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賁
許多人對互聯(lián)網文化的崛起充滿了焦慮:谷歌正在腐蝕我們的記憶力,把我們變得淺薄和愚蠢;互聯(lián)網代表了粗鄙者的崛起、剽竊者的勝利和高雅文化的終結。
當中世紀的手稿文化向早期現代的印刷文化轉化時,也出現過類似的焦慮。事實上,印刷文化的形成離不開手稿文化已經取得的進展和成就,印刷書籍吸收和改變了手稿的一些形式通例。印刷文化與手稿文化之間是一種一邊借助、一邊形成自己特色的變化過程。
開始,印刷的文本與手抄文本頗為相似。例如,印刷文本要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提供輔助。書籍是沒有頁碼的,需要讀者自己添加頁碼,還需要他們在應該大寫的地方涂上紅色,在文句停留處添加標點符號等。后來書籍印刷者才承擔了越來越多的編輯責任。阿爾杜斯·皮烏斯·馬努提烏斯是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著名的人文主義學者和印刷商。1502年,他出版奧維德(Ovid)作品時,還在要求讀者自己在書頁上標上頁碼。但是,很快,他就在書里印上頁碼了。
馬努提烏斯的印刷技藝是與時俱進的。中世紀手抄書籍的頁邊經常附有注釋(中國的古書也是正文與注釋或注疏混雜一起的),他改變了這種頁面樣式,采用了將注釋印在書頁底部的辦法。于是,正文與注釋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注釋與正文分離開來,把頁面的主要部分還給正文。這受到當時新教改革作者們的歡迎,因為他們要求回歸《圣經》原意,要將中世紀經院評注的重要性降格,印刷書籍的新頁面處理正好符合這一需要。
今天,數碼傳媒帶來的寫作、閱讀和交流新特征,也應放到更大的社會文化價值變化中去理解。例如,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有了變化,作者不再是居高臨下向讀者灌輸權威知識的一方,也是讀者們可以詰問、補充、糾正的平等對話者一方。知識的主體不再是作者,而且也是讀者。
這標志著社會和文化價值從“他控”向“自控”、從“服從”向“自律”的轉變。上司指示、政治領導、道德教誨,這些都隨著知識話語向普通人轉移而發(fā)生了變化。
然而,數碼文化的每種形式都可以看到印刷文化的某種相應形式。維基百科讓我們聯(lián)想到百科全書。百科全書提供由專家構建的明確知識;維基百科提供由讀者構建、評議并可再行編輯的知識。博客讓我們聯(lián)想到日記。日記是在時間中串成的個人私密思考;博客發(fā)出的是個人的聲音,但并不私密,而且歡迎他人的回應。電子游戲令人聯(lián)想到小說和戲劇。小說或戲劇人物的經歷讓我們感同身受,在電子游戲里我們自己成了影響故事結果的主角。凡此種種,文化行為和行動者在變化,在擴展,與其說是取代,不如說是變換,新的并沒有消滅舊的,而是新舊并存,并因此形成新的復合型態(tài)。
大學里,教授和學生的關系也在發(fā)生變化。雖然教授還站在講臺上授課,但也已經出現了以學生為主體的課堂小型討論班。雖然滿堂灌的教學沒有絕跡,但也有了更多的師生互動。雖然教科書仍然是課程的主體內容,但“批判性思維”正在悄悄地進入教育課程。雖然專業(yè)課仍被視為核心課程,但“通識教育”和“人文教育”已經不再是一個陌生的教育理念。雖然絕大部分學生仍在封閉的課堂里求學,但互聯(lián)網的線上開放課程或視頻公開課正在吸引學生群體中那些更好學、更勤思的部分。雖然每個教室里還有黑板和粉筆,但電視設備已經廣泛地在教學中運用。
大學的知識生產和傳播正處在一個轉型的時代,既是新舊交替,也是新舊交融,也許在這個交替和交融中會形成一個新的知識秩序。我們對它有所期待,但我們并不能充分想象那將是一個怎樣的秩序,因為秩序是充滿變數的歷史副產品,不是任何人可以憑想象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