值與意義。具體的“保護”活動應由對該文化有特殊情懷和愛好的民間團體為主體去施為,政府越少“有為”越好。政府職能部門在確立價值觀、做好資料保存工作之后,就不必過多干預其實際存在了,它的生生滅滅,與政府無關,政府部門也不必對其負責,任其自然,便是自由的最高境界。
董秀團教授與刁統菊副教授則對民間文學類非遺項目的保護提出具體路徑。董秀團以云南少數民族創世神話史詩為例,指出應該從傳承儀式語境、再造文化空間、續接民俗鏈條等方面著手保證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她的觀點與上述陳泳超教授的“無為即保護”觀點形成鮮明對比。刁統菊在強調政府介入非遺保護的必要性的同時,更著重強調喚起傳承主體文化自覺對于非遺保護的意義。她認為民間文學與生活相伴,要讓它活在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為了達到其永葆青春活力的目的,就不能僅僅關注非遺傳承人,而應該關注區域內的每一個個體,喚起傳承主體的文化自覺才是有效途徑。
來自臺灣大學的洪淑苓教授是我國牛郎織女傳說研究的代表人物。20世紀80年代,她運用文獻史料撰寫的《牛郎織女研究》成為第一部牛女傳說的研究專著,至今無人能出其右。此次會議她以19世紀至20世紀中葉(清代至日治時期)的臺灣古典詩為例,分析其中所描繪的牛郎織女傳說和七夕習俗,指出這些詩歌雖屬節令詩、應景詩,卻也表達了詩人的真實體驗與感受。尤其是“七夕寄內”的詩作,既應景,又真實地傳達出詩人的夫妻情感,這些詩歌更能體現詩人的倫理情懷。同樣來自臺灣彰化師范大學的丘慧瑩教授則以牛郎織女戲曲、曲藝為研究對象,著成《牛郎織女戲劇研究》一書,此書對于我們認識牛郎織女的敘事類型、轉變都有重要作用。此次會議丘慧瑩以她搜集到的四本江南地區的牛郎織女故事寶卷為分析對象,指出清末民初的江南地區不僅宣講寶卷,而且隨著石印技術的推行,還印制出大量供人閱讀的寶卷,這些無論是宣講還是閱讀,牛郎織女寶卷與江南當地的牛郎織女信仰緊密結合,共同推進了牛郎織女故事在江南地區的流傳與豐富。
牛郎織女傳說作為中國民間文學經典中的經典,備受學者們的關注。這次學術研討會匯聚了海內外研究民俗、民間文學的頂尖學者,各位學者互動討論后形成的真知灼見,必將深化對于牛郎織女傳說的認識,對地方文化資源的開發利用方面也會提供好的建議,以供各地方政府參考。
會議期間,與會學者還實地參觀考察了中國牛郎織女傳說研究中心、沂源縣博物館、牛郎織女民俗展覽館、世界愛情郵票陳列館和沂源縣燕崖鄉大賢山牛郎織女景區。
[責任編輯:丁紅美]
郭俊紅,山西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