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超華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人文視野·文學
歐陽修交游與文學考論
羅超華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歐陽修一生交游甚廣,他在四十余年的宦海生涯中曾三遭貶謫,后又官至參知政事,因此,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鄉野小民,均有所交游。廣泛的交游對歐陽修的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尤其是天圣、明道間與尹洙、梅堯臣等“師友”相交,景祐初至慶歷中與范仲淹、韓琦等“政友”相交,主盟京師時與蘇軾、曾鞏等晚生后輩相交,不僅奠定了他的文學基礎,促使其文學思想不斷成熟,還擴大了文學的影響,最終確立了歐陽修一代文宗的地位。
歐陽修;交游;文學
歐陽修是宋代著名的文學家,他倡導詩文革新,在詩、詞、文的創作上均有卓越的成就。自宋迄今,歷代均多有學者品評其文學作品,探討其文學思想,相關的著作則不勝枚舉,僅就日本學者東英壽《歐陽修研究目錄論著目錄稿》所載1945年至1996年間的專著便有70部,論文603篇。[1][2]縱覽這些前人先賢的研究,基本上對其“宗孟師韓”的文學淵源沒有異議,同時,對他的幾位恩師——胥偃、晏殊、杜衍等在文學上的提攜引導之恩,也表示肯定。不過,歐陽修的文學思想雖然承襲前代的韓、柳,且又拜入三位名師門下,但據其自述,他卻是“少無師傳,而學出己見”,在文學創作上,并未得旁人過多的指導。他能成為“文壇盟主”,領導宋代的古文運動,從主觀上講,緣于他自身的“文學自覺”;從客觀上看,則與其廣泛的交游有關。歐陽修的交游對他文學思想的形成、發展及取得的成就有著重要關系,而這一點正是目前學界所忽略的。本文即以此出發,對歐陽修的交游與文學作一考述。
歐陽修少時家貧,雖在偶然得到六卷《昌黎先生文集》后,曾“喟然嘆曰:‘學者當至于是而止爾!’”,并希望能“盡力于斯文,以償其素志”。[3](p1056)但當時西昆體大行于世,號為“時文”,歐陽修為“從進士干祿以養親”,不得不暫時放棄學習古文,而轉向科舉應試之文,直到天圣八年(1030)進士及第,初仕洛陽,與洛中才俊相交游,才正式開始古文創作。
歐陽修自天圣九年(1031)三月,以留守推官,入職洛陽,至景祐元年(1034)五月,秩滿歸闕,官洛三年有余。在此期間,他與謝絳、尹源及“七友”“八老”等洛中文人聚會宴飲、結伴出游、詩文唱和,形成了一個較為松散的文人集團。①“七友”,按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天圣末,歐陽文忠公……與尹師魯、梅圣俞、楊子聰、張太素、張堯夫、王幾道為七友,以文章道義相切劘。”((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3月,第40頁。)“八老”,指“七友”中除張太素外的六人,加上王顧、張先,共八人,分別以“辨老”、“俊老”、“慧老”、“循老”、“晦老”、“默老”、“懿老”、“逸老”等名號相稱。參見歐陽修《與梅圣俞四十六通》(三)((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第2445頁。)而這個文人集團的領袖則是當時頗負盛名的西昆巨擘錢惟演。
錢惟演雖是當時“四六駢文”的主要倡導者之一,但他卻胸襟廣闊,并未將自己的文學思想強加于幕下諸人,而是給予了最大限度的“文學自由”。因此,便形成了文學史上的一個奇異現象:在西昆巨擘幕下,產生了一個反西昆的文人集團。同時,他對文人才士十分優厚,“當朝廷無事,郡府多暇,錢相與諸公行樂無虛日。”[4](p82)這種“寬簡吏治”的理政方針,為初入仕途的歐陽修提供了寬松的文學創作環境:“器具材,不攖以吏事,修以故得盡力于學。”《邵氏聞見錄》中還有一具體事例可以為證:“謝希深、歐陽永叔官洛陽時,同游嵩山。自潁陽歸,暮抵龍門香山。雪作,登石樓望都城,各有所懷。忽于煙靄中有馬渡伊水來者,既至,乃錢相遣廚傳歌妓至。吏傳公言曰:‘山行良勞,當少留龍門賞雪,府事簡,無遽歸也。’錢相遇諸公之厚類此。”[4](p82)
錢惟演與歐陽修雖是上下級關系,但二人卻私交甚好,更曾以“賓友”之禮相待:“思公兼將相之位,帥洛,止以賓友遇三子,創道服,筇杖各三,每府園文會,丞相則壽巾紫褐,三人者羽氅攜筇而從之。”[5](p38)歐陽修對錢惟演亦是十分欽慕:“河南丞相稱賢侯,后車日載枚與鄒。”(《哭圣俞》)[3](p13“3)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賢。”(《書懷感事寄梅圣俞》)[3](p730)還受錢惟演讀書之法的影響,總結出“三上”作文法:“錢思公雖生長富貴,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時,嘗語僚屬言:‘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唯此尤可以屬思爾。”[3](p1931)
錢惟演工于四六駢文,審美上講究辭藻華麗,雖不強迫幕下諸人行此文風,但若說完全沒有影響也是不可能的。歐陽修早年研習時文,以“三試第一”的佳績引人稱贊,后來雖改習古文,但卻并不完全反對文章的形式之美:“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論尹師魯墓志銘》[3](P432))“以四六敘述,委曲精盡,不減古文。”(《試筆·蘇氏四六》[3](p1983))他的這種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是受錢惟演的影響。比如,在詩歌創作上,歐陽修曾說道:“西洛故都,荒臺廢沼,遺跡依然,見于詩者多矣。唯錢文僖公一聯最為警絕。”又云:“錢詩好句尤多。”(《六一詩話》[3](p1955))翻檢他的詩歌,這種駢儷之句也是屢見不鮮。
錢惟演雖然為歐陽修等洛中文人提供了寬松的文學創作環境,并對幕下文人的古文創作活動不加干預,但身為西昆派領袖,自然不會提倡以古文為尚。在洛陽文人集團中,起首倡之風,并促使歐陽修為之跟隨的,實際上是當時身為河南府通判的謝絳。
謝絳(994—1039)字希深,杭州富陽(今屬浙江)人。他善文學,于詩文皆工,《宋史·謝絳傳》中稱其“以文學知名一時,”[6](P9847)嘗著文集五十卷,惜今已佚,僅《全宋詩》錄詩十二首,《全宋文》收文十五篇。
天圣八年(1030)謝絳以“便養老父”為由請調至洛陽。②按《宋史·謝絳傳》:“時(父)濤官西京,且老矣,(謝絳)因請便養,通判河南府。”((元)脫脫:《宋史》,第9844頁。)另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天圣八年六月……甲午,修國史夏竦、同修國史宋綬馮元、編修官王舉正謝絳李淑黃鑒、管勾內臣韓守英、承受藍元用羅崇勛、供書皇甫繼明并遷官職。”((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第2540頁。)又《續資治通鑒長編》:“天圣八年九月……祠部員外郎、直集賢院、通判河南府謝絳雖在外,數論事。”((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第2544頁。)所以,謝絳大約于天圣八年(1030)秋,到達洛陽。此時,他三十六歲,在文學上已有所成就,并得楊憶贊賞提攜,在洛陽文人集團中屬錢惟演外最“老”的人物,是實際上的主盟之人。③按《宋史》:“楊億薦(謝)絳文章,召試,擢秘閣校理、同判太常禮院。”((元)脫脫:《宋史》,第9843頁。)又據歐陽修《歸田錄》:“謝希深為奉禮郎,大年(楊億)尤喜其文,每見則欣然延接,既去則嘆息不已。”((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第1911頁。)正是他引領洛陽文人興起古文變革之風,梅堯臣曾在詩中明確指出:“是時交朋最為盛,連值三相更保釐。謝公主盟文變古,歐陽才大何可涯。”(《依韻和答王安之因石榴詩見贈》)同時,又說道:“謝公唱西都,予預歐尹觀。乃復原和盛,一變將為難。”(《依韻和王平甫見寄》[7](p983))這都表明歐陽修、尹洙均是跟隨謝絳變革的從屬之人。
謝絳發起古文變革之風,其方式是通過一些宴飲集會間的詩詞唱和、作文留記實現的。歐陽修作為屬僚,參與了大部分的實踐活動,如天圣九年(1031)六月,歐陽修與謝絳等同游大字院,作《游大字院記》;明道元年(1032)冬,錢惟演建成雙桂樓、臨轅館,歐陽修亦與謝絳、尹洙共游作記,這些所做的文章均為古文。用歐陽修自己的話來說,他在此間跟隨謝絳幾乎遍游洛陽的名苑古剎:“曾為謝公客,遍入梵王家。”(《獨至香山憶謝學士》[3](p157))頻繁的游宴活動,直接促使了歐陽修大量的古文創作,若以此來看,謝絳不僅造就了整個洛陽文人集團創作的繁盛,對歐陽修個人來說,其引領之功,也是不可忽視的。
謝絳在洛陽文人集團中起首倡之風,帶領歐陽修等人進行古文創作,但具體創作方法上,卻并未加以指導。在此期間,對歐陽修有過實際指導的其實是尹洙。
尹洙(1001—1047),字師魯,河南(今河南洛陽)人。他于古文功力甚深,范仲淹《尹師魯〈河南集〉序》中稱“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8]p183)他深研《春秋》,歐陽修稱其文“簡而有法”,這正是對《春秋》“微言大義”的一種承續。
尹洙與歐陽修的文學主張一致,皆以孟韓為宗。他贊美韓愈道:“韓之文無不高者。”(《答河北轉運歐陽永叔龍圖書》(一)[9](第27冊,p359))又稱:“自孟而下千載,能尊孟氏者,唯唐韓文公。”(《送李侍禁序》[9](第28冊,p2))天圣、明道間,歐陽修進行古文創作的初期,曾受到尹洙的很大影響。如釋文瑩在《湘山野錄》中所記一事便可為證:
錢思公鎮洛,所辟僚屬盡一時俊彥。時河南以陪都之要,驛舍常闕,公大創一館,榜曰“臨軒”。既成,命謝希深、尹師魯、歐陽公三人者各撰一記,曰:“奉諸君三日期,后日攀請水榭小飲,希示及。”三子相掎角以成其文,文就出之相較。希深之文僅五百字,歐公之文五百余字,獨師魯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語簡事備,復典重有法。歐、謝二公縮袖曰:“止以師魯之作納丞相可也,吾二人者當匿之。”丞相果召,獨師魯獻文,二公辭以他事。思公曰:“何見忽之深,已礱三石奉候。”不得已俱納之,然歐公終未伏在師魯之下,獨載酒往之,通夕講摩。師魯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諸君文格誠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爾。”永叔奮然持此說別作一記,更簡師魯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師魯謂人曰:“歐九真一日千里也。”[5](p38)
尹洙較歐陽修更早學習古文,且又師事宋初古文運動的先驅穆修,故在創作方面,與當時僅在情感上傾慕韓文的歐陽修相比,顯得更加成熟。①按韓琦《墓表》:“天圣初,公獨與穆參軍伯長矯時所向,力以古文為主。”清代金之俊在《讀尹河南文集》中亦引尤褒之言稱:“我朝古文之盛倡自師魯,一再傳而后有歐陽氏、王氏、曾氏,然則師魯其師資也。”((清)金之俊:《金文通公全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月,卷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二《河南集提要》也說道:“蓋有宋古文,(歐陽)修為巨擘,而洙實開其先。”謝絳、尹洙、歐陽修三人均為臨軒閣作記,尹洙以“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語簡事備,復典重有法。”使諸人皆服。這種作文方法,得到歐陽修的認可,因而“獨載酒往之,通夕講摩”終得切忌“格弱字冗”,當重“格高文簡”的創作方法。此后,歐陽修“持此說別作一記”并“完粹有法”,又得尹洙稱贊。《邵氏聞見錄》中亦載此事,并言:“永叔自此始為古文。”[4](p82)雖語過其實,但此后歐陽修為文便多以此為據,力求“格高文簡”。②案:歐陽修在此前有《游大字院記》《伐樹記》《戕竹記》等,皆為古文。
天圣、明道間,歐陽修在錢惟演幕下,與謝絳、尹洙共同進行古文創作。此間,他與洛中才俊交游切靡,宴飲唱和,不僅提高了自己文學創作的技藝,為后來的文學發展奠定了基礎,同時洛陽期間的交游之樂,也成為他終生的美好回憶,以至于多年后,仍念念不忘:“于時一府之士,皆魁杰賢豪,日相往來,飲酒歌呼,上下角逐,爭相先后以為笑樂。”“予時尚少,心壯志得,以為洛陽東西之沖,賢豪所聚者多,為適然耳。其后去洛,來京師,南走夷陵并江漢,其行萬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窮居獨游,思從曩人,邈不可得。然雖洛人,至今皆以謂無如向時之盛,然后知世之賢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難得為可惜也。”(《張子野墓志銘》[3](p410—411)),而“洛陽”也逐漸演變為歐陽修筆下的一個特定意象,在后來的文學創作中,不斷出現。
景祐初至慶歷中,歐陽修經歷了在朝、外貶、還朝的曲折過程,雖然仕途崎嶇,但這卻是他一生中在政治上最為積極進取的時期。同時,由于文學思想逐漸成熟,創作技巧不斷提升,名篇佳句廣泛傳頌,他最終入主文壇,成為“盟主”。而這期間的交游活動,則成為兩者相連的紐帶。
按胡柯《歐陽修年譜》:“景祐元年(1034)閏六月,(歐陽修)授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充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3](p2598)館閣校勘之職雖然不高,但卻是官員選調升遷中的重要一環,范仲淹《答手詔條陳十事》中說道:“國家開文館,延天下英才,使之直秘庭,覽群書,以待顧問,以養器業,為大用之備。”[8](p528)歐陽修擔任此職的主要任務是仿效開元四部預修《崇文總目》,這便為他提供了一個博覽群書,提高自身文學涵養的機會。雖然這是一個較為清閑的職務,不參與朝政大事,但由于仕途的升遷,他來到京師后,得以與更多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交游,談論國家大事,發表政治見解,以至于越職言事,被貶夷陵。
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攜《百官圖》及“四論”上疏仁宗,并與宰相呂夷簡辯于朝堂,卻被貶饒州。歐陽修與范仲淹早在明道元年(1032)便已相識。明道二年(1033),范仲淹擔任諫官時,歐陽修在《上范司諫書》中曾借洛陽士大夫之口稱“知其材也”“知其賢也”。雖然這封書信的目的是責其未有諫言,并引用前朝典故,疑其是否“待時而言”。但不久后,歐陽修便得知范仲淹因直言上諫,再次被貶,遂又在《與范希文書》中盛贊其高潔品行:“登朝廷,與國論,每顧事是非,不顧自身安危”,并勸慰道:“自古言事而得罪,解當復用”,同時還代天下士君子表達出希望他能“省思慮,節動作”而“自重”的美好祝愿。[3](p983)以此觀之,由于先前的交游,歐陽修對范仲淹已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才在《與高司諫書》中仗義執言:“希文平生剛正,好學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并指責高若訥:“足下既不能為辨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隨而詆之,以為當黜。”[3](p989)
在這次事件中,歐陽修所作的《與高司諫書》可以說是他首次將自己的政治思想賦予文學創作的實踐,用“古文”參與政治活動。他在《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中曾主張“事信言文”,強調文章須“文質并重”,“乃能表見于后世”,又說“言之所載者大且文,則其傳也章;言之所載者不文而又小,則其傳也不章”,表明具體的方法當是“記大略小”,這也成為他后來撰寫墓志銘的準則。此外,歐陽修在《與黃校書論文章書》中對邱舍人“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的文章極為贊賞,同時提出“文章系乎治亂之說”,表明文章要與政治實事相關。正因他的這種文學思想,所以,在范仲淹被貶,余靖、尹洙相繼被罷,政治環境惡劣的情況下,才憤而寫下《與高司諫書》,痛責高若訥,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整篇文章先揚后抑,層層深入,有理有據,針對高若訥在其職不司其事,諂媚上官之事進行了嚴厲抨擊,使其小人形象為人所知,確實是“文質并重”,故而至今傳頌,成為其名篇之一。
歐陽修雖然被謫,但卻在離京至夷陵時,引得眾多友人相送,且途中每到一處,幾乎均有官友設宴款待,絲毫不見貶義。蔡襄所作《四賢一不肖》詩,更使歐陽修聲名鵲起,以致后輩學子聞之,紛紛寄書求教:“士君子相識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從相愛之私,或過稱其文字,故使足下聞仆虛名,而欲見其所為者。”(《與荊南樂秀才書》)[3](p660)
景祐三年(1036)十月二十六日,歐陽修抵達夷陵,一年后移官乾德,直至康定元年(1040年)重新回朝,數年間幾易其職,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爾來三年,陸走三千,水行萬里。”(《答李淑內翰書》)[3](p1004)“南走夷陵并江漢,其行萬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窮居獨游。”(《張子野墓志銘》)[3](p410)可以說相當艱辛。然而,歐陽修卻仍心系政務,在與朋友相交的過程中,也時常提及國事。如,景祐四年(1037)夏,謝伯初寄來詩文三篇及一方古硯,歐陽修在回寄的《古瓦硯》詩中,借物喻義,表達出國家用人“當重實用”的觀點:“金非不為寶,玉豈不為堅。用之以發墨,不及瓦礫頑。乃知物雖賤,當用價難攀。豈惟瓦礫爾,用人從古難。”[3](p741)這種以議論為詩,抒發政見的為文之法,在此前是少有見到的。
歐陽修所貶謫的夷陵,經濟落后,文化亦不發達,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使他感觸頗深,因而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大抵文學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10](p393)這種思想也時常見于他與朋友的通信之中。如《答吳充秀才書》中對“棄百事不關于心”“職于文而已”的為文態度表示明確反對。《與尹師魯第一書》中談道:“到縣后勤官,以懲洛中散漫。”[3](p998)《與尹師魯第二書》中又言:“夷陵雖小縣,然爭訟甚多,而田契不明。僻遠之地,縣吏樸鯁,官書無簿籍,吏曹不識文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自新齊整,無不躬親。”[3](p999—1000)同時,在文學創作中,也更多地流露出對下層百姓的同情與關心。如歐陽修為農民禱雨而作的《祭桓侯文》便飽含深情:“農之為事亦勞矣,盡筋力,勤歲時,數年之耕,不過一歲之稔。稔,則租賦科斂之不暇,有余而食,其得幾何?不幸則水旱,相枕為餓殍。”[3](p682)
歐陽修經過此次貶謫,閱歷得以增加,文學思想趨于成熟,清人莊有恭曾有詩評曰:“廬陵事業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11](p31)此次貶謫也并沒有消磨他積極進取的政治態度,當康定元年(1040)受召還朝后,依然廣泛交游同道之朋,積極發表政見,其中最為值得關注的便是他所參與的“慶歷新政”。
慶歷三年(1043)八月,范仲淹除參知政事,富弼授樞密副使。次月,范仲淹即上《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實施新政的“十大”主張,拉開“慶歷新政”的序幕。歐陽修在這場變革中,與富弼、蘇舜欽、王益柔等一起積極參與朝政、諫言獻策,卻被王拱辰、張方平等誣為黨人,肆意詆毀。歐陽修憤而寫下《朋黨論》,提出“君子有真朋”而“小人為偽朋”的論斷,并強調“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希望天子“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但卻仍未挽回頹勢,慶歷五年(1045)正月,杜衍、范仲淹、富弼先后遭罷;八月,歐陽修也被貶知滁州,最終新政失敗。
《朋黨論》是歐陽修通過文學創作,表達政治理念的又一次實踐。歐陽修在文中展現了高超的論辯能力和精妙的寫作技藝,因而成為他的代表作之一,為后世稱道。歐陽修在《朋黨論》中提出的觀點,實則源于宋初王禹偁《朋黨論》中的“君子有黨論”:“夫朋黨之來遠矣,自堯舜時有之。八元、八凱,君子之黨也;四兇族,小人之黨也。”[9](第4冊,p440)歐陽修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辨析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本質區別:“小人之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始終如一,此君子之朋也。”[3](p297)這與范仲淹對“朋黨”的理解是一致的:“上謂輔臣日:‘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范仲淹對日:‘臣在邊時,見好戰者自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圣心所察耳。茍朋而為善,于國家何害也?’”[12](第11冊,p3580)歐陽修在文中強調的“守道義、行忠信、惜名節”等君子品質,其實也正是他自身交游經驗的總結。
景祐初至慶歷中,由于歐陽修在政治上的積極進取,其交游活動也以“政事”為主要內容,如他在《外制集序》中說道:“予方與修《祖宗故事》,又修起居注,又修《編敕》,日與同舍論議治文書。”[3](p596)而為實現政治理想,施展胸中抱負,他“壯年猶勇為,刺口論時政”,卻數為人所誣,觸怒君上,幾經貶謫,這期間的交游經歷使得他不斷成長。這種成長反映到文學創作上,便是其文學思想的逐漸成熟,同時提出“事信言文”“文質并重”“文章系乎治亂之說”等文學主張。
至和元年(1054)五月,歐陽修喪服期滿,回到了闊別近十年的京師。是年六月,他得仁宗召見,以吏部流內銓之職留任京師,直到治平四年(1067),出知毫州,在京約十三年。期間,他北使契丹,斡旋國事;權知貢舉,開一代之文風;兼知開封,穩定京師秩序;《新唐書》成,更是留名青史;榮登“二府”,參與朝政大事,成為一代名臣,備受景仰。長期的在京任職,亦使歐陽修與朋友間的交游更加密切,尤其是宴飲聚會的次數大大增多,據筆者統計,有明確記載的便有26次,詳見下表。此間詩詞唱和,評古論文,歐陽修均以“盟主”的身份起主導作用,這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擴大了他在當時文壇上的影響。
根據表1可見,從至和元年(1054)到治平四年(1067)歐陽修所參加的26次宴飲幾乎均有詩文唱和,且多為歐陽修首倡。如至和二年(1055),歐陽修得滁人贈送白兔,遂借邀請友人家中聚宴的機會,自賦《白兔》詩一首,并令賓客各和一詩。今檢諸公文集,和詩皆存:梅堯臣《宛陵先生集》卷五〇載《永叔白兔》,劉敞《公是集》卷一七載《題永叔白兔同貢父作》,劉攽《彭城集》卷八載《古詩詠歐陽永叔家白兔》,韓維《南陽集》卷四載《賦永叔家白兔》,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一〇載《信都公家白免》,蘇洵《嘉祐集》卷一五載《歐陽永叔白兔》。對此,劉德清先生評道:“眾人逞才使氣,競技炫才,表現對詩歌技巧的刻意追求,促使詩歌題材的平民化、生活化,并表現人文精神志趣,張揚文化人格,最終促成宋調風貌形成。”[1](p1292)而這自然不能忽視歐陽修的引領之功。此后,嘉祐四年(1059),歐陽修發現遺失梅堯臣所作和詩,遂致信希望他能再作一首,并提出更高的要求:“前承惠《白兔詩》,偶尋不見,欲別求一本。兼為諸君所作,皆以嫦娥月宮為說,頗愿吾兄以他意別作一篇,庶幾高出群類,然非老筆不可。”[3]
(p2463)梅堯臣接信欣然再和一首《重賦白兔》,果然另立新說。

表1 至和元年(1054)至至治平四年(1067)歐陽修聚宴統計表①嘉祐二年(1057)貢舉鎖院期間的宴飲聚會暫不統計入內。
此外,從與歐陽修聚宴的友人來看,總共31人,其中超過一半年齡小于歐陽修,尤其是除老友梅堯臣外,相聚最為頻繁的劉敞(10次)、韓維(6次)、王安石(6次)、韓絳(5次)、吳奎(5次)等5人,皆為晚輩后生。他們在聚會宴飲時,以歐陽修為尊,在他的引領下詩文唱和,得到提攜稱譽,舉薦獎掖,聲名漸起,成長為新的文學力量,如:嘉祐元年(1056),蘇洵偕二子至京師應試,投書歐陽修。歐陽修以其意高尹師魯、石守道,而欣然上《舉布衣蘇洵狀》,薦之于朝;又以“后來文章在此”贊之,極力推譽蘇洵父子,“天下于是高此二人”。[14](p2631)又如,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于常州任上三致書信,感念獎引知遇之恩:“過蒙獎引,追賜詩書,言高旨遠,足以為學者師法。(《上歐陽永叔書》(其二)[9](第4冊,p128))“幸以職事,二年京師,以求議論之補,蒙恩不棄,知遇特深。……伏蒙恩憐,再賜手書,推薦獎存撫,甚非后進所當得于先生大人之門。”(《上歐陽永叔書》(其四)[12](第4冊,p129))。
同時,這些晚輩后生也鞏固了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并進一步擴大了他的文學影響力。如至和元年(1054)十二月,韓絳、劉敞聚于歐陽修家。此時,歐陽修已是當時文壇上的“第一人”,又榮升翰林學士,二位友人遂于席間所作詩中,分別以“翰林文章宗”“翰林文章伯”美譽之。而后嘉祐元年(1056)、嘉祐二年(1057),梅堯臣再次以“翰林文章宗”(《永叔請賦車螯》)“金鼇文章宗”(《永叔內翰遺李太博家新生鴨腳》)稱之,由此確立其“文宗”的形象。這亦被歐陽修交游的其他友人、門生所推崇,如:曾鞏《寄致仕歐陽少師》:“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15](p99)蘇轍《祭歐陽少師文》:“公為宗伯,思復正始。”[16](p431)楊杰《賀歐陽樞密》:“文章道德素推天下之宗。”[17](卷十一)同時也得到了后世的認可,如: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中有“歐公一世文宗”[18](p8);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有:“(歐陽修)雖皆在諸公后而獨出其上,遂為一代文宗。”[19](p468)元代姚燧《送暢純甫序》中有“歐陽子為宋一代文宗,一時所交海內豪雋之士計不千百而止。”[20](p51)明人劉宗周《人譜類記》中有:“歐陽永叔為一代文宗,于后進有片言只字可采者,必加稱揚。”[21](增訂五)
歐陽修如此受交游的友人、門生推崇,還在于他們大都在文學創作上受過歐陽修實際的指點。如,嘉祐元年(1056),歐陽修在《與澠池徐宰書五》中告誡徐無黨作文須“峻潔”“自然”:“然著撰茍多,他日更自精擇,少去其繁,則峻潔矣。然不必勉強,勉強簡節之,則不流暢,須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代天論》既各有篇目,不必謂之代天可也。”[3](p2474)而后,嘉祐二年(1057)徐無黨屢寄詩文,請教為文之道,歐陽修又在回信中,向其闡釋了自己的理解:“然作文之體,初欲奔馳,久當收節,使簡重嚴正,或時肆放以自舒,勿為一體,則盡善矣。”(《與澠池徐宰六通》六[3](p2475))又如,嘉祐六年(1061),歐陽修在寄給焦千之的書信中談到墓表的創作問題:“以文字傳遠,須少儲思。蓋尋常意思未及,為人強作,多不佳也。”(《與焦殿丞書一二》)[3](p2479)同時,又對自己的錯誤即時更正,體現了實事求是的原則:“前者胡公墓表,誤書陵州人,當問其家為改正。”(《與焦殿丞書一四》[3](p2480))而此前,歐陽修還曾教導他:“讀書趨簡要,言說去雜冗。”(《送焦千之秀才》)[3](p72)
歐陽修主盟京師期間,尤其是嘉祐年間,通過大量的宴飲集會、詩文唱和,形成了一個較為松散的文人集團,而這個“以他為盟主的嘉祐文人集團,其規模、影響和歷史作用,比之洛陽文人集團都大大超過了。”[22]其中,值得一提的功績,自然要數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主持貢舉,與所交游的王珪、梅摯、韓絳、范鎮、梅堯臣等友人,共同改變文風之事。而這“終于奠定了宋代散文平易自然,流暢婉轉的群體風格,取得了古文運動的全面勝利。”[22]同時,歐陽修獎引后學,直接使得“嘉祐時的汴京,全國的文學精英幾乎都聚集在歐陽修的門下。”[22]所以才有了“歐陽文忠喜士,為天下第一”的說法。他的門生亦繼承了其文學思想,故在歐陽修亡后,天子“詔修取士法”,以罷佛老新學時,“考論師友淵源所自,復知誦習歐陽子之書。”[23](p906)
綜上,歐陽修自天圣八年(1030)進士及第,至熙寧四年(1071)歸隱潁州,宦海浮沉四十余年。期間他行跡甚廣,交游頗多,僅據《歐陽文忠公集》、《歐陽修資料匯編》、《歐陽修全集》及相關史料粗略統計,可考者便有200余人。其中,交游最多的當然是如梅堯臣、范仲淹、尹洙、曾鞏、“三蘇”等一眾頗負文名的才俊顯達。歐陽修時常與他們聚會宴飲、詩文唱和、寄贈書箋,相互切靡,磨煉技巧,交流文學思想。可以說,歐陽修的交游對其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無論是天圣、明道間奠定的文學基礎;還是景祐初至慶歷中文學思想的成熟;抑或是主盟京師后文學影響的擴大,均與其交游有著重要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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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鄧年
I207.62
A
1003-8477(2017)02-0123-08
羅超華(1990—),男,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兩宋之交政治紛爭下朝臣的創作研究”(2013YBWX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