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語文高考作文的立意

王廣杰

全國I卷：獎懲之后（適用地區：河北、河南、江西、廣東、安徽、湖南、湖北、福建、山西）

閱讀漫畫材料，根據要求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要求：結合材料的內容和寓意，選好角度，確定立意，明確文體，自擬標題；不要套作，不得抄襲。

2016年全國I卷漫畫作文的話題很明晰，是關于“獎懲之后”的一個情境。這里，“之后”大致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時間上的，一是“背后”。如果做第二種理解，就有無限的空間可供我們浮想聯翩了。我們應該有這樣一個基本認識：在很多情況下，作文題目本質上只是一個寫作的引子或由頭，本身沒有高低好壞之分，任何題目都可以寫出好文章，關鍵是我們能否解讀出自己獨特、深刻的意蘊內涵，能否通過此題目充分調動起自己深刻的人生感悟。從此種意義上說，高考作文本質上不是拿一個固定的題目來限制，而是鼓勵我們借一個題目來抒寫自己的人生見識和感悟。高考結束后，我拿此作文題目在高二的課堂上與班內學生進行了交流、探討。他們的解讀新穎獨到，令人贊嘆。

立意一：分數不能涵蓋所有的素質

當今教育的一大弊端是，只看分數，唯分數論。分數好，就表揚；分數不好，就批評。其實，可以由此繼而上升談教育評價機制的問題。分數只是一個結果，不能反映一個學生的實際學習狀態，因此應該加入過程性評價。中國高考到目前為止，基本上仍是“一考定終身”，這種做法明顯有其不合理性。

我們可以借鑒其他國家的一些做法，降低高考分數的比重，將平時學習成績、課外活動表現及日常德行表現等都納入總評中。理想的教育應因人而異，因材施教，這是孔子等古圣先賢早就留下的教育智慧。而今天，我們卻只是將目光簡單地聚焦到單一的分數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教育思想上的倒退。

立意二：教育中適度懲罰的必要性

懲罰與獎勵一樣，在教育中都是必不可少的。嚴師出高徒。“耳提面命”不只是成語，更是一種教育智慧。從“教”字本身便可以看出，教育本來應有一定的強制性。“教”的右半邊“攵”由“攴”演化而來。《說文解字》中：“攴，小擊也。”“攴”之篆體像“以手持杖或執鞭”之形，為“敲擊、擊打”之意，故“教”字本身就蘊含著一種適度的強制性。

教育中一定的批評或懲罰是必要的，起到一種警醒的作用。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適度的批評和懲罰應是教育的必要組成部分，就像表揚和獎勵是教育中的必要組成部分一樣。教育如同社會中的其他行業一樣，獎與懲應是共存的。教育要讓學生親歷成功和失敗等不同的人生情境，只有獎勵而無懲罰的教育注定是不完整的。

立意三：反映了教育和社會其他領域中的不公平現象

漫畫中的家長或學校對兩個孩子所持的態度是不公平的。對于經常考100分的孩子，偶然考了98分便不能容忍，這樣的要求顯然過于苛刻。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對經常考55分、偶爾考了61分的孩子，卻采取了極其包容的態度。同樣都是學生，待遇差別為何會如此之大？

更讓人遺憾的是，此類現象在當今社會中并不罕見。比如，一個公眾人物平時表現極佳，但只要他偶爾犯了一點兒錯，我們便會對其不加饒恕地橫加指責，而對那些作惡多端的尸位素餐者的要求會一降再降，或者根本不敢有什么要求的奢望，甚至但凡發現他們做了一點兒常人所應該做的事，我們便會感恩戴德一般地對之大加表揚。對先進嚴格要求和對后進提攜鼓勵的情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這種將人的缺點或優點肆意放大的有選擇、有差別地對待的行為，本質上是對人的不夠

尊重。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們心田里精神情感的分配不均與農田里物質食糧的分配不均，后果是一樣可怕的。獎懲皆寡的結果可能是，優者在高尚的自律精神支撐之下依然保持自優，而劣者會因為應得的懲戒而不敢繼續頑劣下去并開始從此一心向善。獎懲不均的結果則很有可能是，優者的自律精神最終被擊跨，而劣者卻會在廉價的表揚中從此變得揚揚自得、不思進取。

立意四：應該養成坦然處世、淡定做人的基本態度

上述立意都是以孩子的對立面—家長、學校或社會為主體來加以探討的。其實，此漫畫有一個全新的視角，即從孩子的視角來審視。從漫畫中孩子在不同情境下的表情，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信息。孩子得到100分，因此而得到表揚，自己也嘴角上揚，表現出十足的高興；得到98分，因此而得到批評，自己也嘴角下垂，表現出十足的悶悶不樂的情緒。另一個孩子也是如此，得55分就悲傷，得了61分就高興。似乎從中可以看出，學生的心性不夠淡定，其心情更多的是建立在外在評價刺激的基礎上，而不是靠某種內在的主見做支撐。

學習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最后的分數，它應和我們做其他事情一樣，是為了借此來養成一種達觀平和的心性。學生應避免只看分數的這種極端近視的行為，家庭、學校和社會也應營造足夠平和的氛圍，引導學生擁有大思遠慮，讓他們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終養成坦然處世、淡定做人的基本態度。

立意五：孩子純真情感的消失

與立意四相反，我們可以肯定此漫畫中的內容，認為這是一種孩子極為正常而應該擁有的表情和表現。但可惜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單純的表情和表現卻逐漸地消失了。小時候的我們，拿到一個好成績，會歡呼雀躍，將自己的開心毫不遮掩地表達出來；拿了一個糟糕的成績，同樣也會在第一時間將心頭的悲傷盡情展現。總之，喜怒是要形于色的。

長大之后，這種豐富的表情不再，好了要掩飾自己的喜悅，不好也要掩飾自己的悲傷；或者是好了也愁苦著臉，不好也同樣的悶悶不樂。總之，是一副木然冰冷或苦大仇深的樣子。喜怒哀樂本是人的正常情感，成年人應該像孩子那樣毫不掩飾、盡情及時地將之抒發或傾泄出來。

立意六：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可悲結果

造成學生唯分數論的一個直接誘因，很可能就是家長、學校、社會的評價方式。孩子本身一開始不可能自發地產生唯分數論的觀念。究其源頭，正是因為一開始家長、學校、社會的評價導向，漸漸地促成學生自我追求的方向。他們最初都是一張純凈的白紙，可惜的是一開始便會被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從此以后，當一個循環形成時，家長、學校、社會便理直氣壯地以此標準要求學生，學生自己也會理所當然地這樣要求自己。這一切顯得天經地義，似乎本來如此。

問題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早就替我們質問過：“從來如此，便對么？”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學生正是在這種不良的分數導向下漸漸地走向“為他人而學”的路子，很難真正堅定地、淡定地為提升自己的修為而學。這必然是一個方向性的大錯誤。因此，教育一開始的導向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基礎教育的重要性從中可見一斑，基礎不正，上梁必歪。

立意七：充分體現對學生個體生命的尊重

漫畫中，家長或教師對孩子的教育方式是可取的，而且體現了一種極高的教育智慧，因為他們看到了不同孩子的差異。對于第一個孩子，也許他們了解他有能力考得更好，因此，當他的成績有所下滑時，就對他嚴加要求。而對于第二個孩子，他們同樣了解從55分到61分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于是給予他毫不吝嗇的鼓勵。漫畫展示出家長、學校或社會對每個孩子的深入了解程度，他們能夠針對不同的學生定制與之匹配的學習目標，這是教育關注個體差異的體現。這樣的教育重視“這一個”學生，而不是簡單地將他們視為“這一群”。

遺憾的是，當前教育中不乏將學生視為“這一群”的現象，“這一個”學生的個體生命往往不自覺地被湮沒于“這一群”學生之中。有時候，會簡單地以分數為標準統一為學生貼標簽，明確地告訴我們，高分的就是好學生，低分的就是差學生。這是將本來復雜的教育簡單化的一個重要表現，而且這種分數的量化分類本身就是對學生作為一個獨立生命個體的極大不尊重。

立意八：揭示了一個普遍存在的斷章取義的社會現象

我們可以跳出漫畫對其進行重新審視。此張漫畫類似于一個連環畫中的某一中間截圖。此截圖只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不能反映事件全貌，而我們觀看者卻常常是就此進行肆意的猜想和解讀，并對其背后的家長、學校或教師進行或褒或貶的評價。顯然，這樣的評價有失公允。

事實上，此漫畫所揭示的也許不只是教育問題。漫畫作者也許是想通過教育這樣一種典型的個案，來揭示一個普遍存在的斷章取義的社會現象。比如，當前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扶老人過馬路的現象，當我們看到網上的一張截圖或一段錄像時，整個輿論便會齊刷刷地倒向一邊，而等還原了事件的完整過程，看到事件的前因后果后，我們才發現原來事情的真相遠非我們所看到的那樣。

也許，此“獎懲之后”漫畫的作者只是想借此圖就事論事地說教育，但也有可能是想借此來說與此相類似的社會現象，以傳達其相應的思考和認識。即使他不說，我們作為獨立的讀者，一定程度上也是有權進行形而上、更加普泛化的解讀的。我們相信，高妙的漫畫大多不是停留于就事論事，往往是借題發揮，由此

及彼。

立意九：習慣性的思維和心理預期導致我們的雙眼常常受到蒙蔽

我們還可以這么看：漫畫中的人可能不是孩子，而是代表了某兩類人。也許左邊一列是我們的父母，右邊一列是陌生的路人。父母在平日的生活中對我們百般呵護，所給予我們的愛常常是達到了100分，而我們對此卻習以為常，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于是偶爾有一天，父母因為種種原因對我們的照顧稍有差遲，我們便會耍起威風，頤指氣使，橫眉冷對，怒氣沖沖。而對于路人呢，雖然平時也對他們的冷漠無情心懷憤恨，然而有一天，當他不經意地扶了我們一把，便會感慨萬千，感激

涕零。

再如，我們生活中常常有些人雖身處中國，卻總是時不時地抱怨中國怎么不好，同時又竭力地贊揚著國外是怎么好。殊不知，她已經為你提供了100分或最低也是98分的安全保障。就在2016年高考前后，國外發生的幾起槍擊案，又無不用血的事實讓我們為之心驚膽戰。這何嘗不是習慣性的思維和心理預期所致的蒙蔽？我們這樣草率的態度對給予自己生存安全保障的祖國來說，同樣不公平。

立意十：為自己留有余地是一種非凡的生存智慧

從漫畫中兩個孩子的成績表現及他們各自所得到的獎懲，我們可以得到一點重要的啟發：學會為自己留有余地，不要“考得太好”。如果平時考得太好，就會給他人造成一種很高的心理預期，因此，一旦有一次考得不好了，他人就會對我們冷眼相待。明智的做法是，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少，就在平時表現得比此能量少一些，這樣便有了一個能夠完全自我把控的底限，反正怎樣都能夠達到這樣的水平，以后的表現只需稍微努力一下便可以達到他人的預期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漫畫中的第一個孩子是不夠聰明的，第二個孩子則有著自己較為明確的生存智慧。這一觀點乍一看，似乎有些消極，似乎是一種逃避、偷懶和狡猾的表現。但如果從一個人學習生活是否從容的角度來看，這種心態未必就一定是錯的。也許這種從容的生活狀態，恰恰為他贏得了讓自我心性能夠得到更好發展的余地。一個人在一個充滿世俗評價的社會里，能夠做到不追隨外在評價，不讓外在的評價隨意地綁架自己，這怎能說不是一種超常、非凡的生存智慧？

既然外在評價不可回避，那么我們就用我們的方式來“迎合”，為自己的生命贏得主動權，而不讓自己隨隨便便地陷入他人評價的重點關注對象之列，不讓自己綁架于他人評價的尖頂，然后便可真正地得勝了，因為接下來這會為自己贏得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自己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地過自己真正想過的從容生活。這不正是老子所推崇的韜光養晦、和光同塵的人生態度嗎？

這與莊子不做匠人眼中有用的樹而做一個大而無用的社樹，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梨樹、橘樹等著實有用且招人喜歡，然而待果實成熟即被剝落，剝完以后，大枝小枝都會被砍傷折斷。這些有用的樹明明是“自苦其生”，一切都是自取其辱，并最終導致了自己“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的悲慘命運。與之相比，那無用的大社樹卻可以享受天地間的陽光雨露、濃蔭清涼，做到“終其天年”而不“苦其生”。莊子的判斷是對的：“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這種不入他人法眼的“無用之用”，讓它因“無所待”而達到真正的逍遙之態。

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種為人的怯懦與不思進取，也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大尊重。如何評定，完全取決于自己的人生態度。在這個漫畫中，成績何嘗不是惹人生厭的世俗評價，所代表的是外在世俗的目光和要求。莊子的無用之用并非常人所能解，其保身之道與眾人自是不同。“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此漫畫也許正如莊子的寓言那樣，作者同樣是“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訴說自己對這濫俗塵世的看法。我們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而應該用對待莊子那樣的眼光來審視它。

總之，全國I卷的這則漫畫如同一則好的寓言故事，寓意是多元開放且立體豐富的。高考作文的核心是要由題目所給的話題材料，激發起我們對社會生活的深度思考和感悟，以此展現自身飽含情感價值取向的人生態度。

（作者系語文教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高級教師、文科實驗班班主任）

責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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