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接到筆會通知,喜出望外。臨洮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地方。“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是我啟蒙的詩歌之一。作為邊關要塞的象征,臨洮是邊塞詩中頻繁出現的一個地標,一個閃閃發光的文化符號,一個家喻戶曉的詩歌意象。中國詩史上眾多大牌詩人,唐朝的王勃、王昌齡、孟郊、李白、杜甫、高適、岑參、韋莊,宋代的蘇軾、陸游,莫不趨之若鶩,落在它的枝頭,采花釀蜜,源源不斷地給中國豪放詩派注入血液。
另一個原因是著名作家李滿天,河北省第一屆作協主席,我的前任。忘年交,亦師亦友,他正是臨洮人。是李滿天創作了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形象——白毛女,小說《白毛女人》發表在1942年6月延安《解放日報》,后來改編的歌劇,名揚天下。可大多觀眾只知賀敬之而不知李滿天,為此主持改編的周揚于心不忍,一有機會就站出來替他說話。偏偏李滿天為人低調,從不借《白毛女》宣揚自己,以致周圍的人也有所不知。不像如今,一部小說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習慣把原作者稱之為“××之父”。調侃一下,李滿天真正是“白毛女之父”——白勞。
李滿天離世已經二十四年,有時我覺著他還活著,回老家臨洮養老去了。借此機會,去尋找他,尋找他與臨洮的一些故事。
飛機在中川機場降落。果然是黃土高原,地是黃的,天是黃的,河是黃的,連刮過的風也是黃的。乘汽車穿過蘭州市向南,公路兩旁是連綿不斷的黃土高坡。七道梁是市區的邊界,進入長長的隧道,像一管望遠鏡,眼前出現了點點綠色。出口外便是臨洮縣,變了另一種景象,路邊有了綠樹,坡上有了綠草,溝里有了綠油油的莊稼,好像沙漠里見到了綠洲。心里納悶,這一切是怎么變出來的?
到安家嘴答案有了,洮河,眼前出現的一條大河。遠看還不解氣,下車走到它身邊,好生打量一下。一百多米寬的河床,淺綠色的河水,水汽蒸騰,浪花歡跳,一個個漩渦張著大嘴唱歌。洮河歡快地流著,有聲有色。
洮河是黃河上游第一大支流,源于甘南碌曲西傾山,地高流急,冬不結凍,滿河碎冰,“洮河流珠”是一稀世奇觀。進入臨洮境內,水勢平緩,便于灌溉,“洮河千里,唯富臨洮”,形成一條二百多里的米糧川,人稱塞上江南。同時自古也是屯田之地,有“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之美譽。
又幾十里抵達縣城。這臨洮真個好風水,西臨洮河水,東靠岳麓山,順風順水,氣象不凡。怪不得李滿天如杜甫詩中所說:“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夸。”提起家鄉,就像作詩:襟帶河湟,控御隴秦,西北咽喉,絲路樞紐,名在陽關之上,位與敦煌比肩……建城已經兩千三百多年,臨洮縣志上說,漢城在北,唐城在南,宋城在中。李滿天印象里已是明清建筑,站在東山俯瞰,東西南北四條街成丁字形,加上四條輔街是卍字形。街道整齊,林木蔥蘢。左宗棠做陜甘總督,提倡種樹,臨洮境內植樹一萬三千三百株,嚴加管護,損一樹殺一人。李滿天幼時,還曾看到“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的景象。我這次住在縣招待所,院里一棵大樹,樹干埋了半截,樹冠郁郁蔥蔥,見人就問什么樹種,沒人答得上來。來了一位四川客人,說是青,他們那里的常見樹種,是一個“移民”。
李滿天1914年生于縣城線市街毛家巷,老宅已經改造成樓房,面目全非。只有他上過的養正小學還在,后人不肯動它。臨洮一向崇文重教,漢時以“舉孝廉”聞名天下,宋時設西羅“番校”,是中國最早的一所民族學校,左宗棠都陜甘,建書院二十所,修復書院十所,義校十所,就有洮陽書院和一所臨洮義校。李滿天就讀的養正小校,是開明鄉紳楊明堂創辦的,捐銀一千八百兩。楊明堂清末秀才,師范畢業,有志于教育。其父想給他捐個知縣,他卻熱衷于捐資興校,先后創建農校、女校等十余所,花費白銀萬兩,受到甘肅省政府、民國總統黎元洪嘉獎。楊明堂辦校認真,每個學校都定了校訓,“勤苦樸實”,“端謹樸誠”等。養正小學的校訓是:“養心存大志,正氣做完人“。刻在校門口,也刻在李滿天的心上,一輩子不曾磨滅。
毛家巷臨近城隍廟,前后左右聚集了幾十家洮硯店鋪。洮硯與端硯、歙硯并稱中國三甲。洮河中的綠色水成巖,瑩潤如玉,叩之無聲,呵之出水珠,用以制硯,儲水不耗,歷寒不冰,澀不留筆,滑不拒黑。發墨快,研磨細,濃淡相宜,得心應手,深受文人青睞。陸游說:“玉屑名箋來濯錦,風漪奇石出臨洮。”黃庭堅說:“洮州緣石含風漪,能淬筆鋒利如錐。”洮石深綠而帶水紋者叫綠漪石,帶黑斑者叫墨點,帶珠砂點者叫柳葉青,夾雜黃色痕跡者叫黃標綠奇石,最為名貴。古詩說:“洮硯貴如何,黃標帶綠波。”石材經過下料、制坯、雕刻,制成形形色色上百品種,擬人狀物、類山臨樓,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精美絕倫。
少年李滿天放學之后,常常出入硯鋪,這兒看看,那兒摸摸,流連忘返。父親早亡,祖父年邁,母子二人種幾畝薄田,十分想擁有一方硯臺而手中少錢。一次看一位師傅雕“牧童放牛”,將近收尾時稍有疏忽,碰掉一只牛角,功虧一簣,十分懊喪,舉手要把它摔掉,李滿天急忙攔住,一邊哀求把殘硯施恵于他,一邊從懷里摸出幾枚早被小手摸光的銅錢。師傅看孺子可教,免費贈送于他。李滿天得了洮硯,發奮習書。買不起碑帖,但臨洮寺多,九廟八殿、七祠六牌、四庵一宮,挨家摹寫匾牌楹聯,進步飛快,小楷作文經常在全校展覽。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郭沫若傳到臨洮,鄉紳楊明堂辦了師范學校,經常邀請江蘇南通教師來校講課,也把一些進步文化教育理念帶進臨洮。李滿天辦了一份《新臨洮報》,新銳思想加上清秀字跡,給古城打開了一扇亮窗,人們爭相搶購,也對貧瘠的家庭有所補貼。不料激進言詞冒犯了當地財主,串通縣長要抓他送監,不得不躲避一下。
出逃前一個黃昏,李滿天獨自一人來到東山,先到升仙臺跪拜老子——李耳是他隴西房李家的始祖;又到超然臺揖拜忠愍公,就是楊繼盛,號椒山,河北容城人,明嘉靖朝兵部主事,因諫仇鸞開馬市,錯貶臨洮典史。楊繼盛到臨洮,除積弊,開煤礦,興教育。為興教拿出薪酬,賣掉乘馬,又變賣夫人首飾,在岳麓山建超然書院,親自授課,從者五十余人。置校田兩千畝,補助困難生員。又在城內圓通寺設書館,招收藏回學生三百人,政聲顯赫。第二年離任時,逾千人含淚相送。回京后因彈劾奸賊嚴嵩,被車裂京城西市,年僅四十歲。后門生鄒應龍、張萬紀(臨洮人)扳倒奸黨,完成遺志,楊繼盛被追封“忠愍”。臨洮人為了紀念他,于城內建楊忠愍公祠,將東山超然書院改名椒山書院。楊繼盛手書的兩副楹聯,“十兩黃金輕一芥,百年名節重千斤”,“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被少年李滿天抄來做座右銘。
黎明,母親送別兒子于三岔河橋,望著橋下一去不回的洮河水,抓住兒子衣襟不肯松手,老淚淌在多皺的臉上,曙光的殷殷如血。李滿天強作笑顏,談古論今。漢張騫兩次出使西域,從這兒出發,開通絲綢之路,我們這兒才吃上葡萄、石榴、苜蓿、核桃、大蔥、大蒜。名僧法縣、玄奘從這兒出發,渡流沙,過蔥嶺,九九八十一難取回真經。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從這兒出發,翻山越嶺到西藏和親,換回來幾代人的和平。兒子此次出門,也許會取回真經,使窮人過上好日子。
李滿天懷揣一方洮硯到了北京,賣字刻章,代寫書信,一邊掙錢糊口,一邊到北大旁聽。1935年正式考入北大中文系,參加了“民先”,一二九運動爆發,他是組織者之一。七七事變后投奔延安,進魯藝文學系二班,任班長。1939年深入敵后,到晉察冀抗日前線。1947年挺進大別山,南征北戰,槍林彈雨,一方洮硯始終帶在身邊。
解放后任新華社湖北分社社長、省文化局副局長。脫下軍裝,想起土地,重返河北,一頭扎進定縣西建村搞農業,一呆就是五年。冀中平原旱地多,望天收,使他想起故鄉洮河盆地,河渠縱橫,自流灌溉,年年五谷豐登,他就是在洮惠渠邊長大的。我堂兄告訴一個故事,他在曲陽縣修王快水庫,從定縣來了個老農,建議從曲陽到定縣修條水渠,能增加一百萬畝水田,線路圖他都畫出來了,細問才知道是作家李滿天。1965年春節剛過,我倆來到臨西縣東留善固村,一片沙窩,又沒水源,他組織打井,春寒料峭,跳進水里,衣服掛了一層冰,明光光好像盔甲。他身在農村,為農民寫作,反映農民的喜怒哀樂。長篇小說《水向東流》三部曲,被譽為河北平原的《創業史》。中篇小說集《力原》,受到茅盾先生的高度評價,被認為是那個時代“問題小說”的代表。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李滿天到正定縣深入生活,發現和培養了賈大山,我作為縣委顧問,也常常去湊熱鬧。三個作家一臺戲,賈大山唱梆子,我唱京劇,李滿天唱秦腔,還唱洮岷花兒:“想你想得睡不著,抬上板凳院里坐。星星數了三遍多,一直數到月亮落。”縣委想讓賈大山當文化局長,大山不愿出山,還是李滿天設計賺他下山。李春雷的報告文學《朋友》,有七處提到李滿天的名字。
李滿天一生最貼近的古人是楊繼盛。記事時門前的鬧市已改名椒山街,公園里的亭子叫“忠愍祠”,連日常提水工具都叫“楊桿”。心里有了楊繼盛,做人做事常帶血性。1979年,青年作家李克靈寫了一篇小說《省委第一書記》,主題是廢除干部終身制,老干部讓賢。年邁的省委主要領導以為影射自己,稿子從已經編好的《河北文藝》撤下來,還專門出了一期紅頭文件,通報批評。而且打了還要罰,要處分作者,下放當工人。李滿天看不慣,認為學術問題應與政治區別開來。要吸取以往教訓,不要先無情打擊,過后再甄別平反。苦口婆心反映意見,最后講到全國黨代會上。領導以勢壓人,李滿天則不畏權勢,結果被勒令辭職。這振臂一呼,引起社會反響,李克靈免遭一劫,也保護了更多青年作者。后來證明,《省委第一書記》是一篇好作品,干部終身制廢除了,李滿天的職務沒有恢復,他已經超過六十五歲了。令人不解的是,后來發表過一篇報告文學《省委第一書記》,是北京作者寫的,專門寫那位年邁領導事跡的,他肯定知道此中內情。全省上下議論紛紛,他也沒有辭職。
話說回來,李滿天也并不想當官,何況文聯、作協的職務也不是什么官兒。廳級干部他都當了三十多年,還不照樣出無車,常年在鄉下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樂得無官一身輕,安心地寫小說,有短篇有中篇,還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地委書記》。1990年帶妻子回臨洮,母親不在了,楊明堂不在了,東山依然在,洮河照樣流,椒山祠修茸一新,洮恵渠又在延伸。讓他感慨的是,臨洮這座西北名邑、隴右重鎮,已經被鐵路線甩在一邊。兩千多年的郡、路、府、州治,專員公署,1929年降為縣級,風光不再了。他想,文脈也不會完全輸給鐵路,蘭州人有事還往臨洮跑。
李滿天病重住院期間,探望者絡繹不絕。他是一個樂天派,照樣開玩笑。沒人時,給我說有兩大遺憾,一是《地委書記》沒有寫完,二是愛人李茵的問題還沒解決。李茵1945年入黨,1947年參加工作,正科級。1958年號召干部下放,動員大會后沒人報名。李滿天是黨組副書記,動員自己家屬帶頭,下鄉當農民,一下就是二十年。好容易等到平反冤假錯案,落實政策,相同情況的人都解決了,就卡住她一人,可能因為《第一書記》的問題。當初下放,為國家擔擔子,家中的擔子一人擔,沒了他誰擔?這讓我想起從前在創作會上他講的,作家是苦命人。他還引用司馬遷的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闕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而今不光他苦,連老婆也成了苦命人。
遺體告別那天,人山人海,一半為李滿天,一半為李茵。賈大山說了句心酸話:“創作了《白毛女》的人,他成了白毛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