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孟軒
(四川音樂學院,四川 成都 610021)
叔本華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更是一位音樂哲學家,《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他的主要著作。他主要的思想即:世界具有兩面性:從外部的方面來看,世界只作為表象而存在;從內部的方面來看,世界僅作意志而存在。世界作為意志存在是主要的,作為表象存在是衍生的。
叔本華認為每一個物體都是表象,都可以把它認作一個獨立的認知主體。但一個物體并不能把其本質一覽無余地呈現給另外一個主體。每個物體都必須擁有其自身的本質,不能僅僅把粗略的感知它而得到的表象歸為這個物體的本質。但沒有一個獨立認知主體可以感知到一個物體“內在”的本質。因為那些已經顯示出來的方面只是物體“想要”呈現給這個主體的。因此,他們既不能直接揭露更深層次的方面,也不能給予充足的空間去理性地猜測其本質可能是什么。無論一個獨立認知主體怎樣處理他獲取的信息,他身上出現的表象行為,也同樣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之中,也受因果法則所控。他告訴讀者,如果我們從感知到的世界表象開始我們對世界本質知識的求知,那么我們得到的僅僅只是現象,也即表象。物體的內在本質是什么,我們無法了解,即使通過這些方法也無法理解。但叔本華堅信有另外一種途徑能達到目標。因為我們不僅僅是認知主體,還作為獨立主體存在于世界,同時也是一個實體,渴望知道其內在本質。
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逐漸了解一個客體,而我們的感知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因為我們的身體不僅僅是這個表象世界中眾多主體的其中之一。如果只通過感知力來了解我們的身體和身體中出現的物理性變化,那么它們的狀態就與我們感知到的其他物體的狀態并無差異。但根據叔本華的觀點,有意圖的行為、愉悅和痛苦的經歷可以讓我們立刻了解身體變化的本質。而在這里說到的“我們體內的內在本質”,就是叔本華所說的意志。我們的身體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一種是具有感知力的表象,第二種則是意志。當它以第一種方式呈現時,它會局限于時間、空間因果關系和表象形式之中。但當它以第二種方式呈現出來的時候,也即我們意識到身體的自我意識,它就只局限于時間的形式之中。我們所知道的自我意識不等同于感知力,而只展現了在那段特定時間里的一個完全即刻的意識。一個有意識的行為是意志的產物,雖然意志的產物與身體的運動是同一件事情,但當我們在自我意識中感受到行為時,我們感受不到身體的運動。同樣,當歷經痛苦時,我們可以體會到身體中的物理性變化,但無法體會存在于意識中的變化。自我意識中體現了意志的即時意識,揭示了我們的經歷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
叔本華認為,我們擁有一種可利用的方式,這種方式可以幫助我們在體內變化中找到其內在本質——而它就是自我意識。但這種方式并不能達到讓我們了解身體變化本質的目的。因為我們渴望知曉的這些變化的內在本質完全獨立于它們所呈現給我們的樣子之外,但用自我意識感知到的任何事情都會烙上時間的印記。因此,叔本華得出結論,我們憑借自我意識去做的事情僅僅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內在本質存在于我們自身。比起其他事物的變化,我們更熟悉我們自身的這些變化。因為我們是通過感知力來了解其他事物的,而物體存在于時間、空間和因果關系這三種形式之中。我們通過自我意識來了解這些變化,這就使自我意識只局限于時間的形式之中。但某些東西的存在就如同物體本身,并不是它所展現的那樣。因此,我們的自我意識只是我們存在時間的連續跡象,既存在于時間之內又游離于時間之外。
叔本華把我們對身體的認知當做一把鑰匙,解開了表象世界中每個“存在”的未解之謎。除了我們的身體以外,無論我們經歷了什么都是表象。但當我們故意發出動作、感受痛苦或愉悅時,感知身體的方式就會完全不同,因為我們的行為受到了意志的操控。但對叔本華而言,以上這些都是意志活動中可有可無的部分。意志既不需要由認知指引又不需由認知伴隨。因此,應把意志歸為一件事物的內在本質,并且說行為不受認知所控在邏輯上也是行得通的。正如一只小蜘蛛織網,并不是出于它想要用網捕食獵物的想法。這甚至也可以推而廣之至那些完全不具認知的事物,例如植物。他強調我們的認知和其他主體的認知并無本質性的差異;只是我們對物體雙重的洞察力決定了我們所處位置。因此,意志組成了每一個表象的內在本質。意志不僅是我們每一個有意識的行為,還包括當我們歷經痛苦和愉快的那些變化。我們身體中每一個充滿生機和黯淡無光的變化,身體中所有生機勃勃和萎靡不振的部分,還有每一個自然的力量,都是其內在本質。
一方面,世界的一切都是表象,對于認知主體它僅是一個物體;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意志,因為一切存在的物體都是意志的,所以表象世界被稱為“客觀性的意志”。相應地,我們體驗的快樂和痛苦以及由意志產生的肢體運動,都是客觀的意志。意志客觀性的等級有很多種,可以作為表象或物體被我們所體驗,并且等級的高低由等級中體現的意志和其中內容的豐富性所決定。在豐富的物種中,人類擁有最高程度的意志客觀性。
叔本華認為審美體驗存在于主體純粹的、無意識的默想狀態之中,而且他認為審美享受具有一個統一的性質,無論稱它來自對自然的默想抑或對藝術作品的默想。他認為,審美享受來自于兩個不可分割的審美體驗:純粹的、無意識的默想狀態和相關的思想意識。物體由客觀意志實現的程度越低,由默想獲得的快樂就越多。建筑學被認為是一種美術,它十分清楚地闡釋了這種客觀化意志中最低等級的“思想”:重力、硬度和光線。因此,在這方面,找尋一個完美建筑的審美享受,主要靠純粹的、無意識的思考本身來實現。另一個相反的極端,對于詩詞的審美愉悅,特別是悲劇,主要取決于詩歌中展現了最高等級的客觀化意志:人類生命的本質。
叔本華堅信:我們從純粹、無意識的默想中獲取愉悅,這種愉悅組成了審美體驗。所有的意愿起源于缺乏、起源于不足,抑或起源于苦難。雖然有一個愿望得到了滿足,但仍然會留有十個愿望沒有實現。并且,這個渴望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需求和要求也會無窮無盡,成就感就變得十分短暫且稀少。意志中沒有獲得的物體會延續那個滿足感并且不再消褪;這就如對乞丐的施舍,這個施舍救濟了他今天的生活以至于他的不幸會延續至明天。因此,只要我們的意識被我們的意志所占據,只要擁有一些帶有希望和恐懼的渴望,只要是有意志的主體,我們就不會得到持久的幸福和平靜。最重要的是,無論我們追求或者逃離,恐懼傷害或是渴望快樂,結果都是一樣。無論它以何種形式在我們的意志中來回游走,我們都無時無刻不在顧及著我們的意志需求。如果沒有幸福和平靜,就不能實現真正好的生活。然而意志就像不斷躺在伊克西翁的旋轉車輪,就如用達那俄斯的篩子去汲取水流,或似坦塔羅斯無止境的渴求。
音樂就是直接的呈現或是世界最深處本質的復制,也就是意志。但是對這種本質的解釋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叔本華認為只有表象可以被呈現。他認為音樂具有形而上的意義,也即音樂是意志的表現,不是表象,也就不能被呈現。叔本華認為,音樂作為一種表象與本質上無法成為表象的事物有關。音樂是對本身無法直接呈現的原體的模仿。無法呈現的東西就是無法呈現,即使通過音樂也無法呈現。問題的解決方法就是理解音樂是非文字意義上的意志表象。雖然音樂完全獨立于表象世界之外,也獨立于思想之外,且音樂與意志緊密相連,但其它藝術借助思想可將意志間接客觀化。然而,叔本華堅信在音樂和思想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相連或相似,雖然音樂可以直接與意志相連,但它不是通過這種能力使思想被感知,所以音樂和思想都可以表露意志。
盡管如此,叔本華描繪出的音樂與思想間存在的相似只有一種例外可以實現,在其他任何情況下幾乎都是空想:因為思想與音樂體驗沒有顯著關系。他的一個典型的比喻就是將不確定音程之間不純、不協和關系比作不同種類動物間產生的“先天畸形兒的夭折”。這個例外就是叔本華對旋律的認知。叔本華認為,旋律以一種重要的方式與人的生命特征緊緊相連。在他理解中,我們可以區分旋律和人的生命之間相關的三種對應關系。前兩種把旋律看作人的生命的某個方面:人的生命獨特性,二是人的生命必要性,但并不是其獨特性。第三種對應性產生于前兩項,關乎旋律的不同種類,但不是旋律本身。
旋律是音符以一種特殊方式相連的時間組合,人們聽到的不同時段的旋律與這個過程的前部分和人們所期望的后部分密切相關。旋律按其自身規則進行,因此能作為一個單一的整體為人們所理解。在旋律的本質和相關聯的意識中存在著相似,而這種相似可以將人與其他生物區分開來。人的生命有一種特別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需要人有能力回望過去,展望未來才可以獲得。人的生命是通過意識關系連結起來的不同部分的組合,所以在時間中具有統一性,它不能歸類于一系列心理上的獨立階段。一個人有意識生命是一個由自我意識組成的時間集合。因此,人會意識到他的生命可以延伸到過去并延展到未來,這樣他也會知道他的生命有起點也有終點。由于人的這種獨特生命特征,在旋律現象和意志所展現的最清晰的奇特屬性間也存在對應性,因為它是由智力啟示的意志來實現的。
但這種存在于旋律和人的相關聯的意識之中的“對應”非常微小,因為它屬于抽象的范圍,因此音樂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重要性就微不足道。它不能展示音樂旋律的重要性與獨特人的生命有關。然而,叔本華對旋律本質的概括揭示了旋律和人的生命之間的第二種對應性。
人的生命是一種特別的動物生命,在旋律本質和與動物意志生命中意識的實現之間存在著相似性。動物在連續的狀態中體驗著自己的生命,這種體驗包括渴望和渴望的滿足。它的生命是在部分滿足或完全滿足以及或多或少不滿足之間不斷交替的過程。動物尋求一種它也許能獲得的目標,并且獲得暫時的滿足,待新的渴望出現時就會產生新的不滿足感。相應于此,一段旋律是從相對靜止的一點到另一個同樣點的進行過程。構成旋律的相關樂句又形成了更短的進行過程,最后的音符是它們的目標,但這些目標只是暫時的,并且只有當旋律最終回歸主音時旋律進行才完整。因為旋律的本質存在于節奏與和聲兩種要素的不協和與協和交替之中。在和聲方面,它會偏離基音,而歷經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它就會走向和聲音符,如屬音,那么在這個點上就會獲得“不完全滿足感”。之后,通過某種方式旋律又回歸到基音,那么在這個點就會獲得“完全滿足感”。但是,要形成一段旋律,這個進行過程必須在不同和聲的進行階段,通過節奏的支撐也即每個小節的重音部分,才能產生。因為重拍和和聲音程中的這兩要素或許被連結或許被分離,如果在一段音樂進行中,兩要素總是分離開來,那么旋律將不復存在。只有當和諧的音符落在重拍上時,旋律才會達到一個滿意點或寧靜點—也即節奏與和聲達到協和時。直到出現了兩要素的結合點,才會存在滿意、寧靜, 由此才會出現富有旋律性的樂句。叔本華認為旋律所需要的兩種要素間不斷地不協和與解決,與新渴望的產生和滿足感如出一轍。
正如希望與滿意間的急速轉換,再從舊狀態到獲取新希望,這個過程是幸福、令人愉悅的,所以沒有大幅度離調的旋律也是令人振奮的。但產生令人痛苦的不協和音以及經幾小節才回到主音的緩慢旋律是憂傷的,就好比遲到的、來之不易的滿足感……快速舞曲中簡潔易懂的樂句看似僅僅在傾訴那些易獲取的平凡幸福。另一方面,莊嚴快板中的長樂句、長樂段以及大幅度的離調展現出對遙遠目標更恢弘、更高貴的追求。而柔板所表達的則是對偉大的崇高的幸福追求中所承受的痛苦,因為微小的幸福并非他們所求。
按這種方式,不同種類的旋律和情感或意志狀態之間是存在共性的。正因為如此,音樂經常被視作情感“語言”。事實上,每一種旋律對應于人的意志得以實現的不同方式。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理解旋律之網多寬闊或多窄。因為不僅僅是最狹隘的意愿和決定,而且也包括所有的努力、愿望、躲避、希望、恐懼、愛恨。簡而言之,所有組成我們福禍、希望和厭惡的一切,都顯然是意志的情感,是意志和非意志里的一種躁動和改變。
叔本華說,我們受意志影響的形態包括“理性器官在寬廣和消極感覺下概括出一切,這一切不能進一步納入理性的抽象范疇”。而這一切卻可以由旋律來表現。
叔本華認為,這個世界即是一個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表象的世界不斷轉動、不斷變化,物換星移、斗轉千回。一切皆是意志使然,一切又都是表象。意志驅動了人類的活動,一切喜樂、煩擾等五味雜陳的情緒隨之而生。人類在音樂語言中聆聽著這些意志的隱秘歷史,聆聽的過程也恰恰印證了人們的審美體驗和審美情趣。即使是在最悲怨的曲調中,我們也能聆聽到因各種不同的延長、推遲、阻礙和沖突而產生的翻騰和掙扎。此外,在真正的生活和其恐懼不安中,意志本身就是喚醒和折磨,我們不會關心音符間的數字關系。相反,我們自己現在就是存在于這表象世界之中,被拉伸、彈撥的不斷震動的弦。
注釋:
①伊克西翁(Ixion)是戰神阿瑞斯的兒子,因為他道德敗壞,宙斯將他打入地獄的最底層塔爾塔羅斯,并縛在一個永遠燃燒和轉動的輪子上,讓急速旋轉的火輪永無止境地折磨、撕扯著他的軀體。伊克西翁之輪(Ixionian wheel)被用來表示萬劫不復、永不休止的折磨。
②達那俄斯(Danaids)是埃及國王柏羅斯之子。達那俄斯的女兒們犯下罪行,在死后永遠受到懲罰,永無止境地往無底桶里灌水,水將滿時候,又很快流走。所以達那俄斯的篩子表示“徒勞無功,永無止境地重復無效勞動”。
③坦塔羅斯(Tantalus)是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之子,因為起初甚得眾神的寵愛,變得驕傲自大,侮辱眾神,最后被打入地獄,永遠受著痛苦的折磨。后遂以其名喻指受折磨的人;以“坦塔羅斯的苦惱”喻指能夠看目標卻永遠達不到目標的痛苦。
[1]Malcolm Budd.Music and the Emotion[M].
[2]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 2015.
[3]阿圖爾·叔本華,木云,林求是.人生的智慧[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