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建設和平:文化分層的視角*
王學軍
文化;世界觀;政治規范;沖突解決;建設和平
理解文化對建設和平的影響,需要對文化概念進行分層。作為世界觀的文化影響著和平的基本概念和建設和平的根本方式;作為政治規范的文化決定了具體以何種政治組織形式和路徑來重構國內秩序與和平;作為社會習俗的文化則在微觀互動層次上影響著宏觀層次總體和平進程的成敗。忽略任何層次文化的作用,對脆弱國家國內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都是淺薄和危險的,準確理解文化因素的作用對國際和平行動具有重要戰略價值與政策意義。
后冷戰時期,脆弱國家或失敗國家及其引發的國內沖突構成了國際和平與安全的重要威脅。針對這類國家的維持和平與建設和平行動成為全球安全治理的一項重要內容。如何通過建設和平在脆弱國家實現可持續和平,成為國際社會面臨的一項基本安全治理問題。在探討這一問題時,文化的地位與作用成為研究者不得不思考的重要學術命題。本文將在研究述評基礎上,系統深入地探究文化因素在當今脆弱國家國內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中的基本作用。
自中國參與國際維和行動以來,官方一直強調不同國家、不同文明的社會文化背景對當事國國內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具有重要意義,但國內學術界對文化究竟如何影響維和建和的探討卻非常有限。國內關于維和的研究大致沿著聯合國及地區維和機制的發展變化、中國與國際維和的關系、其他國家的維和政策等三個方向展開。僅有少數學者在討論中國參與國際維和時涉及中國與西方維和建和的文化理念差異。[1]還有個別學者對聯合國維和任務區的文化差異問題做過初步的探討。[2]
國外學術界對此問題研究頗豐,主要表現在沖突解決領域的研究。西方沖突解決研究者對文化與沖突解決的關系給出了三種不同的回答。一是文化無用論,認為文化變量與沖突解決沒有相關性,其代表人物是伯頓(John Burton)、扎特曼(Wiliam Zartman)。伯頓認為,沖突的根源在于社會和政治制度未能滿足人們對承認、安全、發展等必要的本體性需求。[3]在伯頓的模式中,文化僅在很淺的價值層次上發揮作用,它并不影響沖突解決的根本規則即應對人根本層次的需求。有學者指出,伯頓的理論將文化的作用極度邊緣化,像以權力為中心的現實主義范式一樣極度忽略或壓制了文化因素。[4](P89-90)扎特曼主要關注的是如何將沖突各方的非理性行為轉變為更加理性的行為。他十分輕視文化在解決沖突的國際談判中的作用。他認為,談判是一個普適性的進程,文化差異不過是語言與風格的差異,無論如何都有一個通適性的外交文化,而文化差異在權力考慮面前作用微乎其微。[5](P266)二是文化變量論,它承認文化的重要性,但僅把文化看作是眾多變量之一,沒有重要到需要改變通用性方法的地步。古里弗(Gulliver)最早對跨文化談判分析認為,在談判和對話中,雙方都不得不盡力互相學習對方的語言和文化。[6]庫亨(Cohen)在研究埃及與以色列關系時認為,文化誤解和隔閡導致了一種類似“聾子之間的對話”。[7]三是文化決定論,認為文化對沖突解決具有非常關鍵的意義,乃至于決定著沖突解決最終的成敗。持這一觀點的主要有三個代表人物。首先,艾烏路齊(Avruch)對忽視文化的沖突解決方法進行了全面而有力的批評;[4](P42)其次,李德拉齊(Lederach)的沖突轉型理論將沖突轉型定義為一種文化敏感型的誘導方法,而不是外部輸入型的開處方式方法;[8]再次,加爾通(Galtung)將西方的思維方式與東方和印度的宇宙論和傳統文化進行了比較,指出了前者的缺陷與不足。[9](P291-305)
文化無用論雖然抓住了沖突的本體性根源,但卻忽略了不同文化與文明背景下人們對這些本體性需求的理解是存在差異的,也就是說,文化可以通過影響對承認、安全、發展等所謂本體性需求的認知,從而影響沖突的發生與解決。文化變量論僅僅將文化理解為影響沖突解決的眾多變量之一,而忽略了文化更為基礎性的作用,其原因在于其對文化的理解僅僅停留于語言、習俗的層次。文化重要論抓住了文化作為沖突解決的具體發生環境的基礎性作用,但也有兩點不足,一是矯枉過正,過于貶低西方文化而推崇東方文化,二是忽略了文化不僅作為環境因素發揮結構性作用,而且在互動進程中也是不可忽視的變量之一。
以上三種論點還存在一個共同的缺陷,它們都沒有對文化做系統和明確的界定。本文的文化概念是指沖突后建設和平所發生的社會歷史環境構成的文化,它既包括沖突后重建所發生的東道主國家和社會的文明與文化,也包括參與沖突后建設和平的外部行為體所體現的文明與文化。影響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的文化可以進一步分層,大致分類為哲學視野下的文化即作為世界觀的文化、政治學視野下的文化即作為政治規范的文化和人類學視野下的文化即作為社會習俗的文化。而現有的三種論點僅僅是在某種意義層次上使用文化概念,因而未能對文化與沖突解決及建設和平的關系形成系統的、整體性的理解和把握。文化無用論和文化變量論大致都是在宗教和社會習俗意義上使用文化這一概念。持文化重要論的艾烏路齊區分了主位視角和客位視角,從人類學意義上使用文化概念。李德拉齊某種程度上是在政治規范和人類學交融視角下使用文化概念,加爾通大致是在不同文明的宇宙論概念上使用文化概念。這就使他們的觀點或者完全錯誤,或者有失偏頗。事實上,我們需要從各個層次來進行系統考察,才能較為完整地理解文化對弱國國內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的作用。
下文將從世界觀、政治規范和社會習俗等三個層次對文化在脆弱國家沖突解決與和平建設中的作用進行具體討論。最后簡要討論了在弱國沖突治理與維和建和實踐中忽略文化的危害以及關注文化因素可能帶來的戰略和政策意義。
世界觀是“人們對于世界總體的看法,包括人對自身在世界整體中的地位和作用的看法,亦稱宇宙觀,它是自然觀、社會歷史觀、倫理觀、審美觀、科學觀等的總和。哲學是它的表現形式”。[10](P810)在人文社會科學中,世界觀相當于宇宙論。它是文明與文化的核心構成部分。世界觀相對于文明,猶如個性相對于個人,一旦個性牢固形成后,其基本特征傾向于是每天、每月、每年、終生都按某一固定節奏擺動。[11](P311)不同世界觀對世界的基本假定不同,從而影響對和平與沖突的基本理念,進而從根本上影響沖突治理的方式。
不同文明模式下的文化傳統對世界的基本哲學假定不同,因而其世界觀也存在差異。加爾通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世界、人與自我、人與超人、認識論等七個維度討論了六種不同文明的世界觀之差異,以及不同文明的文化傳統對和平與沖突的不同哲學理念。他認為,西方世界觀包含有二元對立和線性發展兩個基本假定,并奉行反整體主義和反辯證法的認識論。世界和社會被劃分為中心、邊緣和邪惡三個部分。在此世界觀下,和平即意味著消滅異己和差異。[11](P325)民主和平論就帶有這種目的論和消滅差異的傾向。[12](P181-211)印度教文明信奉社會和世界的輪回,人與社會的發展有四個階段,即法(道德責任)、利(財富與生計)、伽摩(幸福)和解脫(解放)。阻礙解脫的只有自我而不是邪惡的他者,因而和平基本在于自己。印度圣雄甘地倡導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解放思想即反映了這種和平哲學。中國文化傳統信奉“多元共存”與“和合主義”的世界觀,中國在當代弱國沖突治理中所倡導的“自主發展和平”理念[13]則反映了這種哲學文化理念。阿爾伯特討論了西方與非洲關于和平的不同哲學理解。他指出,西方的和平概念十分強調繁榮與秩序,但非洲的和平概念是基于道德與秩序,非洲和平的根基可能在于其文化價值、信念、規范和社會角色的期待。[14](P31-45)
不同世界觀對和平的不同理解對建設和平的根本路徑產生了深刻影響。在西方文明中,“和平”同條約相聯系,即“條約必須被遵守”。這里隱含的假定是,和平是一種契約性的、有意識的、彼此同意的相互關系。[11](P328)因而在西方世界觀的和平概念里,解決沖突、建設和平的根本路徑在于制訂和遵守契約。當前西方主導的敦促后沖突國家簽訂停火協議、制訂時間表并按照時間表制訂新憲法、舉行大選這種模版化的維和建和程序,即體現了這種契約性和平理念。在非洲的傳統文化中,解決沖突、建設和平的關鍵在于“共識建設”。這種沖突解決與追求和平的范式是基于非洲傳統精神。烏班圖精神就是南部非洲傳統哲學的集中體現。烏班圖(Ubuntu)一詞來自南非祖魯語,它是非洲社會的精神基礎。其世界觀體現在其傳統格言“一個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其他人的存在”。烏班圖精神有三個信條。第一,烏班圖是人們內心深深的宗教信仰,這種宗教認為,人因為其祖先而存在,生者與死者共在并相互依存,祖先是他們與神之間的中介人。第二,強調共識建設。沖突與爭執事務與每個人都相關,并賦予每個人表達的權利,在漫長的討論中追求共識。第三,強調和依靠對話。烏班圖鼓勵每個人向他人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直面差異,在對話過程中,尊重特殊性、個體性和歷史性。[15](P201-203)從烏班圖精神可以看出,非洲世界觀表現為社區主義的集體主義精神,承認復雜性和多元性,這不同于西方世界觀的二元對立和個體主義的思維方式。這種世界觀指導下的沖突解決根本方式也不同于西方。烏班圖精神指導下的非洲沖突解決的傳統機制往往分為五個階段:首先查明真相和事實,鼓勵受害者、侵犯者和目擊者在傳統沖突解決論壇上表達,承認責任或罪行;其次,鼓勵侵犯者表達懺悔;第三,鼓勵侵犯者請求原諒,受害者表示寬容和仁慈;第四,長老委員會要求侵犯者為其罪行和錯誤行為做出補償或賠償;最后鼓勵各方進一步真心和解以鞏固整個過程。[16]除了南部非洲的烏班圖式和解,非洲不同地區不同民族都有自己傳統的沖突調解和解決制度,它們都強調通過寬恕、和解及恢復性正義來實現和平。這不同于西方主導的基于理性、懲罰性正義的沖突和解方式。總之,不同世界觀對和平的不同理解,深深影響了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的根本方式。
通過何種政治組織形式來建構特定領土范圍內的秩序,實現某一社會內部的和平,在不同歷史階段或同一歷史階段的不同地區,有不同的政治規范假定。歷史上,主權國家這一制度形式在歐洲起源并擴散到全球成為一項普遍性規范之前,先后出現過部落、城邦國家、帝國、殖民地和封建領主制等不同的人類社會組織形式。只是在近代以后,民族國家才在眾多政治規范競爭中勝出,幾乎主導了人類治理社會共同體內部沖突的想像。即便如此,在當今的非洲、大洋洲等部分地區,傳統部族政治規范和政治文化依然根深蒂固地影響著人們的政治生活。也就是說,當前至少存在兩種影響建設和平的政治規范文化,一種是處于全球支配地位的民族國家規范,一種是處于地方邊緣性地位的部族政治規范。它們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建設和平的路徑選擇。
首先,民族國家政治規范在全球的盛行和文化霸權地位從根本上決定了國際社會在后沖突國家開展建設和平工作時始終以國家建設為根本路徑。無論是冷戰期間的傳統維和還是后冷戰時期的和平行動,都是如此。在冷戰時期,國際社會關于兩項原則有著總體性共識,即主權國家是世界政治中基本的合法行為體,民族自決與去殖民化成為符合國際道德的重要國際規范。在美蘇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與社會主義兩大陣營對壘情況下,關于國內治理制度形式完全沒有國際共識。冷戰時期的維和戰略深受這一全球主導性文化規范的影響,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對主權國家作為國內秩序模式的堅定支持、對去殖民化的積極支持以及對國內治理問題的中立態度。[17](P441-473)冷戰后,國際和平行動繼承和延續了以國家建設為中心的建設和平戰略,因為無論是歐美等西方國家還是中國等新興大國都深受主權國家規范的持續性影響,在脆弱國家建設和平時都支持國家建設為中心的方法。
其次,民族國家政治規范對后沖突建設和平的影響還充分體現在自由和平理念在冷戰后建設和平領域的盛行。冷戰期間,關于國內治理何種制度形式為優幾乎沒有國際共識。冷戰后,和平行動的最突出的特征是,試圖將戰亂失序的國家重建為自由民主國家。其前提理念是,自由民主才是這些國家合適的國內政治組織模式。[18](P637-655)國際和平行動從不愿意參與國內事務到積極支持某種特定的國內治理模式這一轉變反映了全球政治文化的變化,即出現了合法性國家的新標準。這一標準將自由民主制度視為國內治理的最合適模式,自由民主成為唯一具有意識形態合法性的國內治理模式。與此相應,國際維和戰略不僅繼續推進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制度,而且開始在東道國兜售自由民主制度。建設和平戰略的這一變化其實是民族國家政治規范的變化在國際維和領域的反映。
再次,在非洲等維和建和主要地區根深蒂固存在的部族政治規范決定了建設和平的另一條替代性路徑選擇,即本土和平路徑。所謂“本土和平路徑”是指以沖突地區的本土知識、傳統資源為基礎的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范式。其根本特點是“非國家中心”,不把現代國家模式強加于本地社會,而是利用部族社會現存的暴力控制與沖突解決機制,在建設和平進程中避開或推遲國家建設。索馬里蘭和盧旺達的沖突后重建是經常被用以證明非洲本土和平規范成功的兩個典型案例。索馬里蘭地區在索馬里內戰、中央政權崩潰后的1990—1997年,不僅通過本土和平路徑實現了沖突解決與氏族間和解,并且經過兩屆政府的努力逐步建立起政府權威。在此基礎上,1997年后索馬里蘭進一步將傳統社會結構與現代民主制度相融合,建立起頗具特色民主社會,成為索馬里最穩定有序的地區。[19]盧旺達1994年大屠殺后的民族和解與國家重建的成功被稱為“盧旺達新生奇跡”。其和平重建之所以取得成功,不僅因為卡加梅通過憲法法律和教育手段強化統一的國民認同,更基礎性的原因在于盧旺達將民族和解與發展建立在傳統社會結構之上,動員自下而上的民眾廣泛參與,具體實施中充分利用了基于傳統的團結和解營、蓋卡卡(Gacaca)法庭、村落互助共存文化等本土化解決方案。[20]
正是在當前兩種不同政治規范文化的影響下,建設和平領域一直長期存在兩條路徑或兩種文化模式之爭,即內部主導的傳統戰略與外部主導的現代戰略的爭論。[21](P1-16)前者強調“自下而上”路徑、“草根和平”、恢復“傳統社會力量”作用等要素,而后者則堅持“自上而下”地推進國家機構和組織制度建設。兩種不同的方法和偏好反映了世界政治規范中兩種不同的文化。一種是“民族國家”政治規范文化,另一種是非洲傳統“部族社會”的政治組織文化。兩種文化對如何建立人類共同體的秩序與和平有不同的經驗。歐洲經過數百年的戰爭,建立起了現代民族國家。這些國家有固定的領土和疆界,有唯一的中央權威,存在一致的國家認同基礎,并通過中央政府、軍隊、警察、法院等對暴力手段的合法性壟斷來解決國內社會沖突、建立內部社會秩序。[22](P196-197)在非洲傳統社會中廣泛存在的卻是迥異于現代國家的傳統部族政治制度,即“無國家社會”[23](P6-11)或“無霸權國家”。[24](P10-23)在這種政治制度中,往往缺少可以在其疆域內實現有效社會控制的中央權威,權力分散在各個部族或氏族之中。各部族間人們往往通過討論和共識來解決沖突或做出決策,傳統長老在解決內部沖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兩種政治規范文化所處地位的差距,當前建設和平規范格局也出現嚴重失衡。一方面,自由和平規范雖然長期受到質疑,但卻始終處于支配地位,決定著脆弱國家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工作的基本方向和議程。另一方面,傳統和平路徑雖然在非洲的某些地區和國家悄然取得了成功,但依然處于邊緣化地位和自發狀態,并未得到國際社會足夠的重視。
如果說,世界觀意義上的文化,決定了沖突治理與和平建設的根本方式,政治規范意義上的文化決定了沖突治理與和平建設在何種政治組織框架內進行,那么,宗教規范與社會習俗意義上的文化則往往在微觀互動層次上影響著“宏觀層次總體和平進程的成敗”。[25](P142-168)也就是說,在特定世界觀框架下,在推進某種政治組織恢復和重建或發揮特定政治組織優勢開展沖突調停與和平建設過程中,宗教差異與社會習俗是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化變量。
首先,宗教和社會習俗影響國際和平干預行動的合法性。針對脆弱國家建設和平的外部干預行動都包含一個假定即其所做的事是正確的。這包含三層意思:其行動與舉措是合法的;干預者是實施這些行動的合適人或組織;干預者有權采取這一干預行動。對合法性的判斷主要依賴于在特定環境中何種行動合情合理且被允許的認知與情感。這種判斷主要基于文化實踐所創造的、體現于習俗習慣的長期文化傾向。也就是說,合法性是一種文化性建構。[26](P528-543)在特定環境中不是每個行為體都可以合法地實施特定行動。例如,調解已經成為沖突解決領域的重要工具,但誰有合法身份充當調解者?在美國,流行的觀點認為,可以充當調解者的干預者應該是中立的,年齡及其他特征與沖突調解本身是不相關的。但在另一些傳統社會,充當調解者干預者必須是沖突的利益相關者,最好是一個受尊敬的部落長老。
其次,宗教社會習俗對建設和平的影響更多時候表現為維和建和進程中的文化沖突。干預者與被干預者往往是從自身的經驗與文化框架視角來解讀特定干預行動的意義,因而理解會很不相同,從而導致錯覺、誤解和沖突。例如,就女性割禮而言,西方干預者可能把幫助脆弱國家廢除這種風俗的努力理解為支持普適性人權,然而被干預者卻往往將其視為對自身身份認同的侵犯與攻擊。[27](P1-41)再如,在索馬里多邊維和行動中,國際社會的代表認為其行動是標準的人道主義行動,即通過食物分配挽救生命。相反,許多索馬里人認為,國際行動意在改變穆斯林民眾的信仰,使其皈依基督教,或者將其視為對其社區與政治領導的冒犯與攻擊。[28]很多研究都表明,國際干預者對索馬里政治與文化的無知是導致索馬里維和失敗的重要原因。[25](P142-168)[29](P254)由于干預的合法性與權威性都是一種文化建構,所以對試圖改變脆弱國家沖突情勢的干預者而言,了解他們所干預目標國家的社會文化就顯得十分重要。它有助于干預者評估其干預的努力有多大可能被接受,有助于干預者調整其行為以更好地適應干預對象的文化,提高其行動的合法性和有效性。經過數十年維和經驗與教訓的積累,當前,保持對干預目標國文化的敏感性、妥善處理文化差異,已經成為國際和平干預實踐者與研究者的一項普遍共識。
再次,文化習俗對建設和平的影響還體現在各種參與和平行動的機構人員內部的文化差異與協調。首先,維和部隊貢獻國日益增多,維和人員來自眾多不同的國家,他們都各自帶來了自己國家的文化、信念和習俗,需要協調溝通。其次,歷次維和行動中都有外交機構、人道主義機構、軍事機構、民事組織的參與。每一個機構對沖突及其解決都有自己的視角、價值觀、態度、信念和行為風格,形成了自己特定的組織文化。[25](P142-168)這很容易導致各機構之間工作相互隔離甚至對立,妨礙各機構之間在沖突解決與和平建設中形成合力,實現和平目標。這種體現于維和機構內部之間微觀層次的文化傾向也同樣構成了影響弱國沖突解決與和平建設的重要因素。
文明和文化因素在世界觀、政治規范和社會習俗等不同層次影響著當代國內沖突的治理。在任何層次輕視或忽略文化因素都是膚淺和危險的。忽略作為沖突治理對象的被干預者與干預者世界觀的差異,國際干預的和平效果不僅難以持續,甚至會引發文明間的沖突與對立。忽略現代國家作為一種政治規范的文化霸權傾向及其局限性,可能會限制國際社會建設和平行動的策略性和本土適應性,造成事倍功半的結果。忽略社會文化習俗差異,在具體政策中就可能直接遭遇失敗,更毋庸說宏觀和平目標的實現。社會習俗差異和世界觀因素,因幾十年的經驗累積、人類文明互動的日益頻繁以及人們對文明沖突的危機意識,已經開始在理論和實踐中日益引發關注。然而,國家中心主義的文化模式因民族國家的霸權地位在實踐中仍然在偏執地盛行。其不良后果顯而易見,不僅表現在維和過程中文化沖突引發的直接軍事沖突及維和失敗,而且還表現在當代以威斯特伐利亞民族國家模式和自由民主模式為指導的沖突后建設和平行動差強人意的效果。[30](P106-139)
在此背景下關注和研究文化因素具有重要戰略價值和政策啟示意義。第一,關注文化有助于國際社會反思當前國際和平行動中暗含的文化霸權,拋棄原有政策的西方文化中心主義,超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配方與固定程序,拓寬國際和平行動政策制定者的想像空間。第二,關注文化有利于超越國際和平行動中僵化的、“自上而下”的、國家中心主義思維定勢,充分發掘沖突國家的沖突治理的“地方性知識”和本土資源,尊重和發揮“自下而上”的、傳統社會力量的作用,從而形成更具整體性、可行性的和平行動新戰略。第三,關注文化有助于打破全球安全治理體系中西方支配的單一結構,促進西方與非西方等多種文化文明的對話交流,構筑更加合理的、多元共存的安全治理文化體系。第四,關注文化勢必推動人們將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歷史學、地理學等多種學科引入國際和平行動的研究,不僅拓寬沖突解決與和平研究的理論視野,而且使政策研究更接地氣、更貼近發生沖突國家的社會政治生活的現實,從而切實提升沖突解決與建設和平的實踐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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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蔚然]
CultureandPeacebuilding:fromPerspectiveofCulturalStratification
WangXuejun
(Institute of African Stud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Zhejiang 321004)
culture; world outlook; political norms; conflict resolution; peacebuilding
To understand the influence of culture on peacebuilding, it is necessary to stratify the concept of culture. As a world outlook, culture influences the basic concept of peace and the fundamental way of building peace. As a political norm, culture determines the specific form and path of political organization to reconstruct domestic order and peace. As a social custom, culture affects the success or failure of the macro level peace process through the micro level of interaction. Ignoring the role of any level of culture is both superficial and dangerous for resolving conflicts and building peace in vulnerable countries. Accurate understanding of the role of cultural factors has important strategic value and policy significance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operations.
* 本文是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非洲研究中心課題“非洲沖突管理機制發展現狀對中國參與非洲和平安全建設的影響及對策研究”(項目號:14JDFZ01Z)和浙江省2011協同創新中心“非洲研究與中非合作協同創新中心”項目(項目號:15FZZX26YB)的研究成果。
王學軍,浙江師范大學非洲研究院副研究員,法學博士(浙江 金華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