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世響
我來到人世間的全部意義是為他人的痛苦哭
在以考試為王道的教育,還有沒有哪個父或者母,能夠真正地教育自己的兒郎?哪個教師又能夠實施真正的教育?彼時,教育是“為天地育英才”,結婚是“為祖宗延血脈”,堪稱人世間最莊嚴的事情。此時,結婚則近乎游戲,教育是時代刮風。這是后本質時代,一個中學生之所以選擇某所高校,是因為那所學校的大門好看!一個人看上另外一個人,是因為那個人穿了一件好看的衣服。當代學校教育,一開始就似乎給學生設定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將來當“皇帝”(President),結果呢,絕大多數人,都當了泥水匠——雖然,那泥水匠也是自己的皇帝,到頭來才知道,還是得自己掙飯吃。原來人生如此艱澀,又是如此實在:活著就得吃飯。如果能夠思考“吃飯是不是為了活著”,這就向思想家靠攏了一步。
當代人描述當代人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勉強這樣描述這個時代的學生:
作為一個人,我的一生既可以說如此豐富——豐富得如此無聊,也可以說如此干巴——干巴得如此有深度。我高興——高興是為了下一次高興,我痛苦——痛苦是為了下一次再痛苦呢,我哭過,我笑過,哭和笑,也都是如此與眾不同,因為那是我的哭我的笑。可是,我的豐富,我的干巴,我的高興,我的痛苦,我的哭,我的笑,和下一次我的豐富,我的干巴,我的高興,我的痛苦,我的哭,我的笑,又和別人的豐富,干巴,高興,痛苦,哭,笑,在本質上有什么不一樣呢?我不能撼動這個世界的一絲一毫,我體重增加了,地球的重量也不會增加,我體重減少了,地球的重量也不會減少??墒牵铱傄獮樗说耐纯嗫?,這就是我來到人世間的全部意義。
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小學生、大學生和成年人說,人最大的幸福是不曾出生,不希望降生在人的社會,有下輩子的話,當一只小鳥多好,人生太沉重了。是啊,我來人世間走一遭,到底有沒有給人世間抹上一筆顏色,除了給父母帶來哭和笑。如果國家覺得多我一個不行,國家覺得少我一個也不行,我就是國家,國家就是我。我的一生應該有人性的完整示現(xiàn),我有人的七情六欲,我有對自己的忠誠,我也有別人對我的忠誠?!罢裎也恢牢覐暮味鴣?,我同樣也不知道我往何處去;我僅僅知道在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就要永遠地或則是歸于烏有,或則是落到一位憤怒的上帝的手里,而并不知道這兩種狀況哪一種應該是我永恒的應分。這就是我的情形,它充滿了脆弱和不確定。由這一切,我就結論說,我因此就應該不再夢想去探求將會向我臨頭的事情而度過我一生全部的日子。也許我會在我的懷疑中找到某些啟明;但是我不肯費那種氣力,也不肯邁出一步去尋求它;然后,在滿懷鄙視地看待那些究心于此的人們的同時,我愿意既不要預見也沒有恐懼地去碰碰這樣一件大事,并讓自己在對自己未來情況的永恒性無從確定的情形之下,懨懨地被引向死亡?!雹?/p>
兒童青少年之明心見性
中國的學問,一直在“道義與事功”,“經世致用”,“明心見性”幾個大話題上做文章?!懊餍囊娦浴笔且粋€極其復雜的命題,大致是指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心,那就是知道心的本原,見性是見到自己本來的真性。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所有的事物,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都是自然賦予的,而事物之間的區(qū)別,就在于事物之性不一樣。這個“不一樣”,恰是這個事物(譬如人)之所以是這個事物(人),不是其它事物(動物)的道理——人是人,人不是動物,人不是石頭。就生命來說,人生下來是人,動物生下來是動物,規(guī)定人是人的,是人之人性,規(guī)定動物是動物的,是動物之動物性。人性是天自然地賦予人的,人性遵循著人性的那個理,人性的直接顯現(xiàn)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的本質就在于生命有這個“性”,它規(guī)定著生命,它是人的本原。人的生命的肉體顯現(xiàn),就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
性是人的本原或者本體,本體不動,本體之動,就是心。人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四肢觸摸,那就是人性的作用,名之曰“心”。王陽明說:“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便是心也。”②意思是:心不是心臟那個血肉團,凡是身體知覺并起意的地方就是心。耳朵之性是聽、眼睛之性是看,手腳之性是知道痛癢。人有眼睛可以不看物,眼睛看物也可以不起意,眼睛看物并起意,方是心,如見美不喜,見丑不惡。耳朵與手足也是同樣的道理:耳朵可以不聽聲音,并不是耳朵沒有聽性,而是耳朵之性沒有起聽之意,耳朵聽聲音并起意,方是心;手腳可以不知痛癢,手腳知痛癢,也可以不起意,手腳知痛癢并起意,方是心。
在中國的哲學話語體系中,性屬于“體”,心屬于“用”。
人世間的一切學問,都是基于人性的學問,人性論討論人天生之性是什么——如人要飲食男女,人要吟詩歌舞,眼睛喜歡美是人之天性,放聲唱歌是人的天性。人性論進一步討論人怎樣去實踐人性——人怎么去飲食男女,眼睛喜歡美固然是人之天性,卻不得違背禮——非禮勿視。人怎么去吟詩歌舞也有禮的規(guī)矩——《禮記·曲禮上》有云:“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鄰居家有喪事,舂米的時候不唱搗杵的號子;鄉(xiāng)里人家殯葬,你不能在巷子中唱歌。)飲食男女是人之為人,吟詩歌舞也是人之為人,但是,人必須按照人的道理行事說話。這是人性論立場上說話,人是一個限制性的存在物,與人的心性修煉無關。一是把人限制在人的能力之內,二是把人限制在社會規(guī)范之中,所以,人性論是形而下的。在形而上的立場說說話,則是心性論,心性論討論的則是人如何超越人性,人超越人性,那是成圣的境界,心性是宗教領域。
圣人和我在心性根基上完全一樣,我固然不比圣人高,我也不比圣人低,我和圣人一樣高低。所以,我們還是得讀圣賢詩書,因為那是我們心性的依托。只是,怎么讀圣賢詩書,才是學校道德教育的邏輯。
偉大的心智來自偉大的書籍
道德與道德教育是涵養(yǎng)人性,學校道德教育在于用知識涵養(yǎng)天性,天性增加學識的厚重。學校教育應該分兩步走,一步是認識,那是科學或者知識的范疇,一步是涵養(yǎng),那是德性的范疇。人類自從有了書籍,讀書基本上就是教育的全部。何兆武先生的思想,可以說是讀書激蕩出來的,讀書、教書、寫書,成為思想能夠出來的一個途徑,軸心時代以后的思想家,基本上都是這樣出來的。把讀書作為道德、教育和思想的本原,教育普及時代讀書人的印記,就是能不能通過讀書涵養(yǎng)自己的心智。
讀書本身卻有很大的秘密,教育普及時代最大的矛盾恰恰是不會讀書。譬如《詩經》是中國幾千年當作涵養(yǎng)德性的最清雅的典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教科書,孔子對《詩經》的評價幾乎成為后人對《詩經》的最高仰仗:“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弊x《詩經》固然可以“無邪”,實際上也可以“邪”。讀通《詩經》,確實能夠“無邪”,讀不通《詩經》,那可就“其邪無比”了。中小學教科書對《詩經》一類典籍的理解,本身卻是“邪多正少”。讀一切典籍都是這樣的道理。聞一多先生的理解甚為精深:“孔子把‘愛擴大為‘仁,說詩教是‘溫柔敦厚,其實不然。詩之成為‘溫柔敦厚,原是詩的墮落。就《風》詩來說,也絕非只是‘溫柔敦厚,只是統(tǒng)治階級的借口,教人不要恨,只要愛。其實,莊子說:‘至愛無仁,要有恨,始知愛。無恨的對象,也就無愛的對象?!雹?/p>
讀書能移人的性情,甚至,讀書能轉人的命。所以,古代讀書人覺得,教孩童讀那些“不宜”的書,是喪陰德的勾當,死了要下地獄,罪不容誅。民間有所謂“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的教訓,《水滸傳》動不動就動刀子,《三國演義》里面各式各樣的男女,大肆玩弄心計,這兩部書的故事,似乎大失“溫柔敦厚”之旨。但是,這兩本書卻是中國對民間心性浸淫最大的書,差不多也算是中國的民間史詩——中國人有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也有賣人肉包子,也有王婆貪賄說風情?!端臅贰段褰洝返淖置嬗绊?,只在社會的中上層,那古奧精深的字眼,連飽學的讀書人都弄不清楚意思。在一定的意義上說,《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改造了中國人的人性,在說書藝人和民間舞臺上,《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永遠都掛頭牌。這也說明,人類的道德本來就有廟堂道德和江湖道德,廟堂道德謂之高,江湖道德謂之遠,《四書》《五經》是高峻威嚴的廟堂道德,謂之高,《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是悠遠詭異的江湖道德,謂之遠。人性本來就是神性、人性和獸性的復合人性,只教人的溫柔敦厚,不教人的猙獰,本身就不是道德的心腸。
《紅樓夢》是文人的意淫小說,不足為訓,雖然寫的是官宦大家族的事情,卻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小雞肚腸的家庭齷齪敘事,整本書透著一個字:小。那里面的一群男女,類似衣冠禽獸,既不關心國家,更不關心民人,仿佛醉生夢死、偷雞摸狗的魑魅魍魎。他們讀的是圣賢之書,行的是骯臟之事,平日里說天道地,作詩彈琴,高雅得像天上飛的仙鶴,事情一來,個個呆若木雞。有性情的民眾永遠不作興《紅樓夢》,《紅樓夢》永遠不能走進民眾的世界?!都t樓夢》看似大雅,卻是大俗,因為沒有人的真性情:自己以外的一切人與物都不在他們的眼睛里,他們沒有精神,沒有世界,吃飯不為飽,穿衣不為暖,睡覺不為困,說話不為表情達意,那一切都不像一個人!《水滸傳》看似大俗,卻是大雅,因為有人的真性情。
然而,人們對書和讀書的道德期望,并不是對應的關系,否則,人人讀書都可以成為流氓,人人讀書也可以成為圣人。僅僅從俗與雅來說,就是能在俗中讀出雅,在雅中讀出俗,方可嘗讀書之三睞。
享受知識
對今天的人來說,讀任何典籍的第一立場應該是知識,而不應該刻意追求道德,沒有知識的學校教育,才是最大的不道德。沒有知識,就不能涵養(yǎng)天性,當代教育恰恰偏離了為知識而知識的知識立場,為知識而知識正是人的本原,亞里士多德說:“求知是人類的本性?!雹佟疤剿髡芾碇皇菫橄朊撾x愚蠢,……為求知而從事學術,并無任何實用的目的。這個可由事實為之證明:這類學術研究的開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樂安適的種種事物幾乎全都獲得了以后。這樣,顯然,我們不為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尋智慧;只因人本自由,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為別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們認取哲學為唯一的自由學術而深加探索,這正是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②
所以,教育兒童青少年享受知識,應該是這個時代道德教育的邏輯。這個時代教育已經普及,絕大多數人或者堪稱能吃飽飯了。人有了閑暇,身體和心靈不再被吃飯穿衣困擾,靈魂應該向高貴移動。當代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也恰恰在這里:社會已經有了有閑階層,為什么還沒有積淀出哲學,更沒有積淀出來文化階層?一是心性谫陋,二是涵養(yǎng)低下,三是政治干預,四是沒有精神上的引導者——如果弄教育的人自己是下等人,除了作賤人民以外,如何能成為人民的老師呢?
把名字寫在水上
托賴時代的福,我們還能夠認識幾個字,仍然在吃穿住行、生老病死的圈子里,我們并沒有因為識字了,就更懂禮義廉恥了,倒可能淹沒了禮義廉恥。如果我們進一步能為后人留下三五行文字,也許就是我們作為一個文化人留給后人的全部。通透以后,我們應該給這個世界留下“nothing”,就像英國詩人Keats(濟慈)給自己寫的墓志銘的那句話:“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這里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薄俺彼粊?,名字被沖沒了,人生一世就是這樣……濟慈要把名字寫在水上,這就更徹底,一邊寫一邊消失,不必待到海水來沖沒。”那個達到這種“古往今來真正達到純粹的美的境界的,只有雪萊、濟慈和肖邦三個人,其余的都不夠?!雹?/p>
道德和道德教育,對普通人絕對不是驚天動地的事業(yè)。道德,在文化人,往往是文字上的見解,我們的道德靈性,在教育普及時代,多來自文字。文字上見解高,是不是就是德行高妙?在以文字為教育的時代,道德教育最終是用一套語言和文字系統(tǒng),引導人到人的心性的本原上去。道德教育首先得在個人的選擇上可去,不能僅僅是光輝的見解,必須是普通人的狀態(tài)。文化人、布衣、高人和帝王的道德事業(yè),你我能不能“享受”?每個人都是在自己里享受道德,或者喝自己道德的苦茶。道德,在布衣,往往是日常生活瑣事,也可以像古代社會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或者鄉(xiāng)間野老“把酒話桑麻”,“莫笑農家臘酒渾,……衣冠簡樸古風存”;道德,在高人則是品茗清談,我們也許會想象那山中的老僧,隱士,得道之人,深夜與友人煮茶論道;至于那帝王們的道德事業(yè),那都是血流漂杵的勾當,《孟子·離婁章》說:“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孟子接著評價說:“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那些人的道德事業(yè),絕不是當代人能夠“享受”的,我們享受的只是他們的道德事業(yè)的某種風韻罷了。
討論兒童青少年的道德和道德教育,很容易在我們的唇齒間吞沒掉兒童青少年:他們才是最大的道德!父母有孩子,才有天;老師有學生,才有天;人類有孩童,才有天。我們有了孩子,還要什么呢?莫忘記:他們是祖先的轉世靈童,我們生來是為他們役使的!
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