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全順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湖南 婁底417000)
無常勢: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釋義
蔣全順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湖南 婁底417000)
書法作品中的“勢”凝聚著書家對自然物象的深刻領悟,是構成書法作品極具個性、富有生命意味的元素。古代書家通常運用自然物象來表述自己對書法的理解,唐代草書大家張旭所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中自然物象蘊含的作草之法,就是變動不居的“無常勢”,是“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的揮運之理。
無常勢;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
在中國古代書法論中,經常使用生動形象的意象比況來評述書法藝術。這種評述方式運用范圍極廣,包括各體特征、用筆方法、結字原理、章法布局、筆墨情趣、風格特色等。當然,這種意象比況的“本體”和“喻體”之間是存在某種相關性的。然而,這種“隨意感覺式”的語言表述方式由于缺乏具體的、嚴謹的理性思辨而為后世書學研究留下了種種疑惑,故米芾有批評語謂:“歷觀前賢論書,征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詞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1]準確地、客觀地還原書論中的一些關鍵語,對我們深入理解古人書學理念無疑是有所裨益的。
唐代鄔彤在向草書大家懷素傳授作草之法時,引出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作草心得[2]。懷素聞聽鄔彤傳授后,“不復應對,但連叫數聲曰:‘得之矣!’”[3]此八字的魅力,自不待言。然而,遺憾的是,這三位草書家對于具體如何解釋這八個字的奧妙之意,皆語焉未詳。
“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八字不是張旭自創,其源于南朝劉宋文學家鮑照的《蕪城賦》:“……崩榛塞路,崢嶸古馗(道)。白楊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氣,蔌蔌風威。孤蓬自振,驚砂(沙)坐飛。灌莽杳而無際,叢薄汾其相依……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4]該賦描寫了廣陵之地昔盛今衰的景象。那么,何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呢?筆者首先將其釋意。“蓬”,《說文解字》云:“蒿也。”為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中心黃色,葉似柳葉,子實有毛。“孤蓬”又名“飛蓬”,枯后根斷,常隨風飛旋。呂向注:“孤蓬草也,無風而隨風飄轉者。明遠自喻客游也。”常喻漂泊無定的孤客,李白《送友人》:“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自振”,《古代散文選》釋為:“自己飄轉。”此說不通,筆者認為賦文兩兩相對,“孤蓬自振”之“自”字與“驚沙坐飛”之“坐”字應該同意。張相《詩詞曲語匯釋》謂:“坐亦自也,坐與自為互文。”那么“坐”字當怎樣解釋?漢樂府詩《陌上桑》有“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句。“坐”猶“因”也。“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前有“蔌蔌風威”,顯然,“蓬振”“沙飛”是因為風威所致。那么,這句話應該解釋為:風吹拂蓬草飄轉不定,風卷起細沙在空中亂舞飛揚。“蓬振”“沙飛”都包含一種運動之勢,這種勢因風變化而變化,表現為一種“無常之形”。
前人對于“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與書法的相關性多有論述。宋·董逌《廣川書跋》卷七《張長史別帖》有云:“‘見鐻于山,不喪其天,見蜩于林,不分其神。’誠能知此,可以語書矣。嘗見《劍器》《渾脫》舞,鼓吹即作,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而旭得之于書,則忘其筆墨而寓其神于群帝龍驂(驤),雷霆震怒之初矣,落紙云煙,豈復知也!此殆假于物者神動,應于內者天馳耶?”[5]董逌認為,張旭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從中窺測到里面所蘊含之“神”,而后施之于書,惟賦神采而忘其筆墨。后代如明·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四、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七以及民國馬宗霍《書林藻鑒》卷八,張旭條下皆輯錄此段文字,惜未作解說。
宋·周越《古今法書苑》云:“張旭書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6]說明張旭草書特征,也并未言及具體內涵。
明·徐渭《玄鈔類摘序說》云:“余玩古人書旨云,有自蛇斗、若舞劍器、若擔夫爭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觀雷太簡云:‘聽江聲而筆法進’,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點畫字形,乃是運筆,知此則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可以貫之而無疑矣。惟壁拆路、屋漏痕、折釵股、印印泥、錐畫沙,乃是點畫形象,然非妙于手運,亦無從臻此。”[7]在此徐渭點明“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是運筆方法。
清·宋曹《書法約言·論草書》云:“古人見蛇斗與擔夫爭道而悟草書,顏魯公曰:‘張長史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與公孫大娘舞劍器,始得低昂回翔之狀。’可見草體無定,必以古人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也。”[8]作者理解“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是草體無定,言草書形態的變化多端。
唐·沈亞之有《敘草書送山人王傳乂》一文:“夫匠心于浩茫之間,為其為者,必由意氣所感,然后能啟其象也。此凡一舉志則爾,而況六藝之倫乎。余聞之學者曰:‘昔張旭善草書,出見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鼓吹即作,言能使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而旭歸為之書,則非常矣。’斯意氣之感歟。今山人王傳乂,學為旭書,居故吳公子光劍池山傍。積十年而功就,歷游天下,慕其出己者師之,欲增其功也。及至長安,舍余家,為余題旌故平廬節士文。因感之聳發寒肌,謂吾友生日,愿欲余敘其書意者。豈余之文以感謂王生之志于鼓噪劍氣之勢乎。顧不敏,誠以孤生之望也。聊題百數十言,以塞其志。”[9]宋·陳思的《書苑菁華·書敘》全錄此篇,無疑不是偽文。但沈亞之所聞“(張旭)出見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鼓吹即作,言能使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而旭歸為之書,則非常矣”,意象表述時應有訛誤。聯系上下文,云:“意氣所感,然后能啟其象”“感王生之志于鼓噪劍氣之勢乎”。看來沈亞之認為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時,擁有神秘的力量,即所謂的“意氣”。“意氣”所到之處,則“蓬振”“沙飛”。顯然,這具有一些神秘色彩。在陸羽《僧懷素傳》中鄔彤轉述張旭之語“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孤蓬自振”之前是否還有其他語言表述,今已不可考證。但顏真卿云:“張長史觀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狀。”這里顏真卿說出了一個關鍵詞是“之外”,這就意味著張旭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與觀“公孫大娘劍器舞”并不是同一時間。沈亞之(781-832)晚出張旭(約675-759)一世紀之久,而顏真卿為張旭親傳弟子,其所說應該較為可靠[10]。此處沈亞之點明學草書者“外師造化”時,必須感受到自然萬物所蘊含的“意氣”,才能啟發草書創作時所應該表現出來的“象”,引述張旭之事來“感王生之志于鼓噪劍氣之勢”。
筆者認為,這段材料的價值在于其后所云:“而旭歸為之書,則非常矣。”陸羽《僧懷素傳》記載:“張長史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凡草圣盡于此。”此處“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為誰所說,有所爭議。筆者認為,應將其歸為張旭所言。上文沈亞之所云“而旭歸為之書,則非常矣”與“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句式與意思完全相同,則此處“余”指張旭而并非鄔彤。遂此句應斷為:“張長史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凡草圣盡于此。”之所以要明晰此處斷句,是因為我們在考察“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時,應該將其置于張旭當時的語境及鄔彤轉述時的語言中去探討。這樣或許對我們更全面、客觀地理解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這句話所蘊含的作草之法有所啟發。
唐·陸羽撰《僧懷素傳》載于《欽定全唐文》卷433,記載了當時鄔彤引述時的語境。相關部分轉錄如下:“至中夕而謂懷素曰:‘草書古勢多矣,惟太宗以獻之書如凌冬枯樹,寒寂勁硬,不置枝葉。張旭長史又嘗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凡草圣盡如此。懷素不復應對,但連叫數聲曰:‘得之矣!’”[3]此處有兩個關鍵詞:一為“草書古勢”(鄔彤語);二為“得奇怪”(張旭語)。聯系上下文,可知,鄔彤引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是來說明“草書古勢多矣”的。“草書勢”在漢魏時期的書法論中就已經得到高度重視,崔瑗的《草勢》、索靖的《草書勢》以及相關論草散篇中都提出了“勢”的概念。清·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綴法》中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曰‘九勢’。衛恒曰‘書勢’。羲之曰‘筆勢’。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11]確如康有為先生所言,書法得勢,便得書旨,草書尤其如是。“勢”是一種動態的感覺,由運筆的方向、速度、力度所產生,以筆墨形態的各部分關系來呈現,靠藝術欣賞者的“心眼”去感知。
李頎的《贈張旭》描述了張旭書寫時的狀態——“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可以想見其揮灑時的風采。惜其書壁書法今已不得見。從其存世的《肚痛帖》及《斷草千字文》來看,點畫線條飛旋奔馳、縈回繚繞,草勢變動不居、不可端倪,勢生則形成,勢盡則形沒。確如孤蓬飄忽不定,驚沙亂舞飛揚的勢態。“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因風威而成“蓬振”“沙飛”的運動之勢。這種勢風起而生、風過而滅,因風的變化而變化,成為一種“無常勢”,無常即生奇怪。所以張旭說:“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張旭于此看到的并不是“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所表現出的具體技法。試想古人在欣賞書法藝術作品時,就強調“惟觀神采,不見字形”,更何況師法自然造化。中國古典“九方皋相馬法”的大寫意美學,也不容許去師法具體的表象。所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筆法皆為今人附會。張旭看見的是“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所蘊含的變動不居的“無常勢”,看到的是“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的揮運之理。
之后,僧懷素有云:“貧道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夏云因風變化,乃無常勢,又無(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3]其所說“觀夏云”“遇壁坼”者,皆張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演繹。其自言“得草圣之三昧”,絕非虛語。
[1]米芾.海岳名言[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0-364.
[2]王元軍.唐書家鄔彤小考[J].文獻,2004(1):51.
[3]陸羽.僧懷素傳[M]//董浩,阮元,徐松,等.欽定全唐文:卷433.揚州:清嘉慶二十三年揚州詩局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4]鮑照.蕪城賦[M]//蕭統.文選: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05-506.
[5]董逌.廣川書跋·張長史別帖[M]//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124-125.
[6]陳志平.周越古今法書苑輯佚(下)[J].書法叢刊,2009(5):90.
[7]徐渭.玄鈔類摘序說[M]//崔爾平.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129-130.
[8]宋曹.書法約言·論草書[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571-572.
[9]沈亞之.敘草書送山人王傳乂[M]//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60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459-460.
[10]韓立平.“孤蓬驚沙”與“公孫大娘舞劍器:唐代書學考論之一[J].文化藝術研究,2010(4):201.
[11]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843-848.
Abstract: “Shape” -an individual and dynamic element in a calligraphy work- embodies calligraphers′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natural images. Ancient Chinese calligrapher generally employed natural images to express their understanding of calligraphy. Take Zhang Xu, a master of cursive script in Tang Dynasty, as an example. The way to write a cursive script, which is embedded in Zhang Xu′s saying ‘vibration shock isolated peng fei sha sit’, is the ‘no constant shape’ that is changable, and it requires calligraphers to write a cursive script spontaneously without being interrupted.
Keywords: no constant shape; Zhang Xu; “Vibration Shock Isolated Peng Fei Sha Sit”
(責任編校:彭芬輝)
NoConstantShape:TheInterpretationofZhangXu“VibrationShockIsolatedPengFeiShaSit”
JIANGQuan-shun
(School of Art and Design, Hunan University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417000,China)
J292.1
A
1673-0712(2017)03-0083-03
2016-12-07.
蔣全順(1988—),男,山東滕州人,湖南人文科技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中國書法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