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故人送我一只鳥籠,我就養了一對鸚鵡。

鸚鵡蠻漂亮的,雄藍雌綠,藍的藍得發亮,綠的綠得發光,漂亮得要死,比我街頭見到的紅男綠女漂亮多了,街頭也是雄的著藍,雌的著綠,皆是粉墨登場,指定不及鸚鵡清水芙蓉,自然束裝。
我堂客歡喜透了。我喊鳥,頂多喊名字鸚鵡,我堂客喊鳥仔鳥仔,喊個不停歇。諸位喊鳥兒鳥兒,鳥后加兒,兒化韻罷了;養哈巴狗的,喊狗兒狗兒,才真把狗當滿崽;我堂客喊鳥仔鳥仔,心底處,是有把這對鳥當崽的無意識。給鳥喂食,給鳥端茶,給鳥打掃鳥籠衛生,比對她老公,盡心多了。
這對鳥仔,活得起勁得很。我等活得不耐煩,時不時要弄點有事愁或無邊愁,以示活得有心有肺——也意在贏得窩沙發時間,讓堂客去菜市場買豬心豬肺,炒著吃。鳥仔活得沒那多心思,它倆黑夜走向黎明,上躥下跳,左飛右繞,三不三,啾啾啾啾,叫得歡;四不四,噗噗噗噗,斗得歡。順便說一下,它倆斗,不是斗爭,是斗嘴;再解釋一下,它倆斗嘴,是親嘴呢,營造的是團結友愛的局面。
我是蠻喜歡鸚鵡學舌的,我說一句:劉誠龍,你是大好人,鳥籠里有聲向外傳播:劉誠龍,你是大好人;我說一句:劉誠龍,你是大英雄,鳥籠里便麥克風也似:劉誠龍,你是大英雄。劉誠龍更喜歡的是,關起門來吼:朱三頭,你是大壞蛋;朱三頭曾與劉誠龍有過節,劉誠龍要罵他,鸚鵡便跟著喊口號:朱三頭,你是大壞蛋;劉誠龍吼:朱三頭,你娶個大老婆是豬頭,鸚鵡跟著喊:朱三頭,你娶個大老婆是豬頭。劉誠龍不愛死鸚鵡了?愿跟劉誠龍夸人的,不多,卻有;愿跟劉誠龍罵人的,不是不多,是無。狼狽義氣是什么?其義氣不是微臣附議,而是同仇敵愾。
鸚鵡是蠻聰明的。不單是鸚鵡學長舌,且是鸚鵡學合作。鳥籠,有好幾個出口,放食的,供水的,還有一個是放手進去的,鳥籠便有漏洞,漏洞給網格堵著,網格是鐵制的。這對鸚鵡,一只上面提,一只下面頂,嘰嘰,喳喳,是喊勞動號子不?鸚鵡合力起來,力蠻大的,能把鐵鎖門,都給提起閘來。堂客曾用毛線給繞幾圈,毛線都給啄爛;后來尋了根鐵絲,捆將起來,鸚鵡只好咬鐵絲。鐵絲咬不爛,也未見影響鸚鵡快樂心情。
鳥非我,鳥不知我憂;我非鳥,我不知鳥樂。這對鸚鵡,這樣活得快活,即使沒有我,也是這么過。這對鸚鵡小康不足,溫飽有余,車是沒有,住房免費,它們過得快活,是我堂客喂養得好,還是它倆雄雌搭配,有聊不累,無聊不累,干活不累,不干活也不累,鳥仔將鳥籠當了天堂,最少當成了無憂堂,讓我到現在,都下不了結論:鳥仔之三觀,是給我們提供觀念,還是給我們提供觀賞?
堂客喂養了大半年,圖的是新鮮,不想白奉獻了,將鳥送出去了——謝天謝地,她喂養我小半輩,我早已不新鮮,她還在白侍候,貌似尚無將我送人的跡象,我該樂呢,樂呢,還是該樂呢?一個黃昏散步,我與堂客非紈绔,卻也是穿一條褲也似,提籠架鳥,喪志不玩物,將鸚鵡送到我母親那里——這對人模人樣的男女,居心不蠻善——是叫我母親去費心費力,侍候鸚鵡呢。
母親一人住,寂寞得很,手也荒蕪——手上沒活干,人生便荒蕪。有對鳥仔眼前晃蕩,身邊叫喚,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為聲,也是老年一樂。我老娘比我婆娘,喂養起來,更起勁,尤精心,涼白開要換三次,糧食要尋五味。我婆娘買了鳥食,丟罐中了事;我老娘,上午去菜市場,下午去草叢中,菜市場給揀菜葉,草叢中給捉蟲子,還三天兩頭,樓上樓下借鋤頭,去挖蚯蚓。葷素搭配,安全蔬菜。讓我都妒羨死了:我吃的是沒安全保障的食物,鳥吃的是無公害食品。鳥比人生活好。
鳥兒嘰嘰喳喳,是不是在唱歌:咱鳥們今兒個真呀真快樂。
母親嘶啞嗓子,那頭帶哭腔電話嚷起來:何得搞何得搞,我何搞向崽交代。把我嚇得毛發都豎將起來,不曉何事,讓母親如此驚慌。喊了堂客,直奔過去,原來是,一只鸚鵡給跑了。這對鸚鵡聰明死了,一只底下喙頂鐵絲門,一只上面嘴提鐵絲網,居然給弄開了,有空檔,嘟,雌鸚鵡飛了個沒影。
我老娘在那嘀嘀咕咕,絮叨個沒完,我堂客尤其怒火中燒,怨聲載道,臭鳥——都不喊鳥仔了,白養你白疼你了,養不熟養不親啊,說飛就飛了。我堂客尋了墻角,覓了床底,跑到操場上去,瞭望樹頂,瞭望樓頂,想著那只鸚鵡,當在附近,即使跑了,也不那么絕情才是吧;堂客操場歸來,伏在窗欞,守望一番,你這只鸚鵡,也該回個首回個眸吧。告辭儀式,拜別儀式,一樣都無,我堂客便罵將起來:鳥沒良心,待你差啵?真真是鳥沒良心。
堂客罵不絕口,惜乎不曾當上憤青,腹中所藏罵語不多,此處罵語,也算剽竊賊沒良心這詞語。賊有甚良心啊,有良心不做賊了。錢是人家賺的,物是人家藏的,錢與物是要拿來吃飯的,讀書的,治病的,賊可不管,一把給擼去,這就叫賊沒良心。
鳥沒良心,也是這意思不,水是你家的,卻是你自個給它端的;食是你家的,卻是你給它喂的,鳥偷了你家水,盜了你家錢,竊了你家食?都沒嘛。我堂客嘟嘟囔囔罵鳥沒良心,養了它嘛,費了力嘛,勞了心嘛。我轉隊鳥之隊,植入鳥心去,與堂客來了個鳥兒問答:
堂客,你喂了鳥是真,鳥沒你喂,莫非活不成?它活得更爽心。你給了它住房,這住房者何?鳥籠焉。它本來擁有天空,你卻給它關入鳥籠;你剝奪它飛天空,你收監它入牢籠。堂客,是人沒好心,還是鳥沒良心?
剝奪了鳥之天空,剝奪了鳥自由飛翔的權利,還要他給你感恩。你等這般人類,一直都是這般行事邏輯的?多半是的,雞是,鴨是,狗是,人或更是。唯有鳥們,再給它金制銀制的鳥籠,它只要它風過雨過的天空,哪怕鸚鵡,都不曾跟閣下一樣,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堂客,莫罵了。愛鳥,就把天空還給它們,你只欣賞它們飛翔的英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