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巨榮
近年來,筆者對清人劇目的鉤稽頗感興趣,也陸續發現了一些稀見劇目。同時也遇上一些難以判斷的情況。比如,古人著錄劇目,多按歷史習慣借詞曲文體相稱。或稱為“詞”,或稱為“曲”,或稱為“樂府”等。這些劇目,因為文本不能見到,又未經劇目書簿著錄,也就無法判斷它們是否是劇,還是“詞”、“曲”或“樂府”。這就不能不存疑。下面所列數種,從文字著錄上,無法判定它們的體式,故歸之于疑似劇目。今不揣谫陋,臚列于此,略陳己見,希望引起關注,尤其希望得到博覽之士的指導,以為完善戲曲目錄之助。
歷來劇簿未錄《鶯遷譜》。道光詩人陳廷慶《謙受堂全集》卷三,有《戲題韓聽秋孝廉崧鶯遷譜》與《聽秋作鶯遷樂府予題四絕于后復廣此曲》兩組詩。前詩稱《鶯遷》為“譜”,有可能為詞譜;后詩題作《鶯遷》為“樂府”。其題作“樂府”者,亦可能是詞,也可能為劇。先來分析一下他的四首絕句。其詩云:
蕓香細爇桂香飄,蕩潏銀箏與鳳簫。
的是平章風月主,小紅譜擅玉山樵。
當筵珠翠舞梁塵,好依紅牙點拍頻。
可要金衣新出谷,一枝喚起上林春。
子夜歌殘去夢賒,翻教瑟柱感年華。
洛中魏紫今誰問?冷落江郎五色花。
茶煙如縷鬢如絲,君是前身杜牧之。
猶向紫云翻一闋,春風醉煞五陵兒。*《清代詩文集匯編》43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3頁。
這四首絕句,第一首描寫演唱《鶯遷譜》的時令、環境,銀箏、鳳簫演奏的場面。詩人說作家韓崧是平章風月之主,小紅所唱也很擅長唐人韓偓(字群玉山樵)那樣的篇章。
第二首描寫演唱者的舞姿和歌唱的美妙。一面是舞姿驚下梁塵,紅牙拍板節奏分明。其聲如同金衣公子發出谷之音,其聲一出,如同喚起上林春色一樣。
第三首說演唱到子夜時分,殘夢遠去,此時反教演唱者、聽唱者感慨年華消失。如今洛陽的牡丹魏紫姚黃的春色還能問誰?江淹生花妙筆描繪的五彩斑斕的色彩也受到冷落。
第四首說茶煙縷縷升起,演唱者的鬢發也飄蕩如絲。韓崧的經歷如同風流的杜牧。現在為紫云重翻一曲,席上的春風已經把年少豪奢的五陵公子醉倒。
四首絕句雖有不少音樂描寫,有許多有關樂器伴奏的文字,近于反映歌者唱詞的環境和歌者演唱的美妙,這使《鶯遷譜》樂府近似于詞唱。但同時我們也看到,其中伴有舞蹈,如“當筵珠翠舞梁塵”的敘述;有故事,如“的是平章風月主”,“翻教瑟柱感年華”,“君是前身杜牧之”,都不應是虛辭。其中當寓有類似于杜牧揚州夢的情景,這又有些像劇。吳熊和、嚴迪昌、林玫儀等編《清詞別集知見目錄匯編》(臺北“中研院”1997年本)不載清詞《鶯遷譜》,似乎更有助于這種推測。
再看其《戲題韓聽秋孝廉崧鶯遷譜》詩。這首詩系歌行,較長,亦錄于此。詩云:
迷蒙柳際煙,蕩漾花間霧。無數栗留聲,欲喚春光住。春光如海去如流,猶見陰陰夏木稠。不是芳鄰搴桂樹,定隨仙侶到瀛洲。仙侶渺何處?湘澤騷人來自楚。孰倩鴆媒替蹇修,管教鳳操停珠柱。鳳兮鳳兮去復來,丹山繡谷相徘徊。有時九韶和六呂,有時百囀與千回。華堂絲竹細如縷,一種纏綿總到汝。錦翼新分鄭鷓鴣,綠意應賦禰鸚鵡。鸚鵡才人筆,金鶯公子衣,不分如花有越女,鴛湖一昔鶼雙飛。嘹嚦鴻,呢喃燕,巧簧滑滑臨風擅。浪憶西泠楊柳堤,聲馳北地櫻桃宴。猥余嘗詠到間關,斗酒攜來緣未慳。隔街一片琉璃影,輥入輕喉脆琯間。輕喉脆琯紛追逐,欲抵明珠賺量斛。載誦冬郎樂府詞,鶯遷別譜新遷曲。*《清代詩文集匯編》439冊,第453頁。
這篇歌行,起以描摹春花,鋪張春光之美,中段與后段“有時九韶和六呂,有時百囀與千回”、“嘹嚦鴻,呢喃燕,巧簧滑滑臨風擅”等句,也在描摹歌聲嚦嚦,巧舌如簧,都是歌唱性質的詞唱本色。但詩中多數句子說到屈原和他寫過的神仙故事。所述人物或是月中芳鄰攀折桂樹,或是神仙伴侶去往瀛洲仙境。仙侶來自何處?他們來自湘江、云夢澤的騷人。誰請鳩媒來代替蹇修(今按: 蹇修,《離騷》中的古賢,為尋宓妃而為媒理,后衍為媒妁人物)這樣賢能的媒妁呢?“鳳兮鳳兮”來而復去,它在錦山繡谷中來往徘徊。錦繡華堂絲竹繞繞,總有一種纏綿之情襲人心扉。詩舉晚唐詩人鄭谷有著名的《鷓鴣詩》,漢末禰衡有著名的《鸚鵡賦》。詩中表現《鷓鴣詩》的詩意,提到《鸚鵡賦》作者的才名,這些都不是純粹的詞樂描寫,而是蘊涵著一定的情節故事,這就帶有演劇的痕跡。而詩中音樂舞蹈的描寫則是演劇的一部分了。總之,這出《鶯遷譜》是否是詞、是劇,都還值得探討。今列在這里,只是期待高明指教。
作者韓崧,石韞玉《韓聽秋家傳》記述十分詳盡。傳云:
君諱崧,字峻維,又字聽秋。江蘇元和人。韓氏先后兩宗伯,以文章勛業垂名當世,遂為吳中望族。君生而穎異。少承尊甫樂余先生庭訓,與令弟尚書崶,同負盛名,一時有二陸雙丁之目。年二十,受故侍郎謝金圃先生之知入學,袞然舉首。二十八癸卯科鄉試,謝公復來主考,文端戴公副之,君舉于鄉。偕計入都。維時尚書先以選士,觀政秋曹,樂余翁亦就養京邸,君遂攜孥以從。父子兄弟歡聚一堂者有年。時有禮親王聞君才名,延置賓館,教授世子,又充國史館謄錄。長編告成,議敘以知縣用。既而尚書公觀察高廉,迎樂余翁入粵。君六試春官不第。又丁母憂,遂南歸。歷為大府賓客。偶患目疾,為庸醫所誤,遽失明,君于是謝絕世緣,皈心凈業。于是者三十年,清修弗懈。君積學,工文章,長于詩,有《水明樓集》若干卷。昔齊梁間瑯琊王氏,人人有集,當世以為美談。今樂余翁及君與尚書,各有專集行于世,論者僉曰: 江左青箱之業,復見于今茲也。君學佛弗克翻譯經論,則專修凈土之業。一意西歸,收視返聽,性海自發光明。嘗自題齋額,作擘窠書,甚瑰偉,殆昌黎所云盲于目,而不盲于心者歟?晚年自號知守老人。道光乙未七月既望,偶示維摩之疾,自知將化,口占辭世詩一百字,以示性命圭旨,翛然長逝,知君自得者深矣。余與君締交六十年,知君最深,因敘其生平崖略,存諸家乘云。*(清) 石韞玉《獨學廬余稿》,《清代詩文集匯編》477冊,第650頁。
這些人生經歷的記述,可供研究參考。
此劇未見諸家劇簿著錄。朱文治《繞竹山房詩稿》卷五,有《題童佛庵哭鏡詞院本》詩二首,其詩云:
樂府新聲濺淚填,妝臺塵涴倍凄然。
不如鏡背雙龍影,長抱明珠對月眠。
花前歡笑酒邊春,空影團圞不是真。
只怕君心明似鏡,舊人才照照新人。*《清代詩文集匯編》465冊,第45頁。
“童佛庵”,佛庵自然是他的字號,其真名與生平履歷都不見有其他記載。有幸的是,我在《繞竹山房詩稿》里看到朱文治的《懷人詩五十首》中,有懷《童佛庵布衣梁》一首,可知這位童佛庵,名梁,其真姓名即童梁。詩說:“來往有詩朋,幽居近馬塍。枯藤支老屋,破衲思山僧。嗜好難諧俗,圖書得未曾。炊煙旦時絕,傲骨尚稜稜。”*《清代詩文集匯編》465冊,第62頁。這首詩告訴我們,這位童佛庵,是位老布衣。他生活非常窮困、落魄,情狀是枯藤支屋,破衲穿身,三餐不繼。這些描寫不知是否有所夸張,但其窮困潦倒則無疑。雖然如此,詩中寫到這位老布衣,所交多詩朋故友,而且傲骨嶙峋,個性高傲,不隨俗流。這也許就是始終為老布衣的原因。這首懷人詩傳達的信息,大概就是現今對這位院本作者所了解的全部了。
《哭鏡詞》這樣的題目,作為“詞”,體裁有被認作詩余的嫌疑。但朱文治既題作《哭鏡詞院本》,則是指古老的戲劇體式,就意味著可能屬劇作。不過這種戲劇體制大都比較短小,與傳奇有別。
這本《哭鏡詞》已佚,我們很難推測劇情與人物,朱詩僅七言八句,可供探尋的文字有限,故劇情不詳。但仔細讀朱文治的詩,可以推測,劇中的主人公,有一面鐫刻雙龍的銅鏡,他經常持鏡相對,對鏡而哭,抱鏡而眠。其中還有與女子花前歡笑的情景,追想當時花前酒邊的春色。但好事未成,婚姻不遂,以至如鏡花水月,只能在鏡中相聚團圓,而飲恨無已。詩的最后二句,又像是調侃童梁: 這面鏡子曾照過舊人,現在又照新人,你自己也心明如鏡吧。通觀這些內容,這部院本,似是青春男子愛情失戀故事。因為失戀,所以對鏡追思,對鏡凄然落淚。而這些恰是本劇作者的自身經歷,內心的自我表露。作為院本,體制短小,故可能是一部情節簡略的抒情劇。
朱文治(1760—1845),字詩南,號少仙,浙江余姚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嘉慶六年(1801)大挑得知縣任,后改海寧州學正,歷十余年,引疾歸。有《繞竹山房詩稿》10卷,詩余1卷,《續稿》14卷。詩未編年,然其《詩稿》收嘉慶戊寅(二十三年,1818)以前的詩作,《續稿》則至咸豐辛亥(元年,1851)付刻,據此推測,童梁的院本必也作于嘉慶戊寅之前。
《瘞花》劇,我們在《紅樓夢》的改編劇目中時時可以遇見,習以為常。但合成《蒔梅瘞花》樂府,卻非常生疏。鐘大源《東海半人詩鈔》卷八,有《題蒔梅瘞花樂府后三絕句》,詩云:
惱人芳訊太匆匆,褪紫蔫紅一霎中。
腸斷陸郎尋舊跡,數聲杜魄怨東風。
一抔香土上啼痕,閑酹紅梨釀半樽。
夢里尚呼花好好,畫簾塵簟倍銷魂。
長開連理竟無因,蛺蝶雙飛隔兩塵。
花亦有情應雪涕,凄涼何況瘞花人。*《清代詩文集匯編》471冊,第614頁。
《蒔梅瘞花樂府》這樣的劇目,歷來沒有著錄過,也沒有聽說過。它是否就是劇本,也不能不存疑。因為明清人有時會把幾套散曲連接,歌詠一事,也稱作樂府。但把劇本稱作樂府的,也大有人在。如仲振奎的傳奇十六種,就統稱《紅豆齋樂府》。所以,這個題作《蒔梅瘞花樂府》的文本,或許是劇本,可以列入無名氏疑似劇目之列。
從鐘大源的詩看,第一首似敘述春日時分,有人從培育梅花,為梅花蒔草,不久又到春末,他又像林黛玉一樣,為花下葬,這時不由不感嘆春天芳訊太短,諸花褪色隕落,竟在一霎之間。這個主人,好像就叫陸郎,他為葬花來到舊處,看到惱人天氣,觸景生情,感嘆傷悲,為之斷腸。其傷悲之狀,竟令人想起杜宇啼血,數聲而絕。
第二首敘述葬花情景。主人捧著一抔香土,因為傷感,土上也滴上淚痕。然后把半杯紅梨酒作祭奠。祭奠何人?其人似乎名叫花好好,因為情深,陸郎夢中也常常呼喚她的名字。可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姻緣隔絕,連他們日常見到的畫簾塵簟都令人倍感銷魂。
第三首在說,他們本有姻緣之分,可以結成連理枝,但結果,原來蛺蝶雙飛的愿望,都已人塵相隔,無法團圓。詩人感嘆: 花如果有情都會擦拭花上的眼淚,更何況葬花人如此凄涼,那就更傷心不已了。
三首詩敘述了一對青年男女不幸的婚姻故事,他們有名有姓,有一定的情節串聯,構成了簡略的戲劇情節。不知所敘是一個短劇,還是一部長劇的片段,這里已無法判斷了。
三詩的作者鐘大源(1763—1817),號箬溪,又號東海半人。浙江海寧人。應過考,但以布衣終身。清貧多病,猶不廢詩書。有《東海半人詩鈔》傳世。詩編年,此詩作于嘉慶元年(1796),可證《蒔梅瘞花樂府》也出現在此前。
顧宗泰《月滿樓詩集》卷三十八,有《孫淥川上舍以紅豆村樵填詞屬題賦長句歸之》詩,其詩云:
天臺洞口桃花片,引得風流情一線。傾城名士暗銷魂,遺恨三生空眷戀。蘭階賢從擅多才,書記從官東閣開。縱獵山原歸未晚,逐鷹門巷巧為媒。巷有佳人芳姓郭,陸郎邂逅如期約。梅枝手贈藹瓊臺,綺帳題詩照珠箔。偎紅依翠結知音,酒湛燈明誓此心。只為萱幃須告娶,遂叫萍梗枉愁侵。幸看癡叔家書達,彈指佳期塵海拔。玉峽云為神女行,金莖露止文園渴。那料狂飆起駭波,變態官場春夢婆。片席凌空驅海若,孤身一劍謝妖魔。無端好事多磨折,鸞縱回首成輕訣。難得香閨五夜心,不移芳摻千尋鐵。蒼茫煙靄郁洪濤,惶惑魚龍逝遠艘。填石心如逐精衛,望夫山卻踏靈鰲。追舟何處空回路,懷金愿寄憐前渡。簫市寧忘公子情,藁砧終向夫人訴。閉門從此對枇杷,寂寞青天抱怨賒。關盼樓中嗟去燕,崔徽卷里悵空花。彩云竟下瑤京墜,玉鏡偏從椒館碎。鬼劫曩宵痛夜風,旅魂今夕悲秋黛。棠梨雨滴薛濤墳,酒口臨觴潘令文。一哭重泉埋玉蕊,千秋情種惜金釵。生既多情為情死,死欲留芳托才子。紅牙曲按懊情儂,無限蘭芬寄羽徵。*《清代詩文集匯編》425冊,第575頁。
孫淥川,生平履歷待考,從詩題上稱作“上舍”,應是太學生,別號紅豆村樵。其余經歷未見記錄。詩題稱孫淥川之作為“填詞”,雖有詞體之嫌,但據現今收錄詞集最為詳備的吳熊和等編《清詞別集知見目錄匯編》(臺灣“中研院”出版)不收此集,似亦排除其作為詞體作品的可能。而從顧宗泰詩所記此“填詞”的內容來看,敘述的是陸郎與郭佳人邂逅相約,綺帳題詩,忽經狂飆駭浪,離別后佳人寂寞空對,對鏡痛哭身埋重泉等等情節,總的故事,就在說明:“生即多情為情死,死欲留芳托才子。”這顯然又是一場愛情婚變故事。看了這本劇作,詩人說是“紅牙曲按懊情儂,無限蘭芬寄羽徵”,說明這個劇作聲情并茂,可以流傳人世。從顧宗泰所述看來,這本“填詞”,當屬一種傳奇劇本。顧宗泰(1749—1829?),乾隆、嘉慶間元和人,孫劇當作于此期間。
由于孫淥川的《紅豆村樵填詞》與仲振圭的《紅豆齋樂府》容易相混,這里也把《紅豆齋樂府》的著錄情況及楊芳燦序附錄如下。
《紅豆齋樂府》,戲劇別集,仲振奎撰。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錄仲氏《紅樓夢》、《憐春閣》二種。仲氏《紅樓夢》廣為人知,《憐春閣》存稿本,衍李塘與葉麗華諸事。此外,未及其他劇作。今學者吳書蔭據湯貽芬《隱琴園詩集》卷二十三《七十感舊》詩注中,發現仲氏“著有傳奇十六種”的記錄,然后從仲氏《紅云綠雨山房詩集》、《紅云綠雨山房文集》,發現仲氏《火齊環》、《紅襦溫酒》、《看花緣》、《雪香樓》、《卐字闌》、《霏香夢》、《香囊恨》、《畫三青》、《風月斷腸吟》(即后之《憐春閣》)、《后桃花扇》、《懊情儂》、《牟尼恨》、《水底鴛鴦》等十三種劇目及其自序(見《清代古典戲曲總目》待刊本)。《泰縣著述考》也作著錄,并云“未刻”。這就把仲振奎劇作十五種劇目記錄清楚了。所缺一種,《江蘇藝文志·揚州卷》著為《詩囊夢》*《江蘇藝文志·揚州卷》,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94頁。,這樣湯貽芬所言仲氏傳奇十六種都已全錄,無遺珠之憾了。筆者這里可以補充的,是這些劇目的總名,和楊芳燦為這些傳奇所作的總序。楊芳燦《芙蓉山館文鈔》中有所撰《紅豆齋樂府序》,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未收,現轉錄如下:
蓋聞翠翎紅咮,六幺傳瑞鳥之聲;珠佩云璈,三疊按素娥之譜。由來法曲,半出仙靈;從此塵寰,盡嫻音律。一曲鸞吟,唱《安公子》;數聲魚沫聽《念家山》。麗華巧囀,瓊枝璧月之前;靜婉嬌歌,銀燭金花之下。莫不拊紅弦而彈怨曲,翻白纻而擅佳名。
洎乎院本爭傳,新聲代變,宮分南北,事雜悲歡。含商咀徵,才士摛詞;傅粉涂丹,伶官借面。笑陳王之細碎,只校妃豨;薄江令之妖浮,空歌婉轉。
則有紅豆齋主人者,青琴妙譽,湘瑟家聲。高琳出而玉磬凈波,任昉生而金鈴墜地。髫齡顧曲,綺歲安歌。僧孺論樂,早知檀拍之名;摩詰按圖,便識霓裳之制。
出畫羽繡鞶之余技,為哀絲流管之新聲。云箋細擘,墨浮蚌硯以成煙鈿;笛孤吹塵,繞虹梁而入夢,洵足令雙鬟垂手,合座傾心矣。重以奉倩神傷,安仁嘆逝,香桃骨瘦,玉豆心寒。鬻檀參佛,塵凝七寶之龕;刻石招魂,燭散千花之帳。每當篆銷寒獸,月上明螺,銀蒜簾垂,冰荷鐙炧,影竛竮而無主,思結縎以誰知。翠管頻抽,紅牙小掐,一聲初下,萬縷爭廻。真珠密字,和淚點以俱圓;疊雪輕綃,寫愁絲而不斷。人之情也,能無嘆乎?是以辭緣苦而彌工,言因悲而轉幻。
非因非想,疑佛疑仙。鸞膠再續,倩女魂游;蝶夢翻新,書生羽化。黃姑助聘,完舊誓于三生;彩翼為媒,傳好音于一水。寫鳳靡鶯吪之恨,寄天青海碧之愁。慧業難忘,情根永懺。風輪劫轉,大眾離欲界三千;綺語障空,隨地設寓言十九。嗟乎,有懷難語,暫寄托于俳歌;獨處工愁,惟流連于短翰。擊節而珠跳玉裂,發唱而肉奮絲飛。偶墮青琳,字下未換仙心;曾參金粟,臺前兼通禪悅。試看江管,應放西天稱意之花;倘問蕭齋,好尋南國相思之樹。*(清) 楊芳燦《芙蓉山館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435冊,第623頁。
此序文字原本連書,不分段。為便于閱讀,今予點校,并劃為五段。大致是:
從頭開始到“翻白纻而擅佳名”為一段,主要敘述曲的由來與曲的美妙。
自“洎乎院本”到“空歌婉轉”為一段,則敘戲曲形成后南北曲的出現、藝人扮演、才人開始染指劇詞。不過以前之作,或如陳思王(曹植)《甄妃賦》之類過于細碎,陳時尚書令江總的詩文過于浮艷。
自“則有紅豆齋主人”到“便識霓裳之制”之第三段,意在介紹劇作者紅豆齋主人的聰明才智,稱贊他出身書香門第,其才稟如高琳生為浮磬轉世,如任昉為天降垂鈴,不僅早識音律,而且天資穎異。如牛僧孺早知檀板,王摩詰從奏樂圖中能識霓裳曲一樣。
自“出畫羽繡鞶之余技”至“言因悲而轉幻”為第四段,敘紅豆主人撰劇時的情境,透露作者有荀粲、潘岳類似的傷感經歷,故“辭緣苦而彌工”了。歷史上,荀粲娶曹洪女,美姿色,未久染重病,荀粲熨其身,不愈而亡。粲痛悼不已,旋亦亡故。年僅二十九。潘岳妻楊氏,早卒,潘岳作《悼亡詩》,極盡哀傷。楊芳燦以此比附仲振奎,對我們了解仲振奎劇作的文辭特點和造成這種特點的原因頗有幫助。
自“非因非想”至尾,為最后一段,意在對其整體風格作評價。楊芳燦評述《紅豆齋樂府》各劇,以為其中大都包含了男女分離,姻緣再合,倩女離魂,書生羽化,黃姑助婚,彩翼為媒諸多情節,多在寄托情天碧海之恨。至最后都實現三生之愿,而又懺悔情根,跳出劫輪。風格上疑佛疑仙,似幻非幻。辭藻則如江淹,寫得彩筆生花;付與演唱,音律則又跳躍飛揚。認為這都是作者擅于文辭又精于音樂的結果。
此序說明,仲振奎的傳奇,其統稱或總名即作《紅豆齋樂府》。這是仲振奎個人的劇作集。閱讀序文,可以增強對仲氏十六劇中劇情、人物、劇作風格和作者風格的了解。故迻錄、述說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