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健
社會史與革命史該如何結合?
——《市場·革命·戰爭:近代贛閩粵邊區的變動與轉型》讀后
鐘 健
選擇一個社會經濟區域,至少要考慮到四個層面的因素:即這個區域是一個內在聯系緊密的社會經濟綜合體,并足以體現時代特色;研究者對該區域的當代社會經濟有較充分的認識,且有豐富可信的史料作保證。*李金錚:《關于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幾個基本問題》,《河北學刊》1998年第6期,第75-78頁。
在“緒論”部分,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從行政區劃、地理區位、交通、市場等方面看,近代贛閩粵邊區皆稱得上是一個內在聯系緊密的社會經濟綜合體。贛閩粵邊區居于傳統中國商道“十字形”交通大動脈南北方向的末梢,受近代沿海通商口岸的開埠影響較大;20世紀20、30年代,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底層民眾演練制度創新和變革傳統農村社會的發源地,經歷了國共之間全方位的激烈交鋒;國共戰爭塵埃落定后,復又在國民黨政府的主導下恢復與轉型,并遭遇了抗日戰爭的洗禮。作為中國典型的傳統農村社會的丘陵山區,它既較早受到近代“資本主義”的沖擊,又先后經歷了革命與戰爭洪流的洗禮,鮮明地體現了近代中國的時代變遷軌跡。
在碩士研究生階段(1996~1999年),作者便追隨指導老師溫銳教授從事學術研究,開啟了對贛閩粵邊區的認知和研究進程,逐漸培育了對贛閩粵邊區人事物的深厚情感,亦找到了比較理想的學術研究歸宿(詳見后記部分)。近代贛閩粵邊區先后經歷了市場變革、中共革命與戰爭等重大歷史因子的沖擊和洗禮,留下了極為豐富和深刻的歷史瞬間,形成了一批獨特的歷史資料(如《尋烏調查》)。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結合自身的優勢,選擇了一個大有可為的題目,好的選題是成功的一半。
盡管每個研究者所選擇的區域不同,特色各異,但所要建立的框架結構和討論的基本面卻是相近的:以區域農村社會經濟史而言,都要涉及自然環境、社會構成、土地分配與農業生產、家庭手工業、市場貿易與金融、賦稅、社會生活等基本內容,進而再分析農村社會經濟的性質和發展趨勢。*李金錚:《關于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幾個基本問題》,第75-78頁。作者也認為:“任何一個研究者,都必須從區域的自然環境、區位、交通、人口(勞動力)、產業結構、地方歷史文化傳統等基本構成入手,才有可能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區域社會經濟史學者”;并指出“‘市場’是打開區域社會經濟實況大門的一把鑰匙,是研究和理解區域社會經濟史的不二法門”(第11頁)。此外,作者還始終把握一個核心宗旨,即將所探討的相關問題置于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宏觀框架內,放在現代化發展(社會發展觀的角度)的總體進程中進行審視(第12-13頁)。
《變動與轉型》的謀篇布局與寫作立意也著實體現了這一研究路徑和旨趣。除“緒論”與“結語”外,全書共有四章,分別是“市場變遷與地域社會經濟發展”、“生態環境變化與中央蘇區革命”、“戰爭與地域社會經濟變動”和“后中央蘇區時代贛閩邊區恢復與轉型”;具體探討了交通通信、農業生產、農民觀念、(政治)生態環境、中共革命、人口流動、債權與產權、民眾政治生存狀態,以及政府機構轉型等方面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近代贛閩粵邊區社會經濟發展抑或衰敗、農業生產發展還是停滯、如何看待現代化浪潮中的農民、生態環境與土地革命的關系、戰爭對地域社會經濟的影響、債權變革與農村社會經濟的關聯、后中央蘇區時代市場恢復與轉型之間的關系與中央和地方政府如何救濟難民等問題。
然而,如果一項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僅僅強調敘述內容的全面性,“面面俱到、淺嘗輒止”,就很容易掉進另一個陷阱,即限于地方性資料的發現與整理,并在此基礎上對某些過去較少為人注意的“地方性知識”的描述。要避免一場在既有思考與寫作框架下的文字填空游戲,關鍵在于把握區域社會發展的內在脈絡,揭示社會、經濟和人的活動的“機制”。*陳春聲:《歷史的內在脈絡與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史學月刊》2004年第8期,第8-9頁。作者毫不諱言稱:“近10年來,隨著個人研習的深入,深感以往的研究,更多是關于贛閩粵邊區史實的梳理,以及對歷史事件、現象等前因后果的解讀,而少有對史實背后運行規則的思考,以及從宏觀的視野和長時段的角度,去探究社會運行規則所體現的社會發展觀”(第11頁)。顯然,作者在這方面持有足夠的警惕,亦流露出相當的學術自覺和追求,此點在書中有充分的體現。
例如,作者對中央蘇區革命前后債權變革與農村經濟興衰關系的探討,并不滿足于農村金融史層面的討論,而是透視社會巨變所折射出的社會發展觀,即社會運行機制。作者在充分闡釋贛閩粵邊區革命前的自由借貸、土地革命時中共的“平田廢債”以及南京國民政府重新確立、規范債權關系的基礎上,比較了三個不同(交叉)時期債權變革對地方社會經濟秩序的影響;揭示出民間債權債務關系是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產物,“一概廢債”嚴重扭曲傳統社會以來的正常產權經濟倫理,破壞正常的社會經濟運行機制;指出對民間借貸放任自流和簡單取消,都是不可取的政策選項,惟有充分尊重這一經濟生活中的常識。(詳見第四章第四節)
再如,作者對后中央蘇區時代國民政府如何處置贛閩粵邊區地方公產的探討(第五章第三節),亦揭示了“保護產權”對特殊歷史情境下邊區社會經濟發展的積極效用,并指出這一價值取向“既是衡量市場經濟下政府職責是否合格的一個基本風向標,也是市場經濟建設能否順利繼續,乃至常態社會秩序能否建立的關鍵”(第255頁)。
通過對患者的病情進行充分的了解,對于撤機時機的選取應采用如下標準。首先導致患者呼吸衰竭的基礎病因已經好轉或是痊愈[2]。其次氧合狀態的良好保持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患者的實際呼吸參數應滿足撤機的實際數據要求。不僅如此,患者的血流動力學穩定因素也是考慮的范圍之中。當沒有活動性的心肌缺血以及沒有臨床性的低血壓皆可考慮撤機活動。除此之外,患者自身的能否保持用力呼吸也是撤機時機選取地重要標致。
竊以為,作者牢牢抓住“市場”這根主線,以社會發展為評判標準,會通清末民初、中央蘇區土地革命時期與后中央蘇區時代三大歷史時期贛閩粵邊區的變動與轉型,從長時段揭示出邊區社會經濟發展的(部分)運行機制,不失為《變動與轉型》的最大特色。
但凡對作者有所了解,大概不難覷出,其作品皆出之于實證研究,《變動與轉型》也不例外。史料豐富是該書的另一大特色。作者征引了大量地方文獻(包括方志、文史資料)、近代報刊、檔案資料匯編、根據地史料選編、時人著述、時人回憶錄、實地調查資料等。
試舉一例加以說明。在第二章第二節中,作者對近代贛閩粵邊區糧食作物、經濟作物、山林業、家庭養殖業的種類、規模、結構、效益等逐一進行量化分析,以數據服人;并注意到地方政府的機構設置、職能轉換與實際作為、社區組織與普通民眾的積極參與和新式教育的發展推動、人才培育等新因素;從多方面論證說明近代贛閩粵邊區農業面對新的市場競爭環境經歷了興衰嬗變、重組調適的過程,其間有衰落、收縮、擴張,涌現出諸多近代農業新因素,總體上朝著積極的方向做漸進性轉型和演進,有力地反駁了以往學界認為近代中國農業整體呈現衰敗之勢的觀點。僅在這一節中,作者根據多方史料編制了五種表格。如果沒有掌握充足的史料,顯然無法推進相關研究的既有認知。
《變動與轉型》涉及3省的區域史研究,資料眾多,如何篩選出典型資料并準確描繪近代贛閩粵邊區的變動與轉型,十分具有挑戰性。正是由于資料繁雜與駕馭難度的客觀存在,因而難免存在一些缺憾。諸如,未見作者使用地方原始檔案、契約文書、族譜等重要地方文獻;在某些部分的敘述時空分布不均,“厚此薄彼”,“贛”所占比重最大,“閩”則次之,“粵”稍顯不足,不免給人論述不夠充分和“以偏概全”之嫌。
全書緊緊圍繞“市場”、“革命”與“戰爭”三大核心變量來展開討論,結構嚴謹,布局合理,但若以近乎苛求的標準而論,似乎仍有改進的余地。此即,作者在“結語”部分雖然歸納總結了前述各章的觀點,但并沒有進一步深化主題,作更深層次的引申和討論,給人“匆匆結束”之感。
通讀全書,作者給人較為深刻的印象是,文字平實,清晰流暢,甚少拖泥帶水;通俗易懂,邏輯嚴密,論證合理,延續了以往的寫作風格。不過,如果要滿足讀者更高的期待,作者似乎還可以酌情增強理論色彩,文字更具張力,并在論述過程中適當地考慮“思辨性”、“故事性”和“趣味性”。事實上,區域史研究向來不缺這方面的素材,關鍵在于研究者如何剪裁,“獨具匠心”。另外,作者在個別地方的敘述有待進一步斟酌。例如,第53頁的敘述出現了時間明顯顛倒的錯誤,“緊跟步伐”者反而在前。
近年來,隨著中共革命史研究的層層推進和深入,傳統的革命史研究對革命何以爆發的解釋日益受到質疑,新近的研究結果顯示貧窮、土地占有不均、階級壓迫和矛盾、國民黨內部分裂所造成的權力真空等因素未必與革命存在必然的聯系。*近年來涌現較多值得關注的新成果,如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換言之,僅僅把革命作為短時段的事件來研究,已不能解釋大量新的事實和現象。因而,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嘗試從區域社會史的角度來解釋革命緣何爆發,注意到潛藏在革命背后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諸如,饒偉新:《生態、族群與階級——贛南土地革命的歷史背景分析》,廈門大學2002年博士學位論文;梁洪生:《“盆地結構”:支流流域、家族生存與革命——對青原區歷史文化和革命的一種“結構化”解釋》,王憲魁編:《井岡山道路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352頁。
中央蘇區革命是近代贛閩粵邊區歷史變遷的重要部分,作者辟專章探討(詳見第三章)。非??上驳氖?,作者并非僅僅從革命事件的來龍去脈著手,而注意到社會生態環境變遷與中央蘇區土地革命爆發之間的關聯性,較成功地把長時段的社會變遷與短時段的革命事件有機結合在一起,頗值得重視。
在第三章第一節,作者首先闡述了近代贛閩粵邊區由于市場變遷所引發的社會經濟劇變及地方社會轉型失控,從宏觀層面說明“社會生態環境嚴重失調的贛閩邊區,恰在此時成為催生革命最好的溫床”(第88頁)。其后,作者以東固革命為個案,從微觀層面探討生態環境變化與革命發生到底存有怎樣的關系。作者細致地梳理各種地方史料,對革命爆發前夜吉泰盆地的生態環境做了全面的分析,包括自然環境、資源、土地分配、市場、宗族、秘密會社、宗教、政治等方面;指出已經失衡的吉泰盆地已經具備爆發革命的社會條件,只剩由誰來點燃革命星火的問題。
緊接著,作者從中共地方分子入手,仔細考察了賴經邦、曾炳春、高克念、劉經化、汪云從、汪安國等人的身世、背景、經歷等情況,以及他們面對國民黨政治打擊的心路歷程,并最終點燃東固革命的星星之火的過程。作者甚至還注意到賴經邦等革命領導者的家仇私恨和個人前途等細節問題。最后,作者以“九打吉安”中的農民動員為例,探討了中共的革命動員機制和策略。作者注意到,正是由于中共“自上而下”嚴密的組織系統,逐層推進,充分介入基層民眾的方方面面,靈活采取各種有效的策略,革命才得以持續開展。
作者從社會生態環境變遷、革命組織者、民眾動員等多個層面出發,宏觀論述與微觀實證相結合,非常立體地呈現了東固革命爆發的遠因、近因及發展演變過程;從即時性和歷時性兩方面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東固革命之所以能開展,除了中共的農民動員機制和策略外,還與清末民初以來中央權威日漸喪失、激烈的軍閥混戰和黑金政治的橫行、市場經濟的急劇變革,以及地方社會矛盾的沖突升級密切相關,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第115頁)。
盡管學術界很重視從社會史的角度來研究革命史,但究竟該如何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仍是個問題。有學者指出,“在具體做法上仍然主要利用黨史資料,結果要真正了解革命進程中的社會,還是比較困難”。*饒偉新:《贛南蘇區革命中的宗族和階級》,《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第18-20頁。此外,在具體的論證過程中,如何將區域社會變遷的歷史真正與革命事件發生有機結合亦是問題。如果僅僅呈現社會變遷的一面,而忽視革命事件發生的另一面;或者把社會變遷當作背景簡單處理,過于側重革命爆發及其演變過程,似乎都難以稱得上社會史與革命史的有機結合。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作了極有意義的嘗試,為社會史與革命史真正融為一體的路徑探索做了良好示范。
李里峰指出:“從歷史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長時段的社會結構具有一種‘不可見性’,而短時段的事件卻可以成為探討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重要切入點”;事件“無疑屬于短時段的歷史,但若研究者能夠放寬視野,在闡明事件本身的演進脈絡之外,努力挖掘出潛藏在事件背后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那么這種短時段的事件史完全可以和長時段的結構史、總體史并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李里峰:《新政治史的視野與方法》,《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第80-88頁。革命史與社會史相結合并非不可行,但究竟該如何付諸實踐,仍需要更多的研究探索,方能日臻完善。
在方法論上具有“范式”意義的區域史研究不斷深入的同時,其局限性也愈加明顯:忽略了區域之間的關聯性,不自覺地將不同的區域割裂開來;沒有注意到不同的區域會因跨地域的“政治”實踐而具有比較的意義;隨著原來的理論假設、問題意識和解釋框架不能容納或解釋大量新的事實和現象,過去的整體性理論關懷也悄然淡出,漸漸失去了方向和普遍意義?!蹲儎优c轉型》是作者這十幾年來對近代贛閩粵邊區孜孜不倦研究和思考所得的階段性成果,為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又新添了一部佳作,但為了避免陷入目前區域史研究所遭遇的困境,作者似乎還可以有更大的野心和作為。
首先,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并非單純就“區域”而談“區域”,而是“將其放到一個更大的地域空間內進行考察,與其相鄰區域或更遠的區域做橫向比較,以凸顯其特色或發現與其他區域的相互聯系”。*李金錚:《關于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幾個基本問題》,第75-78頁。換言之,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應該具備“整體史關懷”,其宗旨是無限接近全面、宏觀、理論的“總體史”目標。由此觀之,作者對近代贛閩粵邊區的討論,還可以繼續加強資料收集的力度,進一步拓寬基本面;增進與其他經濟區域的比較和聯系,尋找共性和特性,進而得出更為宏觀的認識;除地理位置、區位交通、市場等因素以外,還可以把時段繼續往前追溯,置于“國家”——“地方”的宏闊視野之下,從學理上闡釋贛閩粵邊區成為一個經濟區域的內在邏輯,確立該經濟區域的歷史地位和功用,進而在整體上增進對“中國”的認識。
其次,作者長期致力于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且有相當的學術積累和感悟,完全可以嘗試加強理論建樹,在敘事過程中注重理論分析,還應該積極參與對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的理論、方法及歷史認識層面的討論,甚至是建構理論體系,把問題的研究引向深入。
最后,作者還可以深度挖掘研究對象區域內部各個方面的內在關系,加強多學科的交叉和運用,融會貫通多個研究領域。區域社會經濟史研究所討論的基本方面相當寬泛,涉及到地理、環境、人口、社會、經濟、文化、習俗、政治等面向,而每一個面向都有相對應的學科領域和理論方法。因而,這對研究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惟其如此,才能取得更大的突破和成就。
(作者鐘健,男,華南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助理研究員,博士。)
責任編輯: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