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聲猿·翠鄉夢(昆曲劇本)

張 靜 僧 誘

(丑扮無執上)

無 執： 南天獅子好提防，倒有個沒影的猢猻不好降。看取西湖能有幾多水，誰個一口吸西江。我無執，跟隨師玉通禪師，在此清修。想我師父，四歲入空門，一意清修二十年，的的括括原裝的大和尚。清名在外，這臨安一帶，哪個不敬服。就是前兩日上任的柳府尹，也特地拜帖，被我師父以清修拒了去。倷說啊要有腔勢！

(玉通叫)

玉 通： 徒兒，你來這佛堂前燒了一炷香，卻去把門兒頂上，待我打一個坐。有隨喜的，你說這小庵兒，是大殿分出的，沒好游樂處，要游樂請到大殿上去，就回話者。

〔丑應，作燒香頂門介〕〔玉通打坐介，外作風雨聲〕

(紅蓮上)

紅 蓮： 脂粉腰間軟劍盤，一笑神佛亦心寒。俺紅蓮，自小風月場中過活，遍閱盡男歡女愛。長大來，自贖了己身，思想生作了個女孩兒，這一世從良之事，不過是尋個牢籠自坐；翻前想后，還是做回個營妓。看官莫笑，俺這個營妓，不同別個。閑時節，清茶淡酒，讀幾句詩，看幾卷經。荒時節，便自標纏頭自挑客，笑罵由他，從心自在，好不快活。想世間女子哪個有我這等自由身。前日，柳衙內喚我，說是玉通和尚不去拜參，他心中著惱，便叫我去誘那和尚，破了色戒，羞辱他一番。我卻是好笑，圣人家的門生們這般小肚雞腸，與個和尚計較不清。俺本不待應承，只是想起曾見過那大和尚一面，生得來倒是玉面長身，甚合吾心。左右無事，且去點化點化那個大和尚。

(內叫)： 紅蓮，這般玷辱佛門，忒輕狂了。

紅 蓮： 哎，不通忒不通。那大和尚若是一意修行，俺便有千般手段，也玷辱不了他。這般情誘，倒是助他成佛。他若七情未斷，我受用，他亦受用，談甚玷辱。俺是渡他。不與你們閑話，則要去會一會那玉禪師了。

(紅蓮敲門)

無 執： 啥人打門？

〔三問紅才應云〕

紅 蓮： 開了門，我便和你說。

無 執： 啊咦？古怪！是個女娘娘的聲音。〔做開門介，驚艷〕

玉 通： 徒兒，外面是哪個？

無 執： 外勢是個女娘。

玉 通： 那婦人老也小？

無 執： 伐老伐老，生得標志得極。

玉 通： (急切地)蠢物，哪個問你容樣！

紅 蓮： (嬌媚)啊，禪師！

紅 蓮： 奴家紅蓮——今日清明，祭掃歸來，不想遲歸。這天色昏黑，風雨忒緊，只得借寶寺暫住一宵，不知禪師，可容納否？

無 執： 啥物事？奈就是紅蓮？師父留不得！俚是臨安城里有名的營妓！

紅 蓮： 我便是個營妓，也有急難之處，小師父，不知眾生平等，豈可有分別之心？禪師，可是么？

玉 通： 這等卻不穩便——

無 執： 就是不穩便！

玉 通： 叫她去——

無 執： 我家師父叫你去——

玉 通： 可又沒處去。也罷，你把一床薦席，就放在左壁窗檻兒底下，叫他將就捱捱兒罷。

(紅蓮進門，見佛像贊嘆)

紅 蓮： 好莊嚴寶相也——

(看玉通)

紅 蓮： 大和尚，為何看我？

無 執： 我家師父，陸里只眼睛拉篤看奈？

花 蓮： 噯，你個小和尚曉得什么。看么，用眼何如用心——你家大和尚，一雙心眼把奴家看個通透了。

無 執： 伐要瞎說替說。

紅 蓮： 噓，輕聲些。聽，你家大和尚，在那邊，贊我咧——

無 執： 又拉篤發癡，我家師父嘴巴閉得緊巴巴，哪亨說話介？

紅 蓮： 言為心聲，何必用口。

無 執： 蠻標致一個美人兒，倒是個花癡。喏，席兒鋪在此，奈就該搭坐坐罷。

玉 通： 徒兒，夜深了，你也歇息去吧。

(無執下)

紅 蓮： 禪師，看也看了，贊也贊了。我們正該談談心了。(上前)和尚！我，喜歡，你介——

玉 通： 啊呀！快不要，快不要，快到那窗兒邊去！

紅 蓮： 大和尚，法號玉通，端端是一線兒也不通。

(兩人分坐兩邊。靜場)

〔紅忽做肚疼漸甚欲死介〕

玉 通： 徒兒，快燒些姜湯與這小娘子吃，想是受寒了。無執、無執、無執——

(對視)

玉 通： 徒兒不在，待我燒些姜湯與小娘子吃。

紅 蓮： 姜湯也是不濟事的。佛家云，一絲不掛。大和尚，要醫俺的病，卻也要一絲不掛也。

玉 通： 小娘子，這等緊要關節處，莫說笑。你這病是如今新感的，還是舊有的？

紅 蓮： 是舊有的。

玉 通： 既是舊有的，那每常發的時節，卻怎么醫，才醫得好？

紅 蓮： 唉，百藥莫如人醫。說出來羞人，舊時我病發時，百般醫也醫不好。只是那些恩客解衣坦腹，揉一揉便好。哎呀！禪師，快些救人活命！

玉 通： 呀！

(唱)

[折桂令]

她那里滿丹田疼似蛇鉆，

叫與他坦腹摩臍，

借暖偎寒。

唉，罷罷罷！

我也是救苦心堅，

救難心專。

沒方法將伊驅遣，

拚心性不動一念。

玉 通： 啊呀！(唱)

不覺的走馬行船，

爛韁繩畢竟難拴。

紅 蓮： 大和尚！(唱)

你既自加鞭，

便休怪馬難拴。

(兩人下，鼓聲急起急收。玉通大叫出)

玉 通： 啊呀！

[江兒水]

數點菩提水，

盡入紅蓮瓣。

玉 通： (癲狂)這滿殿的菩薩怎么也不護持！(做砸狀)(唱)

蠢金剛不管山門扇，(紅蓮夾白： 禪師，自家做下，怎埋怨起神佛來！)

被潑煙花誤闖入珠宮殿，

將戒袈裟鉤掛在閑釵釧。

紅 蓮： (唱)

跌破了本來之面。

好笑恁一個葫蘆，

掛搭在桃花之面。

玉 通： 唉，我二十年之功，一旦盡棄也！(沮喪)(唱)

[雁兒落帶得勝令]

俺在竹林峰修了二十年，

欲河堤不通一線。

只一個小螻蟻便教穿漏了黃河塹。

紅 蓮： 禪師，螻蟻兒也鉆得漏的黃河塹，怕也不見牢。

玉 通： 你你你！我與你有甚怨仇，要陷我做此腌臟事！

紅 蓮： 這等尋常事，如穿衣吃飯，如何腌臟？大和尚，此身何來？豈不是也從這腌臟事而來？和尚忒癡也！

玉 通： 我一心救人的性命，何時存過錯念。

紅 蓮： 出家人言語不作誑語，大和尚如何偏偏誑了自家的心性。

玉 通： (嚅嚅)是俺一念兒良善，便入了你的圈套！

紅 蓮： 和尚，你由我叫，則不理我，我個女子，難道強了你不成？

玉 通： 你你你！你個紅蓮，如此玷辱高僧，定下阿鼻地獄。

紅 蓮： 便是上天入地，自有大和尚你陪奉，有何懼哉。

玉 通： (氣急敗壞)你你你！你個女羅剎，好潑賤！

紅 蓮： (夾白)說不過俺，又罵起來了。且去看看自家的本性，再來道俺。

玉 通： (唱)

恁不是女琴操參戲禪，

卻原來是野狐精藏機變，

霎時把竹林堂翻弄做桃花澗。

紅也么蓮，你為誰辛苦為誰甜？

虧心行按著龍泉，

你粉骷髏三尺劍，

斬俺花葫蘆一個圈。

西也么天，

叫咱五百尊阿羅漢從何方見？

南也么泉，

二十年水牯牛著什么去牽？

紅 蓮： (唱)

黃也么天，

五百尊阿羅漢你自羞相見！

清也么泉，

照不見釣魚鉤，

你自來上我牽。

紅 蓮： 禪師，少罵些。奴家進得庵來，大和尚心間不曾一動？奴家誘你近身，大和尚心中不曾受用？你受用，我受用，兩下歡喜。方才一剎心上不快活么？(再逼一步)你受用，我受用，兩下歡喜。方才一剎心上不快活么？

(玉通無語，靜場)

玉 通： 罷了！罷了！我不與你個潑賤胡纏，我且問你，你敢是那柳衙內派了來？

紅 蓮： 禪師此時好眼力！

玉 通： 我眉毛底下，嵌著雙閃電一般的慧眼，怕不知道。

紅 蓮： 禪師如今生得好慧眼！

玉 通： 定是那柳衙內妒我的修行，使你來誑我。

紅 蓮： 倒是他央我來。只是和尚，紅蓮向來從心而行，哪個差得我來。

玉 通： 只落在那畜生圈套里了。柳衙內呀柳衙內，俺玉通這世被你害得不成道，我今便坐化，來世定教敗壞你門風，也叫你同嘗惡業。(唱)

紅 蓮： 玉通呀玉通，縱是那柳衙內害你，也要認自家一半兒不是。聽紅蓮幾句，大和尚自恃二十年修行，便眼高于頂，圖些個清名，這不是犯了貪戒？自家做下事來，便怒氣沖沖，這又犯了嗔戒；怨天怨地怨神佛，怪衙內，罵紅蓮，全然不向自家尋。豈不是癡？

[收江南]

說什么涅槃寂圓。

到如今轉添業緣，

又幾回筋斗透針關。

則索要投胎報怨，

你今來這番，

俺此去那番，

罷！則一靈兒先到柳家庭院。

玉 通： 紅蓮弄我似猢猻，且向綠柳躲一春。

(玉通坐化，紅蓮上前探看)

紅 蓮： (頹然)他竟坐化了。

大和尚修了二十年，這等不了悟。可惜了，這一身好皮囊。心正，行便正，行正，事無不正，從心而欲，何事不得其正也。便是這腌臟事兒，也是天底下第一等正事也。(唱)

[煞尾]

你二十年作堤未把真心現，

卻不知欲壑久旱難填，

罷罷罷，總是俺紅蓮一場相戲，叫你這等收梢呵——(唱)

待和你結個再世緣，

與恁灌醍醐來生再見，

則望你欲火沉湎，早生紅蓮。

紅 蓮： 玉通！浪打浮萍無有不撞著，只怕回來認不得舊時身。

(紅蓮亦坐化)

誘 妓

(生扮月明上)

月 明： 百尺竿頭慢逞強，一交跌下笑街坊。可憐一口兒西湖水，流出紅蓮賺阮郎。自家月明，(俏笑)實實的紅蓮是也。想那玉通，我相未除，欲根尚掛，被俺一宵點破，竟報怨投胎，作了柳衙內家的千金，為敗壞他家門風，自陷小姐做娼，于今一十七載。嘆他緣木求魚，心障難消，便也坐化，待要再點化點化。唉，大和尚，只為你不了悟，叫俺幾多周折也。則怕他一雙瞎眼，便用金針轉瞳仁，撥得轉時，又得費俺多少氣力。

〔旦扮柳翠上〕

柳 翠： 一自朱門落教坊，幾年蘇小住錢塘。畫船不記陪游數，但見桃花空斷腸。妾身柳翠。從俺爹爹喪過，宦囊蕭索，日窮一日。直弄到我一個親女兒出身為娼，追歡賣笑，好不凄楚也。俺日日燒香禮佛，幸得遇著個恩客，許俺從良，也算一場收梢。前日有一無徒與我那恩客許了千金一賭，說我生得極妙，就是那月明禪師見我也會心動。我那恩客便著我去誘那禪師，說是若然得手，人財兩得，豈不妙哉。想這等造業之事，我柳翠做下，只恐神佛不容。我本不待應承，唉，只是紅顏漸老車馬稀，若是惱了那恩客，俺這從良之事怕成泡影。也顧不得許多，火燒眉毛，只看眼下也。這里是了，待我扣門。

(柳翠扣門，月明上)

月 明： 門外是哪一個？

柳 翠： 開了門我便與你說。

(月明開門，兩人相見)

柳 翠： (背拱)呀！這大和尚這等面善。(向月明)禪師，少禮。

月 明： 喔，小娘子少禮。這般夜深，因何到此。

柳 翠： 奴家柳翠，今日清明，祭掃歸來，不想遲歸。這天色昏黑，風雨忒緊，只得借寶寺暫住一宵，不知禪師，可容納否？

月 明： 恩，出家人自當與人方便。小娘子且隨意。

(月明自橫臥于地，柳翠略窘，見一殿菩薩)

柳 翠： 好莊嚴寶相也——(邊說邊近月明)

(月明睜眼，仔細打量柳翠，柳翠后退)

柳 翠： 大和尚，為何看我？

月 明： 是小娘子要小僧看你，小僧便看你。

(柳翠一怔)

月 明： (認真)小娘子，生得極妙。

柳 翠： (微羞)大和尚，為何贊我？

月 明： 當贊則贊，有何不可？

柳 翠： (背拱介)人道他是個得道的高僧，這等看來與尋常男子何異。(向月明)禪師，看也看了，贊也贊了，我們正該談談心了。禪師，奴家，喜歡，你介——

(月明上下打量)

月 明： 小娘子，談心則要用心，小娘子有心？

柳 翠： 厄，是啊。

月 明： 喔，多承娘子有情。

柳 翠： 只是不知禪師可有心？

月 明： 無心。

柳 翠： 你！

(兩人分坐兩邊。靜場)

〔柳翠忽做肚疼漸甚欲死介，月明急上前〕

月 明： 小娘子，如何了？待俺燒些姜湯與這小娘子吃，想是受寒了。

柳 翠： 姜湯也是不濟事的。

月 明： 你這病是如今新感的，還是舊有的？

柳 翠： 是舊有的。

月 明： 既是舊有的，那每常發的時節，卻怎么醫，才醫得好？

柳 翠： 唉，百藥莫如人醫。說出來羞人，舊時我病發時，百般醫也醫不好。只是俺丈夫解衣坦腹，揉一揉便好。

玉 通： 喔，揉一揉便好？如此，待小僧一試。

(月明作揉腹狀)

柳 翠： (唱)

[折桂令]

俺喬作滿丹田疼得似蛇鉆，

叫他與坦腹摩臍、

借暖偎寒。

呀！

則見他救苦心堅，

救難心專。

沒方法將伊驅遣，

他竟拚心性不動一念。

柳 翠： (背拱)不想他竟有這般定力！莫非真是個得道的。哎呀，柳翠，此事不可行。莫不如就此罷手。

月 明： 小娘子，可好些了么？

柳 翠： 呀！

俺待要駐馬收帆，

從良事須作泡影觀。

柳 翠： (無奈)禪師，這般是不濟事的。

月 明： 小娘子，這是為何？

柳 翠： 哎，禪師，還差著一線。

月 明： 哪一線？

柳 翠： 禪師，哎呀，歡會一時會好。

月 明： 這——非是小僧不救，不瞞小娘子說，小僧實實的不會。

柳 翠： (哭笑不得)唉，這等事，如順水行舟，禪師呵——

(唱)

你則管走馬行船，

俺自當引路向前。

(兩人擁下，鼓緩起急停)

柳 翠： (唱)

[雁兒落帶得勝令]

哎呀——

數點菩提水，

怎忍教傾上翠柳間。

霎時間把竹林堂翻弄做桃花澗。

柳也么翠，你為誰辛苦為誰甜？

(月明復自在橫臥于地)

柳 翠： 呀，他竟不著惱？哎呀，柳翠呀柳翠，你好差也。眼前放著這般良人，反去求什么俗客。不若與他成就了一對，豈不是好？(對月明)啊——禪師！

月 明： 小娘子無恙了？

柳 翠： 無恙無恙。(含羞)禪師，方才一剎心上可快活？

月 明： 不曾用心，說甚快活？

柳 翠： 哎，禪師莫羞。(低聲)禪師，如今破了戒，有甚打算？

月 明： 小僧何嘗破戒，何須打算？

(柳翠再欲言，內做叫聲： 那和尚與那娼妓，兩下茍合，敗俗傷風，快快拿了他們見官——)

柳 翠： 哎呀！

猛可兒風狂浪卷，

是俺女羅剎害了他個阿難。

禪師，快些走！

柳 翠： (唱)

俺虧心行按著龍泉，

粉骷髏三尺劍，

斬他花葫蘆一個圈。

西也么天，

叫他五百尊阿羅漢從何方見？

月 明： (唱)

癡也么癡，

五百尊阿羅漢俺自相見！

清也么清，

我來去從心便，

明月照清泉。

(兩人急圓場)

月 明： 浪打浮萍無有不撞著，(大喝)玉通！難道你回來認不得舊時身！

紅 蓮： 浪打浮萍無有不撞著，玉通，難道你回來認不得舊時身。

(兩人跌坐兩邊，靜場)

(風雨聲漸小)

玉通、紅蓮： (唱)

[煞尾]

對面人驚覺，

灌醍醐一霎恍然，

莫非是夢里覿面。

紅 蓮： (輕笑)大和尚，好睡也——

玉 通： (見紅蓮)昨宵你——我——

紅 蓮： 你我如何？

玉 通： (疑惑)這場大夢也——

紅 蓮： 是真非真，大和尚，但問己心。

玉通、紅蓮： (合唱)

則望的佛舍人間，

兩下隨心，各生紅蓮。

玉 通： (恭身而禮)女菩薩，多承了——

紅 蓮： 大和尚，取笑了！呀！戶外不聞風雨之聲，想是天色晴明，禪師且自修行，紅蓮去也。改日再與大和尚你——談談心。

(俏笑下)

(玉通復回打坐)

(無執呵欠上)

無 執： 一夜貓捉鼠，擾人夢一宵。師父，天亮哉。

玉 通： 那紅蓮去了？

無 執： 紅蓮？

(玉通無語)

(燈漸暗，收光，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