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毅
老師建議我在大魏塆多住幾天,因為這里最熱鬧的不是春節,而是正月十五,特別是元宵節耍獅子。全村各戶按照次序,每年有幾戶負責當年元宵節的耍獅子。到那天,耍獅隊要到各戶祝福,全村都會處于狂歡的狀態。與元宵節的熱鬧相比,春節只是各家自己祭祖和家庭聚餐,初一過后有親戚之間的往來,基本是家庭活動或家庭之間的活動,而正月十五則是全村甚至各村之間的活動。為什么熱鬧會拖到正月十五而不是春節?涂老師猜測,也許與這里經商的傳統有關系,因為村里原來有許多手藝人,靠農業之外的副業維持生活,比如涂老師婆家的祖上就是制糖的,春節這段時間也是他們掙錢的時候。等忙完春節的生意,他們抓住過年的尾巴,要大大地熱鬧一番。
在春節期間,大魏塆是熱鬧的,這里的農居基本上沒有院子,很容易透過窗子看到各家的大人們湊在一起緊張地打麻將,而孩子們則不時跑到街上放幾只鞭炮和焰火。村子的道路上不時有轎車開過,在大年初二的鄉村公路上居然發生了嚴重的交通擁堵,因為走親戚的人很多,在十字路口出現了堵車,而一旦出現堵車,后面的車子不肯等待,而是直接從逆行道上前行,上下雙行的道路被四五輛并行的汽車堵死,造成對面的車子過不來,這邊的車子過不去,本來就不寬的鄉間公路瞬間成了停車場,熱鬧非凡。
但是在熱鬧中總透著一股落寞,熱鬧就像是一個盛大的晚會,大家在歡笑中似乎都在等待著晚會的落幕。不管多么熱鬧,大家都知道,等正月十五一過,大多數的青壯年又會離開家鄉,重回城市,因為那里才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中心,他們辛辛苦苦蓋起的房屋又會因為人走而房空。
對于這樣一個有手工業傳統的村莊來說,離家做生意并非是一個新的現象,制糖的手藝人也不可能只在本村做生意,如果涂老師估計的不錯,春節都會讓位于生意,聚散本是生活的常態,那么為什么現在的人們顯得如此落寞?
東東家是涂老師的近鄰,涂老師家來客人沒有地方停車,都會停在東東家。東東家的房子是新修的,而且從秋天開始,一直在慢慢地進行內部的裝修,但是東東爸爸卻常年在武漢做建筑,很少回家。我問東東爸爸,很少回來住,為什么花那么多錢在農村蓋房?他回答說,在城里買不起房子,如果在農村沒有房子,心里不踏實。房子似乎是一個象征,有了房子便有了家,盡管大部分時間他仍然居住在城市的出租房里。
東東爸爸也是做手藝的,似乎在重復著原來手藝人的活法,日常在外打工掙錢,有了錢便在家里蓋房子,等著一旦在外面無法打拼了,便可以回來過個安穩的晚年。但是東東爸爸又感覺到似乎物是人非,原來的生活軌跡已經無法重復了,這正是他憂心忡忡之所在。原有的東西似乎可以提供保障,但是又很難抓住;城市生活似乎是無可選擇的必然,但是又不知道未來在哪里。
以往的手藝人與農業并沒有完全分離,所以即使是手藝人,回到家鄉仍然可以是個莊稼人,這正是在這樣一個手藝人集中的村莊農業還得以延續的原因,但是現年38歲的東東爸爸從來沒有從事過農業,他也不相信如果有一天丟失了城市的工作,可以回到家鄉從事農業維持生活。他說家里的土地都由父親在耕種,自己是不可能去做農業的,不僅不懂技術,而且吃不了做農業的苦。回到家里的青年農民并不需要做農業,只是打打牌,相互走動一下,等著元宵節的舞獅。但是談到土地流轉,東東爸爸又說自己肯定不會將土地流轉出去,土地流轉的收入很少,不能解決問題,有塊土地總可以作為退路。在東東爸爸那里,土地成為一個保障的象征,有了土地,至少感覺有了保障,但是理智地計算,好像土地又不能作為真正的保障。
對于手藝人來說,城市是賺錢的地方,而鄉村才是養老的地方,這是父輩的經驗,也可能正是東東爸爸回家蓋房的原因。但是與過去不同,家鄉仍然是家鄉,被認為是生活的保障,但是這種保障好像更多是感性的,而非理性計算的結果。在傳統的鄉土社會,有了房子,有了土地,生活就有了保障,現在僅靠這些已經遠遠不夠了。
對于東東爸爸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在城里辛苦了若干年,前途也不光明。他說,在城市靠一個人的收入是不足以養家的,需要夫婦同時工作,但是小孩子開銷又很大,如果上幼兒園,甚至一個人的收入都不夠孩子開銷的,所以他們決定將孩子送回到農村。盡管他們的收入維持吃喝不成問題,但是在城市買房是不可能的,只能租房住,每年的房租要花掉很多錢。而且要維持城市的生計需要有很多應酬,這樣算下來,他家的收入基本上收支相抵,所剩無幾。所以東東爸爸感嘆,如果像涂老師這樣有固定的退休金,那么在農村養老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這句話換過來說,就是如果沒有收入和積蓄,在農村養老是不可能的。
東東爸爸也感嘆城鄉差距,說如果農村像城市一樣,也就無需外出打工了,在家里比城市好太多了。首先是消費水平低,在家里至少蔬菜不用去買,摩托車加點油可以跑很遠,但是大城市隨便吃個早餐要20塊錢,外出一趟,公交車錢也蠻貴的。如果深入說下去,東東爸爸又很難說得清他要消滅的城鄉差距是什么,大魏塆的交通很方便,電視、電話和網絡都不比城市差。如果說差距是城市的消費和喧囂,這似乎又不是東東爸爸想要的。那么,對于這樣一個城郊型的村莊來說,制約農民回到農村的城鄉差別是什么呢?我猜測可能最主要的是就業機會。原來的手藝人主要服務農村人,所以非農手工業本質上仍然是農村社會的一部分,但是現在的外出打工已經成為城市的一部分,比如東東爸爸的專業是鋼結構,這與農村的生產和生活完全沒有關系。農村的衰落與就業機會的減少是一個過程的兩個側面,互為因果,缺少就業機會的農村,不管如何改善基礎設施,都不足以消除城鄉的差距。東東爸爸不擔心現在的生活,不管經濟如何不景氣也還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他發愁的是未來的前景非常不確定。對于這樣沒有積蓄的人來說,再過十多年肯定會回到農村,但是除了房子和小塊土地,他們還有什么呢?
在我們討論鄉村問題的時候要面對兩個問題,第一是農民是誰,第二是誰做農民。東東爺爺這一代人代表了過去的農民,他們也曾外出打工,現在則回到農村成為地道的農民,而且還同時幫助兒女帶孩子。農業收入、政府補貼和兒女反哺的力度決定了他們晚年的生活質量,不管生活好壞,他們的生活軌跡是確定的,他們是農民,現在也還從事農業。但是東東爸爸這一代人可能是最焦慮的一代,作為最后保障的農村好像只是一個象征,而不是實在地可以依靠。他們有農村的房屋,但是卻很少居住;有農村的土地,卻從來沒有耕種,在未來10年或20年,他們還能做農民嗎?
如果我們將這些從來沒有從事過農業的農民稱為新生代的農民工,他們現在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在青壯年時期,他們的生活豐富多彩,遠非老一代農民可比,但是他們在這個時期卻沒有形成穩定的積累;當他們退出勞動力市場以后,不管是在農村或在城市生活,都面臨著諸多困難,因此國家的農村政策對于他們的影響將非常大。如果我們希望老一代農民退出農業生產以后,農業的家庭經營仍然存在,我們就需要有系統的政策出臺,支持他們像其父輩一樣,將一個具有象征性意義的農村具體化,使之成為進城農民退身之地,比如適當的社會保障和與這一群體相適應的農業政策。希望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城里人,并進而成為樓市中去庫存的主力,恐怕很難。(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