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古代文學教學呈現出喪失中國文學的“體認”品性和人文情懷、追逐系統而空洞無物的知識概念、喪失中國文學自性三方面的偏頗,主要源自于現代學術思維追求“系統性”“科學性”“進化論”,而將“知識”對象化處理的結果。要救其偏,需以創作導向的切入建立起對文本的“了解之同情”,它有利于發現中國文學的自性、重新認識經典之美和敬畏經典、重啟人的詩性和人文情懷;它有利于激發中國文學的活力,重新恢復文學課程的尊嚴,并且具有賡續千年文脈的文化意義。
【關鍵詞】教改;古代文學;創作導向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識碼】A
毫無疑問,在呼喚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的今天,高校古代文學教學越來越遠離于“文學”:老師將古代詩文經典當成“知識對象”去分析處理,過度注重于文本與周邊的關系,注重系統性與科學性,過度注重文本的“主要內容”和“思想感情”,學生被動接受教條的知識體系而心靈并未真正參與其中,等等,這連并影響到了中小學的古詩文教學。
溯其源,學術思維的改變與體制引導是最主要的原因。從后者講,現代大學的建立本身延續了西方University“師生共同體”、共同研究學問的精神,大學教授自當從研究成果而引導后學,“科研即是教學”是毫無爭議的命題。但現行高校以課題為中心的一邊倒評價機制,引導了學者們將重心完全置于科研,教學逐步邊緣化。只是這并非本文的重點,在此不作展開。我們應當反省的是,學術思維的改變,對古代文學的教學造成了哪些重要的沖擊?損失了中國文學哪些重要內核?現代學術是在西學東漸中拉開帷幕的,影響于人文學科,主要是現代學術觀念的建立,其中至關重要的是研究方法。民國之初,新文化運動健將胡適評價中國學術著作,以“系統”作為標準,很快成為風氣?!跋到y性”“科學性”“進化論”等西學觀念和方法,成為此后研究文學學科的指揮棒。事實上,吸引近代學者的西學方法論大致不離邏各斯中心主義,從而推衍出各種將對象抽離而客觀化加以分析的理性法則,在這個背景下文學和文學史便被當成一種“知識”對象來加以處理,從而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展開,在文學學科的獨立、文學史、制度與文學、觀念與文學、政治與文學、社會學與文學、人類學與文學等方面碩果累累。這是現代學術對中國文學的最大貢獻,無疑加深和豐富了文學的研究。
經歷了中西學術碰撞的國學大師章太炎,曾敏銳地指出:“學術本以救偏,而跡之所寄,偏亦由生?!爆F代學術確實以其現代性徹底改變了中國傳統文化重綜合而忽略壁壘分析、乾嘉學術重細節考據而不見森林之“偏”,使得文學完全獨立于歷史、哲學之外而自具品性,但是,當這種“救偏”之舉完全成為一種評價學術和文學文本的準則后,其弊端也明顯暴露了出來,時至今日,真可謂稱得上是“偏亦由生”了。究其偏頗,主要有三:第一,將中國文學完全當成知識對象來研究和教學,扼殺了它獨特的“體認”品性,致使在古代文學教學場景中師生人文情懷的共同喪失——事實上,傳統文學的所有論述,都基于實踐創作,這決定了它獨特的“體認”品格,即是說,文學不應當只是客觀的文本,而還必須指向一種綜合的審美期待,即閱讀之際的今古同在、讀者與作者共鳴詩性文心、作者期于讀者能發現其創作之妙、讀者應接辭章文心而自有所得等這樣一個過程;第二,追求系統化的教條概念,致使文學成為一堆空洞無物的“知識”——這正是過度迷信方法論的結果,文學“知識”被作為對象軌范進各種方法論的視角而加以解讀,神采全無,使我們想起章太炎對現代大學教育的警示,他反對在西學現代學科分化下,以“耳學”代替“眼學”而獲得的教條“知識”,文學史在系統處理中被當作思想史和觀念史加以描述,最終所獲得的也就是線索體系,以及一堆空洞無物的死概念,如此不能真正切進中國學問;第三,三段式的教學分析,越離中國文學自性之美——這主要是受上世紀50年代自蘇聯轉移過來的分析法影響,究其實當源自柏拉圖以來的“模枋說”,“模仿說”的三重結構分析經由二手轉移后,與本土“知人論世”合流,形成了反映論的主要闡釋方法,這斷然遮蔽了中國文學自文體明辨為先、文法策略為手段、情感理道為旨歸①三者的圓融表達這一特征.在今天,高校已漸脫三段式藩籬,可中小學還是主要取用此法。
可以說,現代學術的方法論、系統性、科學性已經形成一種學術思維,發展到文言語境喪失的今天,大量遮蔽了中國文學的審美自性。如何在教學上矯其弊、救其“偏”?結合以上分析,可見唯有創作導向,將古代文學視為活著的優秀文化,才能建立起切中文本的“了解之同情”,開啟學生充滿自我想象的文學審美。
創作導向下的研究或探究,有利于發現中國文學的自性。一部古代文學連并古代文論,其實都是以詩文創作為中心的。不知創作,論起文學和文學史來,難免隔靴搔癢,即便大師巨子如錢穆者,雖在史學上為一代宗師,而由于不作詩詞,談起中國文學來就難免有霧里看花之感。反之,專治文學者則明于此,浦江清與吳小如皆認可“講古文古詩,如果自己能寫幾句古文,懂舊詩格律,講起來就會有更深的理解和體會”。至于專治詩詞的學者,就更有感慨,如詞學家夏承燾便認為,有志于研究詩詞者,有必要學作詩填詞,體驗其甘苦,才能更深切地領會古人的創作。具有創作基礎的文本閱讀,勢必對中國文學自性有獨特的體會:所謂用字、句法、音韻、聲氣、篇章、文體等,皆有自為自在的審美品性,而絕非是反映論、三段式所能闡釋得清楚的。在此基礎上去討論文學史,當然也就不會只注重于“系統性”,而會關注到古已有之的“文章流別”,這種“流別”系統的重心也不只是眉目清晰,而斷然應當包含中國文學自文體通變而漸次發展的史實②。
創作導向下的教學,有利于重新理解經典之美,從而引導學生敬畏中文。自民國以來的很長時段,一代人的文化之根并未脫節,經典的闡釋在很大程度是不必的,創作也被學者視為“余事”??蓵r過境遷的今天,受各種原因的影響,學者功底固然也與前賢相比有下降的趨勢,學生也基本沒有了古詩文的語境認同而必須有一個重新接受經典的過程。彼一時,此一時,在傳承優秀傳統文化、重啟傳統文化自信的今天,我們必須看到經典文本解讀的重要性。所以新一輪的經典誦讀高潮在全國持久不衰,比如教育部錄制的“經典資源庫”,將經典文本的書法書寫、內涵解讀制作成視頻和文字加以傳播,影響就很大??墒俏覀兛匆恍<覍浀湮谋镜慕庾x,大多以“知識”方法論的西方立場來談論古典文本,如論《山行》則旨歸于杜牧的政治事件影響和盛唐精神的包容,論《登顴雀樓》則旨歸于說理③,等等。這些解讀者都是高校學者,即可見出創作體驗的缺少而造成文本理解的單一向度。按古人“論古詩文必先以體制為先”的創作經驗,兩詩的內容必須切合七絕體制之風華輕靈與“五言長城”之字字用實,而開拓出無限闊大的審美空間,又因唐詩重興象而取“景入理勢”的方式點逗發論,斷非宋詩一以議論為旨歸,兩詩亦因之而能產生無限意蘊成為經典文本。這從創作學視野來看本是常識。我們固然不能說學者們的知識論解讀是錯誤的,作為“我注六經”式的接受美學,自能在某些面向上深入闡發,可是經典解讀的當下行為并非是學術“以偏救弊”之勝,而是使讀者明白所以然并獲得自為審美空間的展開。換言之,這種解讀方式無疑是將經典文本的內涵縮小了。《山行》《登鸛雀樓》作為經典文本,有限的字數、取韻用字、體制的達成、對仗的精工整飭、虛實的映照、手法的突破等,必須獲得獨特的中國文學自性觀照,借此才能讓學生產生對經典文本的敬畏之情。而古文文體特性的把握、實用性影響于文體通變、駢散的用途、詩情的攝入,凡此等等,都不是反映論的闡釋方法所能講得清的。
創作導向有利于恢復人的詩性,返照人的性靈和情懷。按莊子的哲學,人本從屬于自然,去“成心”而復其天性,參于群籟“天鈞”,樸散而無所用,是得道的逍遙游境界,即徐復觀所謂“中國藝術精神”,這種超功利的“藝術”體驗,其實便是一種“詩意的棲居”。從創作學講,詩歌的比興傳統決定了中國詩文的抒情模式,那便是藉名物以興情的自然觀照,由此而形成貫穿千年的“詩教”傳統,這一抒情手段集中于名物自然,亦即物象景觀,適成詩中意象,從這一角度切入中國詩歌,閱讀和探究的前提便是在人心中種下煙云霜露、水月花樹等風景,這刺激了人們反觀人自身從屬于自然的本質,有利于恢復人的詩性。另一方面,創作學視野下“文教”的現世關懷,也促使我們在課堂上保持著關注當下的“人間情懷”,不至于使古典教學與現實完全脫節。
以創作導向去救偏今日的古代文學教學,當然也隱含了以適度的創作導向去研究、探究古代文學,只有有效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遞延而下的中小學古詩文教學才有可能掙脫三段式反映論分析的藩籬,煥發出新的活力。它的意義,絕不只學科教學,而更重要的是關系到傳承優秀傳統文化,賡續千年文脈,恢復中國文學的活力和尊嚴,建構起一代大寫的人。
傳統士人首先是文人,他們即便稱“文章最為儒者末事”,但那是進途之所必須,故而“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因此談傳統文化便應當以文學為起點。這樣看來,討論創作導向,并不僅是從教學方法上去激發學生的興趣,而還具更深層的意義。創作導向作為教學理念,其實是倡導在一定范圍內適度恢復古代文學的語境,考慮到今日的語言背景和問題的凸顯,語境恢復的深層內涵理應包含“斯文在茲”的精神操守,隱含著千年文脈的斷續問題。
按文言語境的適度恢復,特針對當下白話文敘事定于一尊的話語霸權語境。五四白話文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另一面也是文言文的消失,以及由此而導致的傳統士人雅懷、文人趣味的消失,這是“斬斷文脈”的時代現象。這些年重啟文言、白話和文言并行不悖的呼聲漸起,作為浸潤于文言世界的學人,崇尚高雅趣味是應有之義,提倡適度重返文言語境,當然也應有著“賡續文脈”的自覺擔當。教師在“賡續文脈”中做高雅趣味的引導者,不僅激發了學生精神世界的文學參與,而且還會共同建構起一種對當下功利主義的疏離力,保持一種對現實關懷的溫情和張力,從而構建起厚實的人文
情懷。
即便從學科專業化的研究來看,自創作導向而始的適度語境恢復,也是建立在中華文化“體認”特征之上的,傳統思想無論儒道,總是指向即體即用、工夫不離本體,而非西學的客觀抽離和對象分析。以西學的“知識論”作為方法策略,來分析和研究傳統學問,當然提供了若干視角,但此舉并不意味著一定要破壞傳統學問的“體認”特征,否則這個代價就大了。
從教育的角度來看,創作導向有利于提升一代人的文化修養、重新建構起一代人的詩性心靈,研究現代文學史的陳平原面對古文創作現象也承認:“作為文化修養和自我娛樂,我更欣賞舊體詩詞及古文的寫作?!奔幢銖墓慕嵌葋砜矗两趧撟髦幸部赡苓_成一種“無用之用”,學生在保持“詩和遠方”的同時,又完全可能學會一種本領,在舉國提倡傳統文化的今天,各種高雅場合尚需古詩文、對聯等的創制,這是創作者大展拳腳的好時機。這樣說 來,我們討論創作導向,并不僅基于古代文學教學興趣的激發,而更基于一種賡續文脈的責任意識,一種文化連續性的自覺擔當。也只有這樣的擔當,才能治標治本。更重要的是,只有這樣的擔當,才能重新激發中國文學的活力,重新恢復中國文學和文學課堂的尊嚴!
注釋
①文體明辨為文古代學常識,只是今日文言解散,率多以西人文學觀治中國文學,此點反致湮滅。古人于此之論屢見不鮮,如 張戒《歲寒堂詩詩》:“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痹段恼職W治序》:“不知體制……失于文體,去道遠也?!焙鷳搿对娝挕罚骸拔恼伦杂畜w裁,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蔽姆ú呗詣t為文章創作之學,古代文論率多為指導創作而談,不離實踐,不同于西方形上之求而自為一途,如論詩,易聞曉師謂之“實踐詩學”,見其《中國古代詩法綱要》序,齊魯書社2005年版。至于情感理道之旨歸,則以“詩言志”“文以載道”為恒見之論,自不待言。
②文學史實質為文體通變史,晚清一代學者如章太炎、王國維、姚華三人,受西學影響,然比較中西,仍都從這一角度考察。章太炎認為“數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王國維以為“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故文士“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以姚華總結最為精當:“文章體制,與時因革?!笔聦嵣现T說符合中國文學實情,是對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中“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敷衍。
③教育部經典資源有專門網頁,見:http://www.moe.edu.cn/jyb_zwfw/zwfw_fwzt/fwzt_zhjd/。所鑒賞的經典在網絡被廣泛轉載?!兜躯X雀樓》鑒賞者為河南大學王立群教授,《山行》則為南京師范大學酈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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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定坤,1978年生,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曾獲全國第三屆青年教師教學大賽二等獎,研究方向:中國詩賦、課程教學。
(編輯:龍賢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