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暉
“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莊滿子老漢為饑荒年間曾救過自身性命的半塊高梁餅,守信如節,至死不渝地背負了一世的歉疚和遺憾,精心設計的三回報恩壯舉,終因瑣碎的人間煩事而擱淺。篤信“人前一句話,木板上一顆釘”的胡老漢,為了十個饅頭的承諾和回報硬是堅守村口苦苦等待了幾十年。小說最終戲劇性的讓兩位如此執著誠信的村野老夫黃泉路上結伴同行,確令人為平淡質樸如歌如煙而又富有傳奇色彩的一段人間交往回腸蕩氣,感觸頗深。
隔山相望的陜甘兩省,咫只相鄰的鎮塬、平地兩村,所演繹的滄桑變遷,人間百態,多少活畫寫實了一方山水的淳樸民風,也從中讓人深深體味到了這個古老民族積淀許久的傳統民俗民德竟是那等至崇、至善和至真。面對父輩們施恩報恩的一腔赤誠,不以為然地近乎戲謔和譏諷的莊老漢的兒女們身上,無疑又透射出新一代農民新的價值定位和情感取向。苦心經營的交往準則和人間道義已不同程度地愛到沖擊和嘲弄。開始坍塌的民俗民風多少又讓作者和軍校痛心疾首、憂心如焚,揮筆創作該短篇之良苦用心也就可見一斑。
受經濟大潮的影響,功利追逐的驅動,處在極劇轉型期的蕓蕓眾生們,有誰還能為一個餅子的恩典負債般地一生牽念耿耿于心呢?又有誰能憨直和迂腐得不可復加,硬是憑著一世的等待證明情義和誠信的可貴呢?人間無價的情義,至上的精神,勢必激發強烈的共鳴,勢必鼓動人們復蘇漸已泯滅的天良和開始淪落的親情,也自然會通過字里行間的感悟,重新構筑原本不朽的精神世界。
現實與傳統抗衡,矯情與真誠宣戰。該短篇力透紙背地寫實,平白淺顯的話語含蘊中看到和讀到了一種深刻變革時期古樸與時尚的劇烈斗爭。守節守信的純樸、憨直、可親、可敬;趨利急功的冷漠、矯情、可惡、可憎;相形之下不由人為痛逝的過去高唱挽歌;為將來生存的理念,為固守千年的親情道義的淪落而悲憫。
莊滿子擲地有聲地豪壯和義氣,老胡死守諾言的忠厚和木訥,狡詐刁鉆的莊滿子的女兒女婿,世故圓滑精明薄情的大兒小兒。一組立場各異的人物組合,上演了一曲悲愴而又近乎黑色幽默般的世俗風情戲。“你方唱罷我登場”栩栩如生、活靈活現,讓每個人物在特定的場景和特殊的故事情節中盡情地自我表演。舊式農民和新型莊戶人的形象迥然各異,躍然紙上。一輩子侍弄土地和不爭氣的病婆娘,莊滿子勞作之余除了剔除老繭之外,一生的牽記似乎都源于那一個高梁餅;而兒女們則一心想如何逃離土地大筆賺錢,就是在父親彌留之際還伺機為自己生意場上的得失或慶幸或悲嘆。哭的是生意賠了,喜的是生意賺了,父親一世的辛勞都不能換回他們那點惻隱之心。對饑餓,對死亡,他們沒有切膚的體驗和感受,當然對生命的饋贈和恩德的回報是那樣遲鈍和冰冷。成長經歷的不同造就了不同審美價值的一代人。作者刻畫藝術形象沒有刻意做作,沒有盡善盡丑的絕對機械化拼湊,而是調動詩情的方式,諷刺的方式,詼諧的方式或直白抽象的方式完成了從生活向藝術的轉化。貌似輕松的一筆恩債背后隱藏了多少無盡地震憾人心的藝術愉悅。
浪漫主漢手法的藝術處理,加大了該小說情節震聾發聵地表現力度。出乎意料,似乎又合乎情理之中。莊滿子七天不吃不喝不省人事,就是不肯撒手人寰。多少有似于為多點一根燈芯而不肯咽氣的嚴監生,不同的則是嚴監生為財,莊滿子為情。老胡為義寧肯以一生為賭注,以十個饅頭的回報闡釋論證了世間好人居多的論斷,于是從容慷慨地如同成就一樁偉業般無怨無悔地跟從死神而去。為一塊餅的恩典,為一世的情義,為一句話的許諾,兩人竟然結伴歸西,不由然為至誠至信的人間道義所折服。這種偶然性結局的藝術處理無形中反映出作者創作的主觀傾向性。如若狹隘地從創作客體的角度出發,情節發展的結局不無有著斧鑿之痕,但真正從藝術空間與現實生活的距離以及從審美意識的再度體驗來說,也并非沒有一定的合理性。作者巧妙的藝術處理正好說明了作品創作中主體的重要性。無巧不成書,且不可去求全責備地一味討論情節的真實與否,而應該最大限度地去理解作者創意的目的和意圖。通過如此夸飾和有意安排,作者就是要高揚人性之旗幟,燭照人生審美之體驗,企圖喚回人間道義和親情。
濃郁的鄉土氣息,特殊的話語含蘊,營造了本小說審美的自身世界。縱手而成,不加修飾,甚而十分土氣的語言把大西北豪放粗獷的地域民族風情寫得如此具體逼真。小說開篇以“土鎮塬看老胡”吊在莊滿子嘴上幾十年的口頭蟬啟承轉合,煸情敘事。通篇見不到一個特意雕琢的華麗詞藻,全是莊戶人家的口頭俗語。作者和軍校自然天成的鄉音俚語,成為小說的一種特有的表現形式和敘述手段。作者樸實無華的語言,烘托了一個妙不可言的意境,從而浸透了作品的思想內涵。作者真正把語言擺在了小說的本體地位,切實落實了小說創作中語言為第一要素的文學理論。因為語言本身就是創造意義的場所,斟酌一種語言其實就是體味一段獨到而完整的社會生活。
總之,該篇小說以其深邃的思想性和獨到的藝術性見長。讀之如飲芳醇,久而彌篤,總也賞玩不到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