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
摘 要:權力與檔案管理相互建構。一方面,權力影響著檔案收集、整理、鑒定以及保管等活動,在權力的積極干預和建構下,哪些檔案被留存、以怎樣的狀態被留存以及哪些檔案被銷毀等問題都被納入權力的視野和控制中;另一方面,檔案管理也象征著權力的存在、鞏固著權力的統治以及協助著權力的運行,這種相互建構的關系給檔案界帶來了許多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檔案管理;權力;相互建構
檔案管理活動中,檔案工作者努力遵循來源原則和全宗理論對檔案進行序化整理,并按照文件生命周期理論對檔案進行全程跟蹤管理和規范化控制,力求維護檔案的真實性、客觀性和完整性。然而,這些貌似客觀中立的程序背后,一只無形的手始終在發揮著作用,如影隨形,并且在關鍵時刻還起著決定性作用,它便是權力。
權力(power)是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也是政治哲學的核心概念。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權力指的是社會關系中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夠貫徹自己意志的可能性”,[1]權力具有廣泛、深入、強制的特點。在檔案管理活動中,也常常會看到權力的身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權力對檔案管理程序進行著持續的建構,反過來,檔案管理的一系列程序也在不斷地維護與鞏固權力。權力與檔案管理相互建構。
1 權力對檔案管理進行建構
檔案管理工作表面上是一系列規則、程序、方法和技術的組合,但它們背后一直存在著權力的身影,決定了哪些檔案被留存、以怎樣的狀態被留存、哪些檔案被銷毀等重要問題。
1.1 權力對檔案收集的建構。檔案收集工作不僅是一項事務性工作,而且是一項政策性很強的工作,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為權力對檔案收集的干預和控制。
1.1.1 權力決定著檔案的所有權和收集權。權力擁有者決定著檔案的收集并對其擁有所有權。相反,失去了權力也就失去了對檔案收集的控制,甚至導致檔案的流失和毀壞。比如春秋時期群雄爭霸,社會動蕩,周王朝中央以及世卿貴族的檔案隨著權力的喪失而大量流散到社會,孔子正是利用這個機會周游列國,搜集各國檔案文獻的。
1.1.2 權力監督和控制檔案收集傾向。檔案的收集必然涉及收集什么以及不收集什么的決定,檔案沒有被列入收集范圍則預示著散失和銷毀的命運,檔案收集是建構社會記憶的關鍵關節,通過權力的控制和審查,符合權力價值和利益訴求的檔案(比如社會權貴的檔案)才能被收集,從而獲得檔案的真正特權地位,而不符合或者違背權力要求的檔案(比如卑微弱勢人群的檔案)則被排除在收集范圍之外,被邊緣化甚至被銷毀。于是權力就通過監督和控制檔案的收集傾向而影響到了歷史的書寫,進而影響到了社會群體對于歷史的理解。
1.2 權力對檔案整理與編目的建構。蘭德爾·吉默森將權力對檔案整理與編目的建構稱為“對文件的意義和文件形成者身份的監禁”,[2]具體表現在:
1.2.1 權力通過控制檔案整理與分類原則來控制檔案存在狀態與順序。權力通過對檔案整理原則和全宗分類方法的干預,使檔案形成了其認為合理的順序,將來人們也只能接觸如此順序和分類下的檔案。檔案整理要求保持文件之間的內在聯系,包括來源、時間、內容和形式等方面,其中來源聯系是文件聯系的首要聯系。檔案整理的首要原則就是來源原則,檔案整理的第一步便是區分全宗,全宗內檔案的主要分類方法便是組織機構分類法,這是檔案管理與圖書管理的根本區別之處。文件主要是組織機構在行使職權的過程中產生的,“來源原則是以文件形成者職能來體現權力和國家意志的”,[3]因此,來源原則和組織機構分類法從根本上來講實際上是一種以權力為中心的原則和方法。分類原則也不是簡單地對檔案進行分類,Richard Harvey Brown和Beth Davis-Brown認為,“我們定義材料本身的方式由占統治地位的知識或者政治范式進行塑造,分類的意識形態功能雖然被掩蓋,但更為強大,比如人口成員的表層差異可以幫助證明種族區別的實證效力,因此,是政治統治的”。[4]
1.2.2 權力通過控制檔案著錄與編目方法控制檔案的解釋權和價值意義。檔案著錄不是簡單地標注檔案的分類號、主題詞、提要等內容,其實著錄也是一個選擇的過程,一份檔案為什么給予這個分類號而不是那個分類號?為什么被標注這個主題詞而不是那個主題詞?這些選擇其實都滲透著權力的影響,都滲透著權力主體對于檔案價值和意義的控制權和解釋權,以官方檔案為主體的檔案著錄過程中,其著錄目標的價值取向顯然是具有明顯的權力傾向的。Terry Cook和Joan M. Schwartz形象地將著錄標準比喻為過濾器,“通過檔案著錄主流價值得到增強而微弱的聲音則更加邊緣化,檔案著錄是一個價值驅動的事實的選擇,權力主導下的敘事通過檔案著錄得到建構”。[5]
1.3 權力對檔案鑒定的建構。檔案價值鑒定的關鍵問題在于為誰鑒定、由誰鑒定以及根據什么鑒定,這是名副其實的一個權力問題。
1.3.1 權力界定檔案鑒定標準。鑒定檔案價值的主要標準就是檔案的屬性標準,包括分析檔案的來源、內容、時間、形式特征等方面。權力對檔案價值鑒定標準的界定還是十分明顯的。比如,檔案鑒定的來源標準就是看重檔案的形成者,本機關制發的文件是保存的重點,要長久保存,而且立檔單位在社會上的地位和作用越重要、級別越高保存價值就越高,這實際上是權力的主體和級別決定了檔案價值的大小。再比如,檔案鑒定的內容標準以檔案內容的重要性作為重要判斷依據,重要性主要體現為反映黨的方針政策、重大事件、主要業務、主要職能、中心工作等方面,這又是以權力為中心的判斷標準。
1.3.2 權力介入檔案鑒定組織。近代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主張由行政官員來實施檔案鑒定與銷毀的思想,即英國檔案學者希拉里·詹金遜的“行政官員決定論”,雖然這種鑒定理論具有一定局限性,但同時它也清楚地表明了這樣的觀點:檔案價值的判定應該由檔案的形成者——行政官員來判定,這實際上體現的是權力主體對權力工具的控制和影響力。雖然后來檔案鑒定權出現了轉移,主要由檔案工作者來承擔檔案鑒定工作,但是行政官員的身影始終沒有退出檔案鑒定組織,始終在發揮著監督和控制的作用。比如我國機關檔案鑒定工作,一般由辦公廳(室)領導人、檔案人員、業務人員三結合組成檔案鑒定小組負責進行,檔案館的鑒定工作由館長、同級檔案事業管理機關和檔案館有關人員組成鑒定工作委員會負責進行,在鑒定某一機關檔案的時候,還可邀請機關的代表參加。可見,行政機關的影響力在檔案鑒定工作中始終存在,而且即使沒有行政機關的參與,僅僅由檔案工作者組成的檔案鑒定組織也不可避免地按照權力主流價值進行檔案鑒定和銷毀工作。
1.4 權力對檔案保管的建構。由于檔案與權力的密切關聯,權力對檔案保管進行了有力的控制和干預,檔案保管始終有著“重藏”的傳統,這主要體現為:
1.4.1 權力主導檔案庫房建造。權力主體積極建設堅固耐用的檔案庫房來存貯檔案,體現了權力鮮明的主導性和影響力。早在商代,檔案就被集中存放在作為最高權力象征的宗廟;漢代,為了收藏劉邦進軍咸陽后獲取的大量圖籍檔案,蕭何專門主持設計建造了著名的石渠閣;此外,兩宋時期的11座帝王檔案庫,明代的后湖黃冊庫以及清代的皇史宬等檔案庫房建筑都是為保管王朝重要檔案而專門建造的,它們堅固耐用,便于防衛,按照最高建筑等級進行精心設計和規劃,任何人不能隨意查閱檔案,“終身不得窺見一字”的高官比比皆是,這表現了處于權力保護下的檔案庫房的神圣性和機密性。
1.4.2 權力把控檔案保管制度。權力通過制度這種外化形式對檔案保管實現了控制,于檔案保管而言,這些制度主要包括副本制度、進出庫制度、溫濕度控制制度、庫房保衛制度、檔案清點制度等。權力對檔案保管制度的把控在我國有著悠久的傳統,比如明朝后湖黃冊庫由明王朝中央直接領導,黃冊檔案管理有一整套詳細具體的規定,庫內有嚴格的查閱、定期晾曬和保衛保密制度,其管理制度之嚴,是16世紀早期世界罕見的,也是中國檔案保管史上的奇跡;再比如,明代皇史宬檔案保管調閱有嚴格手續,明代“皇史宬每年六月初六日奏知曬晾,司禮監第一員監官提督,董其事而稽核之。看守則監工也”,[6]啟匱查閱,要“焚香九叩首”,其重視度可見一斑。這些都體現出了權力對檔案保管制度的強力把控和干預,通過把控檔案保管制度來把控檔案,為權力統治服務。
2 檔案管理對權力進行建構
權力對檔案管理的滲透可謂全面而深刻,權力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常常有意無意地影響著檔案管理活動,使得權力成為檔案管理體系的重要構建要素。然而任何作用都是相互的,檔案管理也在反映或塑造著權力。
2.1 檔案管理象征權力存在。歷史一定程度上是由那些留存的檔案書寫的,即檔案構建著我們的記憶。就一個組織而言,組織記憶主要是由該組織的檔案所構建和維系的,因此檔案管理就成為對一個組織進行記憶壟斷的主要方式。而對組織檔案進行收集、整理、鑒定和保管的活動決定了組織檔案的收集范圍、排列順序、內容取舍以及保管環境,這直接影響著組織記憶的構成狀態和未來形態,成為控制組織的一種重要方式,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權力。國外有學者將檔案館稱為“檔案神廟”,[7]也反映了檔案管理活動所擁有的至高無上的神圣權力光環。可見,檔案管理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的象征,檔案館更是統治者特權的象征,是維護統治者特權的堡壘。
2.2 檔案管理鞏固權力統治。檔案管理通過一系列流程和制度維護和鞏固了權力的權威。從古希臘開始,檔案管理就和維護權力有關,與現在的權力控制對于過去的認知有關。檔案管理的一系列流程和制度始終在建構或者維護權力,在這一過程中,檔案管理確立了主流權力和主流話語,使符合權力利益的記憶變得清晰,不符合權力利益的記憶變得模糊甚至消失,從而有效維護了權力的權威。比如,“納粹和南非種族隔離政府精心打造了有利于他們政策和政治價值觀的巨大的檔案信息資源,從而幫助他們壓迫他們的敵人”,[8]這樣檔案就在無形中鞏固和維護了權力擁有者的權威和利益。
2.3 檔案管理協助權力運行。檔案產生于組織業務開展的需要,各個具體的業務活動是其職能權力的體現,因此,檔案是權力運行的重要工具。根據謝倫伯格的雙重價值理論,檔案的第一價值服務于其形成單位,為形成單位的權力運行提供憑證和參考依據。因此,檔案管理是形成單位權力運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為權力運行提供協助和保障,是行政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檔案管理對權力的協助主要體現為檔案管理充當權力運行的工具,有效降低行政成本,提高行政效率。民國時期“行政效率運動”的主要內容便是文書檔案改革,核心技術方法便是實施“文書檔案連鎖法”,通過改革文書與檔案管理的一系列流程和方法,提高了行政效率。
3 權力與檔案管理相互建構的啟示
3.1 檔案管理的客觀性、中立性需要辯證地看待。由于權力這只無形之手的參與,檔案管理的客觀性、中立性是相對的。歷史學家歷來把檔案史料作為研究歷史的最為可靠和可信的材料,但檔案形成之后在其管理過程中包含著許多權力建構的痕跡,這就是為什么史學家在利用檔案史料時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史料辨偽,通過各種檔案史料的比對和考證來辨別檔案的真實性與可信度,辨析檔案在形成之時以及形成之后的管理過程中,檔案的形態和內容是否發生了變化。可見,檔案管理的客觀真實性是相對的。
3.2 檔案管理過程應該更加公開、清晰和透明。權力對檔案管理過程進行了或明或暗的建構,這種建構很容易使檔案管理形成對權力的依賴性和指向性,成為權力的附屬工具。如果檔案管理過程受到了法律和公眾的廣泛監督,那么權力對檔案的建構一般會符合公眾的利益并且不斷得到矯正和制約;但如果檔案管理過程是不受制約或者監督的,那么這對于國家與社會的發展以及公民利益的保障是非常不利的。因此,對于權力對檔案管理過程的建構,既不能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也不能進行完全的否定,而應該提高檔案管理過程的透明度,公開檔案管理過程的一系列方針、制度和標準,說明這些管理規則和制度制定的背景、過程與價值取向,比如檔案鑒定、著錄、保存的原因、標準、價值觀、方法論等,并且接受社會公眾的質疑、批判、評估和檢驗。
3.3 檔案管理應該更加關注弱勢或邊緣群體。權力對檔案管理的建構使得檔案管理基本上只能反映權力的訴求,但人類的活動是復雜多樣的,僅僅圍繞權力進行檔案管理容易造成人類記憶的斷層和缺失,這是對社會正義和公平的挑戰。因此,檔案管理應該涵蓋社會各階層的檔案,應該多加關注權力以外的聲音,比如弱勢或邊緣化群體的檔案和故事,克服對于權力組織檔案的傾向性,以一種更加平衡的視角看待過去。比如,近年來美國許多檔案館致力于收集有關婦女、有色人種、少數民族、工人、宗教徒、同性戀者、窮人、恐怖主義分子以及其他被邊緣化了的人群的檔案,這是對于人類記憶完整性的有效補充,體現了檔案管理的良好價值取向。
*本文系山東大學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權力建構視野下檔案工作的全程審視與學科反思”(2016GN019)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1][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81.
[2]蘭德爾·吉默森,馬春蘭譯.掌握好檔案賦予我們的權力[J].檔案,2007(3):40~43.
[3]張林華,蒙娜.權力因素在檔案建構社會記憶中的消極作用及其應對策略[J].檔案,2007(5):7~10.
[4]Richard Harvey Brown,Beth Davis-Brown.The making of memory: the politics of archives, libraries and museum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J].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1998(11):17~32.
[5]Terry Cook and Joan M. Schwartz.Archives,Records,and Power:From (Postmodern)Theory to (Archives) Performance [J].Archival Science,2002(2):171.
[6]朱偰《北京宮闕圖說》援引《配中志》卷十七.
[7]Eric Ketelaar.Archival Archival temples,Archival prison:Modes of Power and Protection [J]. Archival Science,2002(2):226.
[8]Randall C.Jimerson.Archives power : memory, accountability, and social justice[M]. Chicago:Society of American Archivists,2009:121,303.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來稿日期:2016-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