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衛兵,劉魁
(1.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0094;2.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1189)
西方保守主義的國家治理主張及其影響
□季衛兵1,劉魁2
(1.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0094;2.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1189)
保守主義是近代以來西方重要的哲學流派和社會思潮。西方保守主義在國家治理方面傾向于尊重國家的歷史文化和傳統習俗,維護歷史形成的財產占有狀況,保持秩序與自由之間的適度張力,以及促進國家與社會之間廣泛而明確的分離與有效互動。近代以來,保守主義思潮在促進西方國家治理的實踐探索中發揮著沿襲傳統、制衡權力、調和利益等積極作用,但也存在著治理目標的迂回不定、方式的單一乏力、效果的妥協有限以及推廣的盲目無序等局限性。在推進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可以有甄別地吸收西方保守主義蘊含的審慎與穩健原則,注重汲取中國古代文明尤其是治理經驗的合理成分,通過建立對話溝通機制有效解決改革發展中的分歧與沖突。
西方保守主義;國家治理;主張;影響
從源流上看,保守主義思潮發端于西方的啟蒙運動,作為啟蒙主義思想家的休謨、孟德斯鳩等人的啟蒙思想中就包含有十分明確的保守主義觀點,但還遠未形成保守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思潮。學術界公認的保守主義的創立者和集大成者是英國的埃德蒙·伯克,盡管他一生從來沒有使用過“保守主義”這個詞,但馬爾福德·西布利等后世學者認為他的《法國革命沉思錄》(1790年)“展開了一系列通常成為現代保守主義思想綱領的主題”[1]。繼伯克之后,法國學者梅斯特爾于1797年出版了《論法國》一書,用保守主義的論點對自由主義進行了猛烈抨擊,認為構成自由主義根基的個人主義會削弱社會的穩定以及建立社會秩序的基礎。在德國,哲學家馬克斯·韋伯的政治哲學觀點中包含著明顯的保守論傾向,他將政治決定看作是民眾選擇的結果,認為傳統的官僚統治具有理性合法性,而等級制度則有利于提升統治效率。在美國,早期的獨立運動主要以效仿英國社會的法治秩序為政治目標,除了《獨立宣言》等少數綱領性文件外,多數政治文件帶有一定的保守傾向。美國當代保守主義的創立者是魯塞爾·柯克和威廉·巴克萊,他們強烈批判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對文化傳統的質疑、反叛以及由此導致的道德淪喪,如前者將其一生的論戰努力概括為“捍衛那些永恒的事物,保存秩序、法制和自由的傳統,維護可以容忍的道德秩序,并繼承文化的遺產”[2]。總體而言,西方保守主義富含著諸多政治思想與治理主張,對近代以來西方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當前,探究和辨析西方保守主義的國家治理主張及其治理實踐,對于拓展中國國家治理研究的理論視域以及豐富、優化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實踐方案具有積極意義。
西方保守主義思想多元、觀點糅雜,很難用一個明確的主題和一條明晰的主線描述其理論譜系的生成與嬗變,但保守主義在近代以來西方國家的治理實踐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保守主義的核心價值體系支配著英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理念和治理策略;20世紀上半葉,“保守主義革命”成為德國社會的重要思潮,為推動德國新一輪現代化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保守主義及新保守主義思潮在美國蔓延,對美國的內政外交產生了深遠影響。總體而言,西方保守主義蘊含的國家治理主張主要包括:
第一,在基本態度上,尊重國家的歷史文化和傳統習俗,將因襲和拓展長期積淀形成的歷史經驗作為國家治理的重要原則,承認社會變革的合理性,但反對激進式改革或暴力革命。作為近代西方保守主義的發源地,英國在近代以來的國家治理中尤為推崇文化傳統,如古老的制度、先人的原則、約定俗成的習慣等,除非萬不得已,一般情況下不應推翻這些傳統要素,并且將它們在當時的國家治理中予以體現。因此,英國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實踐中較大程度地延續了教會體制、貴族制度、家庭財產制度等社會組織和社會制度,以及君主立憲制度、司法獨立制度等一整套政治制度。當然,這些傳統要素并非一成不變,其內容、形式也在不斷地充實和出新以適應新的社會政治環境。但這種動態的演化目的并不在于破舊立新,而在于更好地維護原有的秩序,避免國家的混亂和社會的分裂。在18世紀末的英國,由于受法國革命的影響,英國本土的激進組織規模日益擴大,激進運動此起彼伏,此時的英國保守派和一些保守主義組織同樣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輿論宣傳、群眾集會、簽名請愿等活動,甚至出現了人身攻擊、嚴重騷亂等極端行為,目的在于支持政府的保守主義傾向,警告激進分子放棄組織革命暴政的臆想,盡最大努力維護現有政治秩序。當時的英國政府對激進運動采取了武力鎮壓的方式,逮捕激進派領袖并對其進行“國家審判”,同時由國王發布通告號召全體臣民反對激進行為,責令司法部門嚴查輿論煽動者。1795年,英國政府頒布法令,將圖謀傷害國王及王室成員的行為列入死刑,將發表帶有“侮辱性”文章的行為列入叛國罪。1799年,英國政府頒布“結社法”,規范社團管理,取締激進組織。在保守黨人索爾茲伯里擔任英國首相期間(1885-1886年,1886-1892年,1895-1902年),對英國1832年議會改革后削弱貴族勢力的后果感到不滿,反對1867年議會改革法案,通過頒布“終身貴族法案”來擴大貴族的階級來源,在保守黨人占比優勢明顯的貴族院推行全民表決方式,“加強了貴族的權威、世襲的議院和大眾意愿之間的聯盟”[3]。在美國的國家治理史上,維護舊有傳統的延續性、反對激進的民主運動也是基本的價值取向之一。例如,在美國建政之初,亞當斯、漢密爾頓等聯邦黨人于1798年策劃了經由國會通過的“煽動法”,把任何反對或批評政府的言論作為“煽動罪”加以懲處。在德國歷史上,德意志帝國時期(1871-1913年)的國家治理也具有明顯的保守主義取向,此時的德意志在實現統一后依然實行專制統治,由特權階層和軍事官僚掌握國家權力的運行,經濟上則由土地貴族組織經營,這樣的治理構架保證了當時的政治經濟狀況總體上較為穩定。
第二,在財產制度上,維護歷史形成的財產占有狀況,將私人財產看作一種現實合法性和習慣性生活方式,視財產制度為彰顯人性、自由、家庭與社會秩序的重要條件,在此基礎上主張國家對市場行為和經濟活動進行適當干預。在西方近代以來的政治思想中,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均強調私人財產的重要性,但兩者又存在本質上的區別。保守主義認為社會秩序優先于個人自由,個人財產是在一定的社會演化中逐步形成的,故應受到嚴格保護。而自由主義則強調個人自由優先于社會秩序,批評保守主義不了解“經濟人”的創造力和自由市場的巨大力量,認為保守主義的財產觀念既不能捍衛個人自由,也不能促進市場經濟發展。由于保守主義具有深厚的尊崇傳統和因循舊制的傾向,因而其財產觀更多強調一種“前資本主義”式的財產積累、繼承和處置等觀念,尤其重視公民個人對土地所有權以及家庭財產所有權等的擁有。與此同時,保守主義對股票、債券等“軟財產”則持懷疑態度,認為這些抽象財產“實際上毀滅了人與他所擁有的物之間的聯系”[4]。除了主張個人對財產的權利,保守主義還強調擁有財產的各項義務,如從事慈善事業的義務、承擔公共服務的義務、代表公眾而不是特殊的利益集團從事政治活動的義務[5]。正是基于這一認識,保守主義反對資本主義單純利潤和財富積累的經濟行為,許多保守主義者(尤其是傳統保守主義者)提出國家應當對市場活動進行一定程度的干預,用國家權力來遏制資本主義經濟所導致的“人的異化”。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實踐中,三次擔任英國財政大臣并兩度出任英國首相的保守黨成員迪斯雷利曾多次提出財政改革方案,試圖通過國家財政補貼土地貴族階層、降低稅收等以促進自由貿易的發展,盡管在其任內未能全部實施,但有力地推動了英國貿易政策改革和保守黨的自我革新。
第三,在民主政治上,致力于保持秩序與自由之間的適度張力,強調政府權威和社會秩序的合理性,主張由精英階層主導國家治理和社會運行,反對民眾過度地參與到國家政治事務中。西方保守主義堅持一種特定的消極自由觀,強調各個國家、社會和組織應當保持一種“有序的自由”,即將亞賽·柏林自由概念中的“消極自由”與自我約束的美德相結合的“負責任的、審慎的自由”。這種秩序觀與自由觀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具體體現為對制度、道德、傳統、規范等權威的推崇,但又不能因此而影響“個人自由”的實現,即保守主義強調權威重要性的出發點是為了使已經獲得的自由更加鞏固和充分,而不是為了遏制民眾本身的自由訴求。在國家的民主實現方面,保守主義十分強調自然形成的等級以及權威、精英的作用,認為權威可以帶來秩序,而社會精英則可以指引正確的發展方向,最佳的政治制度設計應該由少數智者(精英)來完成。莫爾納曾指出,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權威和精英“并不意味著美德的必然達到與正確行動的自動獲取;但它具有一種必不可少的使人信服的力量”[6]。在美國建政之初,亞當斯、漢密爾頓等人就提出了精英治國的政治傾向,他們鼓勵民眾要具備貴族的道德和責任感,排斥極端的民主實現形式,倡導建立一個財產、教育、家庭地位以及倫理責任感基礎上的“天然貴族社會”。保守主義主張實行有限民主,反對實行純粹式民主。亨廷頓、貝爾等人認為,美國20世紀60-70年代發生的黑人民權運動、反越戰和平運動、校園民主運動、反主流文化運動、環境保護運動等大規模社會危機的根源在于“民主過剩”,因而“民主在很大程度上需要節制”,一旦民主危及政治秩序則必須對民主作出一定的限制。事實上,為了防止“天賦人權”的思想被濫用,美國政權的建立者們就已經開始將源自于英國的保守主義傳統融入到國家的制度設計之中。其中一個典型案例是美國的政治制度在很長一個時期內對民眾參與民主政治的形式作了相應的限定,如規定只有眾議院由選民直接選舉、對修改憲法和憲法修正案設置重重困難等。據不完全統計,美國現行憲法自1787年制定、1789年生效以來,僅通過了27條憲法修正案。而啟動憲法修正程序和批準憲法修正案既需要三分之二以上的參眾兩院議員同意,也需要全國三分之二以上的州議會同意,這樣繁瑣、復雜和難度極高的憲法修改程序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美國憲法的總體穩定性。
第四,在權力邊界上,普遍強調國家與社會之間廣泛而明確的分離以及有效互動,主張建立有限政府和支持自治性社團發展,在促進兩者之間的溝通與互動中實現國家治理的目標。國家和社會的權力邊界問題是國家治理中的核心問題之一,也是西方保守主義極為關注和致力于解決的重要主題之一。盡管保守主義在政治生活中十分強調權威的存在,但同時也指出這種權威并非萬能,濫用權威可能會導致政治系統的衰敗甚至崩潰。保守主義普遍認為,市民社會的成長有利于民眾自治以及對國家權力的制約,因此市民社會并非是一種游離于政治生活領域之外的存在,而是一種促使權力處于分立或分散狀態的力量。也就是說,要實現國家善治,必須支持由親屬、鄰里、教會、階層等自然形成的社會關系所構成的自治性社團的發展,以此奠定社會秩序的運行基礎并適當地限定政府的權威。在此基礎上,保守主義認為國家治理的首要目標在于“維護出現于歐洲中世紀末的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的區分”[7]。由于保守主義對國家權力過于強大和集中始終抱有懷疑態度,認為政府同人性一樣具有不完美性,容易產生強權和滋生腐敗,因此將政府權力限定在合適的范圍之內一直是保守主義國家治理觀的核心。20世紀80年代一位英國保守黨政策的支持者認為,“對社會自發力量的信念,對政府無法決定人的命運的信念,以及對社會進化的神秘而無限復雜的過程的觀念——所有這些使保守主義者傾向于對國家卷入經濟及其他領域作出嚴格的限制,盡管這種限制不是普遍的和一成不變的”[8]。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實踐中,西方國家建立有限政府的重要經驗之一是加強法治建設,嚴格按照憲法及其相關法律來設立適度規模的國家機構、規定權力施行的邊界、規范制度運行方式等,以法治手段構成對政府權力的限制。例如,德國于19世紀中期率先提出建設“法治國家”的治理理念,并在其后的近30年時間逐步建立和完善了行政法院體系,專門負責裁判政府與民眾之間有關行政事務的紛爭,以此達到明確政府權力邊界、制約行政權力極度擴張并最終實現法治國家、有限政府的治理目標。
第五,在社會整合上,重視宗教和道德在傳承文化習俗、推動教化引導、緩和階層矛盾等方面的作用,主張通過加強傳統教育、價值引導和道德約束來促進國家善治與社會穩定。西方保守主義并不認同自由主義關于國家應保持“價值中立”的觀點,認為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國家應當具備公平正義等德性、承載道德使命,并以良好的道德觀念與道德實踐來彌補因個人自由權利放任而導致的失范或風險。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實踐中,保守主義強調通過構建制度權威和道德權威來保證國家事務的正常有效和社會運行的良好秩序,其中既包括了剛性的制度規范與懲處機制,也包含了宗教信仰、文化習俗、道德傳統、法治環境等教化因素。保守主義推崇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超驗與權威,認為宗教能夠“在生存的最深層次尋求生活的意義”[9],因而在具體的國家治理實踐中也習慣于把上帝賦予秩序管理者的地位,并將上帝的完美轉化為傳統道德的權威,以此來彌補人類理性和人類道德的有限性。基于此,保守主義取向的國家治理致力于維護宗教及教會的地位,通過維持宗教權威、道德權威來對民眾進行教化,促進國家和社會的平穩變遷。英國保守黨成員、首相迪斯雷利就曾指出,英國的憲法“并不只是關于國家的憲法”,而是“一部關于教會和國家的憲法”。英國保守黨成員、首相撒切爾夫人在其執政期間經常引用《圣經》中的典故為其關于政府介入個人家庭道德、教育、婚姻等政策辯護,提倡在義務教育階段通過唱圣詩、禱告與讀圣經等各種形式培養學生的宗教信仰。除了注重發揮宗教權威與道德權威在推進國家治理中的獨特作用外,保守主義還極其重視利用教育途徑進行文化滲透和價值引導,大力傳播帶有傳統與保守意味的主流價值觀。20世紀80年代以后,保守主義在西方全面復興,其核心治理主張之一就是要站在教育文化領域和思想道德戰線的最前沿,通過文化傳播和社會教化使廣大民眾“默認”國家機構、市場主體和社會組織運行中的既定“常識”,盡最大限度地維持現行法律法規和政策制度的延續性,這種治理訴求獲得了較大的成功。在保守主義的影響下,傳統文化和主流價值進入美國校園,以此引導師生盡量適應現行國家制度安排和社會運行規則,而不是挑戰和改造現存的社會和政治形式。例如,美國保守主義勢力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推行“全國課程”標準,隨后又在90年代開始推行全美中小學核心知識教育運動,致力于將其主導的價值理念通過看似“中立化”的課程安排滲透到社會公共領域,將其倡導的“核心知識”與“共同文化”標榜為合法知識,而在這些措施的背后隱藏著的是美國保守主義鞏固現存制度安排和增強公民現實認同的治理企圖。同樣,英國政府于1988年頒布《教育改革法》,通過強調教育的傳統、秩序、標準等將保守主義的政治訴求與文化綱領滲入教育領域,強化國家對教育的控制程度。
第一,承襲傳統。保守主義認為傳統就像“一條流動的河”一樣總具備一定的連續性,相信長期形成的經驗、慣例、禮儀等傳統積淀對現世生活的“圣諭”作用。“如果毫無原則地輕易改變國家,整個國家的鎖鏈和延續性就遭到了破壞,一個世代就不能與另一個世代相銜接了”[10]。保守主義并非完全反對在國家治理過程中出現重大變革甚至革命,而是強調采取一種審慎和穩健的態度來對待這些變化,主張非萬不得已不采取激進、暴力措施來實現治理目標。這種治理取向體現了較強的底線思維意識,即在推進國家制度、機構和治理方式等變革過程中將保持國家政權的穩固和治理系統的穩定作為基本原則,盡量防止出現國家政權更迭或社會系統癱瘓等后果。例如,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首倡宗教寬容,但不放棄英國的主權不容分割、宗教改革的成果不容否定等基本底線。更為重要的是,保守主義極力主張在國家治理中進行“保”和“守”的是人類社會政治制度的某種原初狀態或經由經驗積累形成的某種處事范式,即使國家制度、社會秩序發生重大變革,這些“原初狀態”和“處事范式”所蘊含的文化基因也應當盡可能保留或轉換。主張對信仰、習俗、經驗等要素進行傳承,強調處于不同傳統、不同法律環境中的自由與權利的相異性,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一個國家的獨特文化傳統得以延續和拓展,防止造成傳統與現代的斷裂以及由此引發的諸多治理難題。
第二,制衡權力。保守主義認為,一個國家要長治久安,一個政府要堅強穩固,那就需要通過政府的干預,實現民眾與政府之間、政治權力與社會權利之間、新立制度與傳統智慧之間、個人及小團體利益與普遍公共利益之間、工業發展與生態環境等諸對關系之間的相互制衡。在近代以來西方國家的治理實踐中,保守主義往往興起于激烈的革命或重大改革之后。由于革命或改革所引發的政治格局、利益分布的巨大變化,如新政治體制的確立、新社會階層的形成等,容易出現新情況、新問題,這時候保守主義則主張可以通過對一些根深蒂固的傳統、經驗、慣例的強調來對新體制和新制度中的消極因素加以制衡,確保新的政治體制和社會制度的平穩發展。在民主政治領域,保守主義一方面認為保障公民個人權利和自由是國家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另一方面卻反對不斷擴大公民普選權和實行大眾統治,通過這種制衡來避免激進運動、暴力民主的發生。在英國1832年和1967年議會改革方案的辯論中,保守主義宣稱如果在公民權以及自由已牢固確立的國家中任意擴展選舉權反而會導致上述權利和自由的喪失。此外,保守主義認為人性先天的不完美會影響精英政治、賢者治國等治理目標的實現,為了避免出現庸者治國、賢者不忠等困境,其主張實行代議制、分權制、政黨制等制衡式民主形式,這樣既能構建一個有利于賢能之士參與國家治理的開放環境,也能從制度上保障在位行事的賢者做到忠于自身的公共使命而不發生腐敗墮落。
第三,調和利益。從理論基礎上看,保守主義既強調人的自由權利的重要性,同時也強調對人的自由加以必要限制和約束的合理性,體現出了較強的兼容、調和、折中等傾向。以英國為例,伊麗莎白一世執政期間就試圖調和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的矛盾,通過修訂曾經引起宗教沖突的1549年《公禱書》來實現英國教會的獨立和防止新教走向極端化。在光榮革命之后,原有的土地貴族利益與新興資產階級利益之間長期存在著沖突。英國保守黨的創始人皮爾在擔任首相期間(1834-1835年和1841-1846年)大力推行“自由市場+堅定政府”的治理理念,一方面維護了自然和歷史形成的私人財產,另一方面也兼顧了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訴求。而真正調和兩者利益沖突的是迪斯雷利,在其執政期間先后頒布了《工會法》《食品和藥物管理法》《公共衛生條例》等法令,較好地調和了土地貴族利益與工業資本家之間的矛盾,彌合了社會各階層之間的裂隙,促進了保守黨的整合與國家政權的穩固。此外,保守主義在針對某一具體領域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導向中往往比較模棱兩可,善于調和不同政見、不同訴求與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關系,從而避免發生直接的對立或尖銳的沖突,維系國家政權的穩定性和社會公共體的包容性。例如,保守黨成員索爾茲伯里在擔任英國首相期間,對于社會教育問題既不贊成張伯倫主張的全民免費教育方案,也不贊成完全通過市場機制向社會提供教育資源,而是強調通過建立相應的稅收政策保證貧困群體獲得更多的資金來提高教育的投入,糅合了不同政治派別之間的治理主張。類似的治理導向也使得英國保守黨獲得了更廣泛的社會支持,其中贊同保守黨的制度設計與政策措施的工人階級占到了三成左右。
相對于西方自由主義及其不同流派的國家治理主張具有強烈的目標導向與價值取向而言,西方保守主義的國家治理主張則呈現出動態變化和模糊含蓄等特征,其局限性主要體現在:
第一,治理目標的迂回不定。作為一種審慎型的國家治理取向,西方保守主義主要強調采取一種穩健的立場和方式來處理國家運行中的各領域事務,因而反對激進的、顛覆式的變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保守主義面臨的國家治理形勢、環境和任務各不相同,所要“保”和“守”的側重點也不盡一致,這就使得保守主義的政治家和學者們在國家治理目標的設定上體現出明顯的兩重性,一方面要時刻防范和抵制激進革命的發生,另一方面又要在制度層面上捍衛變革產生的成果。在此情形下,保守主義在國家治理目標的確定上也就處于一種迂回反復的狀態,即當激進力量強大且危及政治穩定和社會秩序時則以防止出現暴民政治為主要治理目標,而當國家和組織權力過于集中影響到公民個人權利時,則以擴大選舉權、壯大市民社會等為主要治理目標。在對待市場經濟的態度上,西方保守主義一方面承認市場經濟的優越性,同時也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引起的傳統式微、道德失范和人的“異化”感到驚恐不安,試圖通過國家權力加以糾偏和遏制。國家治理目標的迂回不定,導致保守主義思潮影響下的國家治理無法調和維持傳統權利與追求普遍權利之間的對立。
第二,治理方式的單一乏力。西方保守主義的國家治理主張具有明顯的不徹底性,并非從促進國家、經濟與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根本要求出發來進行頂層設計、制定治理政策和推動具體實施,而是較為單一和孤立地就某些事項進行“小打小鬧”式的改革,以維持原有的國家運行秩序的平穩性。保守主義的理論淵源和價值內核決定了其必然會將社會變遷視為人類社會自然演化的自發性產物,不可能對事關國家治理的重大政治、經濟和社會問題提出整體性和根本性的解決方案。在對政府的功能定位方面,保守主義關注的重點不在于“政府能做什么”,而在于“政府不能做什么”,其治理行為呈現出明顯的維持現狀、被動應對、權宜施策等特征,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喚起民眾的民主意識、尊重民眾的創造性,難以通過各階層的共同參與和多樣化的治理路徑來從本質上實現各領域的良序善治。以英國為例,光榮革命沒有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普通民眾的生活,也沒有很有效地激起普通民眾的政治參與熱情,政治仍然主要是上層精英的事情。
第三,治理效果的妥協有限。西方保守主義對國家治理持有悲觀論調和消極心態,在具體的治理實踐中不相信全能全知型國家的存在,認為政府的存在有必要但應防止其出現惡行,它的主要功能在于調和、節制、平衡國家治理過程中的各種矛盾和沖突,以此消除罪惡、彰顯善力并進而保護公民財產與自由。從治理效果來看,保守主義倡導的改革并非實質上的改變,也并非從根本上將對象進行根本性修正,而是針對人們的訴求直接予以調整或補救,因而其效果并不十分理想。在權衡國家利益和不同利益集團時,保守主義往往以“國家”“人類”等名義進行調和,這無力根除國家治理中出現的各類矛盾和沖突,也不可能真正滿足各治理主體的利益訴求。可以說,保守主義對推進國家治理確實可以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卻不能消除矛盾,尤其是難以消除那些已發展到尖銳程度的矛盾。
第四,治理推廣的盲目無序。西方保守主義在處理外交和國際事務方面,主張將其堅持的政治制度、價值觀念、文化習俗等抽象化、神圣化,過分強調自身的政治制度、價值觀念和文化習俗的優越性,企圖將其尊崇的本國優秀文化與歷史經驗、經年累月形成的合理政治制度等強推至全世界。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美國盛行的新保守主義,將西方國家的治理價值觀念、經驗慣例等意識形態化,極力以武力征服、民主輸出、文化擴張等形式推行西方價值觀,引起了相關國家的強烈不滿和有力抵制。這樣的行徑也完全背離了傳統意義上的保守主義一貫追求的漸進式變化、審慎穩健變革以及利益兼顧、文化包容等價值取向。
第一,推進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應秉持審慎和穩健原則,平穩而有序地推進各領域治理。西方保守主義體現出來的對傳統的敬畏和對變革的審慎等價值原則與行為方式,對于當代中國全面深化改革、推進深層治理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當前,中國的改革已經步入攻堅區和深水區,改革的方向、范圍、程度和方式將直接影響國家治理的成效。從改革的進展來看,容易改、阻力小的改革已經基本完成,目前正在推進的每一項改革幾乎都關系國家長治久安和人民未來福祉,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也正因為如此,改革涉及的思想觀念解放和利益格局調整是空前的,遇到的難度也會相當大,其中也隱含著種種風險。穩定問題在任何一個政治體制中都處于中心維度。為了合理規避風險,平穩有序地推進國家治理,有必要將審慎穩健原則和底線思維納入基本理念,在制定重大決策時強化相應的政治、經濟、社會、生態等方面的風險評估,盡可能預防和減少改革風險和社會矛盾,真正做到蹄疾步穩、務求實效。同時,應充分認識到治理問題的復雜性和系統性,堅持“局部試點-積累經驗-全面推廣”的循序式治理路徑,在矛盾問題多、攻堅難度大的治理領域推行改革試點工作,將“大膽設想”與“小心求證”有機結合起來,通過個別試點為在更大范圍內推進治理積累經驗、吸取教訓、防控風險、降低代價。
第二,推進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應注重吸收中國古代文明以及治理實踐中的合理成分,積極發揮中國古代治理智慧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當代治理實踐中的獨特價值。文化是民族的血脈,文化所承載的價值傾向、精神追求是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之源。西方保守主義強調在國家治理過程中應當堅守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斷發展積淀而形成的傳統文化、風俗習慣等要素,這對于當代中國國家治理同樣能引發共鳴。一個國家的治理現代化與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傳統緊密關聯。中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古代賢人智者在治理方面的許多主張以及在歷代治理實踐中的成功做法,盡管有其歷史局限性和階級狹隘性,但不能就此而忽視其中蘊含的獨特價值和潛在資源。應當充分認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民族精神的重要作用,最大限度地發掘中華傳統文化的優秀元素與合理成分,牢記歷史經驗、歷史教訓和歷史警示,在傳承的基礎上創新治理理念、探索治理模式,實現國家善治。具體而言,必須摒棄歷史虛無主義和文化復古主義兩種不良傾向,堅持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主體,注重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積極吸收借鑒世界各國優秀文化,構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社會主義文化,以此引領國家治理的發展進程。
第三,推進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應著眼于兼顧不同利益群體的訴求,通過建立對話溝通機制有效解決改革發展中的分歧與沖突。西方保守主義強調在權利和秩序之間保持制衡,主張通過調和各方利益訴求實現國家平穩發展和社會有序演進的傾向值得在中國國家治理的實踐探索中加以關注。國家治理的核心任務之一是協調不同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通過良好的溝通、對話、和解等機制緩和主體間沖突,促使不同參與主體在推進國家治理方面達成共識。當前,思想觀念日益復雜多元,社會結構轉型加劇,利益格局正面臨深刻調整,這對于有效地開展社會動員、增強整體意識、推動治理實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應當進一步強化治理主體之間、治理主客體之間的平等對話與有效溝通,切實尊重不同群體在治理過程中的利益訴求,并通過深化改革、完善機制來維護各方利益,實現共治與善治。當然,在當代中國國家治理中強調兼顧各方訴求、保持對話溝通和增進發展互信,目的在于更好地調動各方力量、凝聚各方共識,從而能更加有效地從根本上破解國家治理中的各類瓶頸問題,最終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目標,這與保守主義重在追求的緩和階層矛盾、防止嚴重沖突等治理訴求存在本質區別。
[1]Mulford Q.Sibley.Political Ideas and Ideologies [M].NewYork:Harper&Row,1970:504.
[2]Ed.Dumbaulded.The Political Writings of Thomas Jefferson[M].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55.
[3]CorinneComstockWeston.LordSalistury: ConservativePoliticalLeaderandPreeminent Politician InvictorianEngland[J].Proceedings of theAmericanPhilosophicalSociety(Vol.142),1998(3).
[4]JeromeL.Himmelstein.TotheRight:The TransformationofAmericanConservatism[M]. 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52.
[5]Norman P.Barry.The New Right[M].London,New York:Croom Helm Ltd.in association on with Mechuen,1987:91.
[6]Thomas Molnar.Authority and its Enemies[M]. New Rochelle:Arlington House,1976:31.
[7]N.O/Sullivan.Conservatism[M].London,1976:12.
[8]T.E.Utley.Capitalism:The Moral Case[M]. London,1980:263.
[9]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的矛盾[M].趙一凡,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222.
[10]埃德蒙·伯克.法國革命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27.
責任編輯 朱文婷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3.031
D091
A
1004-0544(2017)03-0177-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6BKS062);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4YJC880023);中央高校基本科研專項基金自助項目(2242015S30034)。
季衛兵(1979-),男,江蘇張家港人,法學博士,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研究員;劉魁(1964-),男,安徽祁門人,哲學博士,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