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汪強先生《論賈寶玉親自系褲帶子》(原載《雜文月刊》)有點意思,此文分列三“論”,一是“論賈寶玉首次親自系褲帶子時的年齡”,汪先生認為應在賈寶玉“初試”之后,上學之前,大約13歲左右。因為“初試”那天,大腿上有“冰涼黏濕”的一片,還是襲人為他系褲帶子的,而上學之后,倘若再不會親自系褲帶子,想方便時也很不方便;二是“論賈寶玉為何老大了還由丫頭系褲帶子”,汪先生認為與他的身份有關,他是“某某公”的后代,“一個公的后代如果在14歲之前就親自系褲帶子”,那就“有失身份與體面”;三是“論‘親自系褲帶子’的提法并無不妥”,汪先生認為,賈寶玉可以讓丫頭為自己系褲帶子時卻自己系褲帶子,那就是“親自”,就像可以讓秘書為自己寫稿的領導自己寫稿叫做“親自”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論”,論的卻是頗為滑稽的問題,此所謂寓諧于莊;論的是頗為滑稽的問題,卻又耐人尋味發(fā)人深省,此所謂寓莊于諧。此文使人想起《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論“他媽的”》以及《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頗得魯迅雜文之真?zhèn)鳌?/p>
受汪強先生之啟迪,作此《賈寶玉不宜做官論》。
或有人說,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在賈寶玉的眼里,“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他最喜歡在女孩子中廝混,最討厭“仕途經(jīng)濟”,認為這是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的營生,他根本就不想做官。這固然言之有理,但也不要忘了,他是賈源賈代善的后代,他爸是賈政,他生在官宦世家,做官原是賈家祖?zhèn)鳎琴Z府(包括寧國府與榮國府)中,從賈演賈源起,四五代人中,哪一代沒有做官?賈赦、賈敬、賈珍、賈璉,哪一個沒有做官?賈政想要做官的香火代代相傳,他之不滿甚至打罵寶玉,還不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怨他不爭氣。我作此論,對象若是賈寶玉,那是沒事找事;對象若是賈政一類,未必就是無的放矢。
我之所以說賈寶玉不宜做官,是因為想起了周公姬旦的后人魯哀公。此公曾對孔子說:“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如果這句話出于賈寶玉之口,只要稍稍改動,例如將“寡人”改為“寶玉”,將“深宮”改為“賈府”,似也十分妥帖,除了擔心林妹妹不睬他,他又何嘗“知憂”?除了害怕賈政責罰他,他又何嘗“知懼”?《漢書》的作者班固,在引述魯哀公此言后感嘆:“信哉斯言也,雖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他認為魯哀公此言,出乎真心,合乎實情,卻又認為,讓這樣的人當君主,想使國家不陷入危亡的境地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人,是靠祖上而不是靠仁德身居富貴之位,安享太平的,未經(jīng)“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磨練,不知民間之疾苦,不知人生的艱辛。魯哀公如此,賈寶玉又何嘗不是如此?魯哀公不宜為君,賈寶玉又何嘗適宜當官?對于有志于經(jīng)綸濟世的人來說,身處底層的經(jīng)歷,也是一筆財富,“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孔子的多才多藝,不是因為他的“高貴”,恰恰因為他的“卑賤”,賈寶玉卻是要直到十三四歲,才能親自系褲帶子的。他要看到平民百姓忍饑挨餓,怎么就說不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的混賬話?!
或有人說,賈珍、賈璉不也一樣“生于賈府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為什么他們適宜做官,賈寶玉就不宜做官?此二賈確實也都是賈氏子孫,確實也都“未嘗知憂,未嘗知懼”。然而,他們與賈寶玉又有不同,他們不像賈寶玉那樣率真而“未嘗虛假”,不像賈寶玉那樣單純而“未嘗陰毒”。賈珍、賈璉那一類人做官,是很容易瞞上欺下、胡作非為、以權謀私、以勢壓人的,只圖眼前鬧得歡,不顧日后拉清單。我說賈寶玉不宜做官,雖然未曾想過要他做多么好的官,但至少還得有條底線,有所敬畏,絕不是賈珍、賈璉之類可能做的那種官,這種官,賈寶玉也做不來,只要他還是那樣率真,那樣單純,不會上下其手長袖善舞,只要他還是那樣正事不會干,邪事不想干,常常處于困惑、郁悶與痛苦之中,實在也不宜在那種官場中生存。難保哪一天被那些破事弄得心煩了就由著性子說:“我找林妹妹去!”除非他“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在潛移默化中慢慢地變得不再率真,不再單純,甚至變得賈珍賈璉一般。班固引的是魯哀公之問,說的卻是漢代的事。“漢興,至于孝平,諸侯王以百數(shù),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沈溺放恣之中,居勢使然也。”那些“驕淫失道”“沈溺放恣”的“諸侯王”,原先大致都屬“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一族。但這樣一來,我們議論的對象就成了賈珍賈璉而不再是賈寶玉了。
我將賈寶玉比作魯哀公,因為他們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都是那樣率真、單純,要不,也就不會有如此毫無掩飾的“魯哀公之問”。但魯哀公又與賈寶玉不同,他是做了君主的人,不能厭惡“仕途經(jīng)濟”,不能不問政治。于是乎孔子與他說了一番大道理,最后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一語作結——順便說說,常有人將此語當做唐代魏徵甚至唐太宗的專利,硬是掠人之美——并說“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這種實例當然也有,例如班固所說的河間獻王,“身端行治,溫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這是史家對他的評價。但這不是普遍現(xiàn)象,因為“思危”的作用畢竟有限。“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倘若“寡人”都“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哪能不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我以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賈寶玉都不宜做官。
為國為民著想,賈寶玉不宜做官。倘若真要做官,起碼也得到基層去摸爬滾打數(shù)年,不是涂金,而是真干。要不,難免誤國誤民,成為無所作為的平庸官,吃喝玩樂的安樂官。
為他自己著想,賈寶玉不宜做官。他既不想做官,就大可不必勉為其難,讓他去做一些他想做而又能做的事,他既有吟詩的天賦,就讓他去當詩人,即使寫不出“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寫寫“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情詩也行。
假如李后主不是“后主”而只是詩人,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