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的寬嚴之道
——基于2016統計年度若干典型案例及部分統計數據

趙 軍，金海洋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北京 100875)

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的寬嚴之道
——基于2016統計年度若干典型案例及部分統計數據

趙 軍，金海洋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北京 100875)

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的寬嚴之道，應當依據具體犯罪類別在具體社會情境中的不同原因及不同意義來審慎定奪。通過分析2016統計年度若干典型案例及部分統計數據得出，我國民營企業家犯罪應采取“三寬三嚴”的治理策略。具體說來，對涉及技術和經營創新、企業稅負以及正常經營性融資的問題，應采取相對寬緩的刑事政策；對涉及生產、食品、環境安全、公平市場秩序和腐敗的問題則應采取相對嚴厲的刑事政策。

企業家刑事法律風險；企業家犯罪刑事政策；民營企業家犯罪風險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發布的《企業家犯罪分析報告》顯示，2016統計年度(2015年12月1日至2016年11月30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企業家犯罪案件1458例，其中民營企業家犯罪案件1255例。2015統計年度的對應數據是企業家犯罪案件793例，其中民營企業家犯罪案件650例。只要這兩個統計年度全國法院系統刑事案件的上網公布率沒有顯著變化，那就可以肯定，中國的企業家犯罪案件在過去一年中有較大幅度的增長，民營企業家較為穩定地扮演著企業家罪案更為重要的角色。*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自2012年開始對企業家犯罪相關數據進行統計，但2012、2013年度研究報告的樣本是當年媒體公開報道的企業家犯罪案例。從理論上講，這種樣本所反映的只是“媒體關注了什么”而不是“現實發生了什么”，因而與實際發生的企業家犯罪狀況可能存在較大偏差。2014年，該研究中心將抽樣框調整為最高人民法院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企業家犯罪案件，部分解決了這一問題，但當年的統計數據仍然延續了此前的自然年度，所以本文只引用了2015、2016兩個具有可比性的統計年度數據。顯然，如何有效展開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社會治理，是一個關乎中國經濟發展的重大問題。

在此問題上，歷來存在兩種較為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我國針對民營企業家的刑事法網相對較嚴，司法實踐中刑法至上、刑法前置、刑法萬能等觀念較為有力，加之民營企業家整體上相對“弱質”，“刑外風險”向“刑內風險”轉移以及“刑內風險”放大成為民營企業家犯罪風險增大的重要原因。相應的，從立法到司法都應強化對該群體的法律保護，對民營企業家犯罪應采取慎刑寬緩的治理策略[1]。與之相對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社會的變革、經濟的轉型、利益格局的變化、技術的發展、社會觀念的轉變，必然導致大量經濟越軌行為，這些行為危害極大，對之犯罪化是刑事立法及司法對經濟越軌行為的必然反應[2]。這也正是近年執法、司法機關對經濟犯罪頻頻展開嚴打行動，民營企業家犯罪案件大幅攀升的時代背景。

實際上，上述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均有其合理內核，寬與嚴在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領域可以、也應該并用，用寬抑或用嚴取決于具體問題的具體情狀。梳理2016統計年度企業家若干典型罪案及相關統計數據不難發現，民營企業家的犯罪治理至少有三個方面當寬，三個方面當嚴。

一、涉及技術及經營創新的問題當寬

2016年9月13日，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對快播案作出一審判決，快播公司犯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判處罰金人民幣1000萬元；王欣犯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6個月，罰金100萬元。同年12月15日，該案二審維持原判，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里引發持續關注與廣泛爭議的快播案至此落幕，但該案對我國刑事法治的影響將是持久而深遠的。一方面，快播案突破或重新定義了傳統刑法理論對某些問題的理解。譬如，目的犯通常以直接故意為必要，但在快播案中，牟利目的與放任淫穢視頻傳播的間接故意相結合，同樣構成了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另一方面，快播案的判決為法學理論留下了一些新問題。譬如，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究竟是作為犯還是不作為犯，該罪與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如何區分，等等。

然而，該案引發關注與爭論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這些普通公眾不明就里的晦澀理論術語。在這些技術性法學爭點的背后，隱含著兩個更為根本的問題。第一個根本性問題是，中國民間社會的性觀念已發生微妙變遷，曾經的“人人喊打”與“眾口一詞”，已演變為一個需要討論、極具爭議的“問題”，這一關鍵“背景變量”顯然是司法和執法部門此前并未意識到或者有所忽略的；第二個根本性問題就是應當如何對待企業(家)的技術或經營創新所引發的法律風險。

快播公司免費提供QVOD資源服務器程序和快播播放器程序，為用戶提供網絡視頻服務。用戶可通過這些軟件發布視頻，并觀看他人發布的視頻。為提高熱點視頻的下載速度，快播公司搭建了以緩存調度服務器為核心的平臺。當視頻文件點播次數達到一定標準后，緩存調度服務器即指令處于適當位置的緩存服務器抓取、存儲該視頻文件。當用戶再次點播該視頻時，若下載速度慢，緩存調度服務器就會提供最佳路徑，供用戶建立鏈接，向緩存服務器調取該視頻，以此提高下載速度[3]。顯然，無論在技術上還是在經營上，快播的流媒體點播系統因顯著提升了用戶體驗而具有相當的創新性。至案發，快播播放器已成為中國用戶量最多的視頻播放軟件，僅2012年的用戶增長量就超過了3億。

然而，在當下網絡及資訊環境下，淫穢視頻的點播、下載需求極為強勁，部分淫穢視頻必然因用戶的高頻點播、下載而被快播公司的緩存服務器自動存儲，其緩存服務器也必然會加速淫穢視頻的下載與傳播。從這個角度看，快播的技術及經營創新在中國現實語境下，具有便利淫穢物品傳播的高度蓋然性，快播案發也因而具有了相當的必然性。事實上，企業的技術創新和經營創新往往會撬動既有利益格局，破壞既有市場秩序，威脅甚至嚴重損害此前受既有規則較好保護的法益。快播創新導致淫穢物品大量傳播、侵權作品大量泛濫如此，互聯網金融創新損害傳統金融機構利益、導致潛在金融風險上升如此，網約車蠶食傳統出租車市場份額、被指摘為擾亂市場秩序亦是如此。

但在更為宏觀的層面上，企業在技術及經營上的創新是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國家為保持市場及經濟運行活力，必須創造條件以盡可能鼓勵企業的創新沖動。企業家要想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也必須持續保有必要的創新能力。如何把握科學技術進步、經營模式創新與社會規范、法律規制以及各種法益之間的平衡，是企業家與社會管理者都無法回避的重大問題。作為一起導致淫穢物品海量傳播的重大案件，快播案最終被輕判的背后顯然有司法機關在激烈控辯博弈后平衡各方利益訴求的考量。作為必須在現有法律框架內定罪量刑的審判機關，法院對快播案所作出的判決在相當程度上隱含了刑法審慎介入企業創新的價值取向。對于這一具有積極意義的治理觀念，我們有必要更為自覺、更為全面地貫徹于涉及企業創新的執法、司法和立法活動當中。

二、涉及企業稅負的問題當寬

2016年，廣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在查辦增城區某犯罪團伙的過程中，發現兩家主營混凝土的企業存在巨額逃稅嫌疑，一起特大逃稅案由此案發。涉案企業均為以生產混凝土為主業的公司，其上游企業為水泥、沙石和添加劑等原料供應商，個體戶居多，經營中不提供發票；混凝土產品主要提供給進行道路施工、市政工程和建筑工程的施工隊，下游企業也不需要賣方提供發票。利用這樣的便利條件，兩公司委托記賬公司代理做賬業務，僅對少量業務正常納稅申報，營造企業經營規模較小的假象。同時，兩公司私下另設財務核算辦公場所，另行設立賬目、聘請財務核算人員，建立起整套業務核算流程，并用未向稅務機關報備的銀行賬戶和私人賬戶收取貨款。自2010年3月至案發，兩公司通過賬外經營共隱瞞8.8億元的銷售收入，已申報納稅的收入只占總收入的10%左右。最終，兩家企業被廣州市國稅局做出補稅、加收滯納金并處罰款共1.59億元的稅務處理決定，依法強制執行入庫稅款2400多萬元。涉案人員李某等24人則因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強迫交易罪及逃稅罪等，被判處有期徒刑并處罰金[4]。

一方面，涉案企業在長達6年的時間里，采取并不復雜的方式大規模、長期逃稅，但并未引起稅務機關的察覺，其案發源于公安機關對另外案件的偵辦，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國企業逃稅行為實際查處率偏低、稅法對企業威懾力較為有限的現實狀況。另一方面，我國的企業稅負卻很重。由曹德旺在美國建廠引發的中國民營企業稅負之爭，讓“死亡稅率”問題進入公眾視野[5]。無論這一概念是否嚴謹，我國企業接近40%的實際稅費負擔率，對除新興及金融等行業以外的大多數企業，都是一個極為沉重的負擔。老老實實地繳稅，企業收益將嚴重縮水，企業或難以為繼；鋌而走險實施涉稅犯罪，被實際查處的概率又不是太高。兩方面因素的疊加導致涉稅犯罪居高不下。

2016統計年度民營企業家犯罪的頻次總計1716次，這其中，高居類罪名頻次“榜首”的正是危害稅收征管罪，達309次，占年度民營企業家犯罪頻次的18%，這一狀況與2015統計年度的對應數據大同小異。涉稅犯罪作為典型的法定犯，其實際案發率的高低與稅制、稅種、稅率的設定密切相關。民企涉稅犯罪率“高企”，除了稅收制度安排的某些技術性漏洞以及管理部門執法力度方面的原因而外，稅負問題不容忽視。過高的稅負不僅會刺激涉稅罪案的發生，還會萎縮實體經濟，阻礙經濟增長，最終形成殺雞取卵、飲鴆止渴的惡性循環。在經濟下行壓力增大、企業利潤空間壓縮、實體經濟不振、資本外流的嚴峻形勢下，該問題尤具現實性與緊迫性。

如李斯特所言，最好的社會對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方面要通過減稅等措施使企業稅負趨于合理，刺激實體經濟發展，擴大稅基；另一方面則要通過完善稅收征管機制，減少涉稅犯罪機會，避免涉稅犯罪高發。僅靠嚴刑峻法應對涉稅犯罪的危害極大，《刑法修正案(七)》逃稅罪之出罪條款的設計，《刑法修正案(八)》對涉稅犯罪死刑的取消，均體現了決策層對此前一味嚴打涉稅犯罪策略的理性回調。下一步，推進民營企業家涉稅犯罪對策的體系化、合理化是當務之急。

三、涉及為正常經營融資的問題當寬

2010年，鄭州廣城置業有限公司為了承建長葛市長社路的向陽春城小區，未經有關部門批準對外融資。公司通過法定代表人代國欽等人的口頭宣傳，承諾支付月利率1%至6%不等的利息，向100多名自然人及有關單位借款，累計吸收公眾資金3.88億元。這些資金被用于廣城置業在長葛市開發建設的向陽春城小區項目，在獲嘉縣購買土地開發鳳凰明城項目，以及支付前期借款的利息與本金。至案發，廣城置業已償還借款本金約2.11億元，實際支付利息約1.19億元。公司法定代表人代國欽被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有期徒刑8年，并處罰金人民幣40萬元。廣城置業有限公司使用非法吸收資金所建設的房屋和為擔保債務償還而抵押給債權人的房屋均被判決由長葛市公安局依法處理。

在我國，民營企業因沒有“國字號頭銜”，在銀行貸款等方面往往遭受歧視性待遇。為獲得企業經營所需要的資金，許多民營企業只能通過民間渠道融資。同時，大量民間資本在股市持續低迷、風險難控，其他投資渠道又極為有限的情況下，保值、增值需求十分強勁，民間資本的融通剛需客觀存在。但為了維護既有金融利益格局，也為了維持必要的金融秩序以控制金融風險，刑法設立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在《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最高司法機關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界定了相當廣泛的外延，涵蓋了“借用合法經營的形式吸收資金”“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股權等方式……給付回報”(不限于“還本付息”)等具有相當解釋空間的行為方式，這導致任何未經批準面向不特定公眾融資的企業行為都可能面臨巨大刑事風險，集資類犯罪由此成為最近幾年民營企業家觸犯最多的犯罪之一。上述為了開發房地產項目融資而身陷囹圄的案件，在民營企業家罪案中極為普遍。

在2016統計年度民營企業家犯罪案件中，集資類犯罪是僅次于涉稅犯罪的高頻罪名，計277次，占年度民營企業家犯罪頻次的16%。其中，集資詐騙罪(45次，2.6%)，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232次，13.5%)，超出企業家犯罪的范疇，2016年全國檢察機關公訴部門共受理非法集資案件9500余件，其中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8200余件，集資詐騙案1200余件。有些案件的涉案金額非常巨大(“e租寶”涉案近600億元)，波及范圍非常廣泛，給被害人造成了巨額經濟損失[6]。這就形成一個“民間融資怪圈”：一面是那些將所融資金用于正當生產經營活動的民營企業家隨時面臨不恰當的刑事追究；一面則是各種“龐氏騙局”或“準旁氏騙局”以集資詐騙的方式讓大量普通民眾的資金血本無歸。事實上，即便在《刑法修正案(九)》之前對集資詐騙罪適用死刑的嚴打態勢下，集資類犯罪也未得到有效控制。圍繞民營企業的融資問題，必須改變單向嚴打的策略，在加大集資詐騙犯罪打擊及宣傳防范力度的同時，對為解決企業正常生產經營活動的融資則應采取更為寬松的對策。*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非法吸收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主要用于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能夠及時清退所吸收資金，可以免予刑事處罰；情節顯著輕微的，不作為犯罪處理。”非但如此，還應當從正面積極疏通民間閑置資金保值增值渠道，出實招優化民營企業的融資環境，以從根本上破解這些年來難以破局的“民間融資怪圈”。

四、涉及生產、食品、環境安全的問題當嚴

2015年8月12日,位于天津市濱海新區天津港的天津東疆保稅港區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危險品倉庫發生火災爆炸事故,造成165人遇難、8人失蹤、798人受傷住院治療,304幢建筑物、12428輛商品汽車、7533個集裝箱受損，直接經濟損失達人民幣68.66億元。事后查明，瑞海公司嚴重違反天津市城市總體規劃和濱海新區控制性詳細規劃，違法建設危險貨物堆場，違法經營、違規儲存危險貨物，安全管理極其混亂，安全隱患長期存在。2016年11月，天津港“8·12”特大火災爆炸事故所涉單位及24名直接責任人員和25名相關職務犯罪人被追究刑事責任。瑞海公司董事長于學偉犯非法儲存危險物質罪、非法經營罪、危險物品肇事罪、行賄罪，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處罰金人民幣70萬元[7]。

天津港爆炸案的直接起因，僅僅只是瑞海公司一個集裝箱內濕潤劑散失(引發自燃及爆炸)，最終卻造成了近年來人員傷亡、財產損失最為慘重的災難性安全事故。科技進步和工商業的迅猛發展，有可能導致各種安全風險呈幾何級數增大，國家在事關公共安全的事項上，必須采取更為嚴厲的刑事對策。該案有49人受審判刑，其中瑞海公司董事長于學偉以非法儲存危險物質罪被判處死緩，即體現了公共安全領域刑事政策進一步趨嚴的立場。由此，企業在運營過程中應牢固樹立“收益=利潤*安全”的觀念，一旦安全出現問題，一切收益都可能被即刻清零。

相對于生產安全、食品安全類犯罪案件的重判重處，目前對于環境安全類犯罪的監管、查處力度及處罰力度都還有待強化。自2013年起，全椒圣國機械有限公司超出經營范圍，擅自從事電鍍生產，并將電鍍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含有重金屬鉻的污水違規排放、處置。2014年2月10日，全椒縣環保局向該公司下達環境監察意見書，責令其立即停止生產，限期一個月內自行拆除鍍鋅生產設備。期間，該公司仍違規排放、處置有毒物質。2015年5月4日，全椒縣人民政府作出行政處罰決定，責令該公司關閉電鍍生產線。監測顯示：該公司車間廢水沉淀池六價鉻含量為3.42mg/L，超標16倍；廢水排放口的六價鉻含量為123mg/L，超標615倍。2016年9月26日，全椒縣人民法院以污染環境罪判處全椒圣國機械有限公司罰金5萬元；范某某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并處罰金1萬元。

為應對日益惡化的環境問題，《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改為污染環境罪，降低了入罪門檻，體現了從嚴規制環境犯罪的政策導向。但從現有案例的處理結果及相關統計數據不難看出，環保主管部門、司法機關對此類違法犯罪行為的實際打擊力度較為有限。從案件查處數量看，因污染環境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相對較少(2016統計年度民營企業家觸犯污染環境罪的頻率為37次，占比2.2%)，與相關行為的實際發生率存在一定反差；從案件處理結果看，環境類案件的量刑明顯輕于其他刑事案件的通常裁量尺度。隨著民眾對環境問題關注度的提高，整個社會觀念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在互聯網的助力下，環境問題極易引發激烈的社會對抗。無論政府還是企業，對事關環境安全的問題都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主管部門的強力監管與嚴厲規制絕對不能缺位。

五、涉及公平市場秩序的問題當嚴

2010年至2015年，上海澤熙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徐翔單獨或伙同王巍、竺勇，先后與13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或實際控制人(均另案處理)，合謀控制上市公司擇機發布“高送轉”方案、引入熱點題材等利好消息；徐翔、王巍基于上述信息優勢，使用基金產品及其控制的證券賬戶，在二級市場進行涉案公司股票的連續買賣，拉抬股價；徐翔以大宗交易的方式，接盤上述公司股東減持的股票；上述公司股東將大宗交易減持的股票獲利部分，按照約定的比例與徐翔等人分成；或者雙方在共同認購涉案公司非公開發行的股票后，以上述方式拉抬股價，拋售股票獲利或實現股票增值。其中，徐翔組織實施了全部13起證券交易操縱行為，從中非法獲得巨額利益。該案一審判決徐翔犯操縱證券市場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6個月、罰金110億[8]。

“私募一哥”徐翔案的查處以及110億元的“天價”罰金，顯現出國家對證券違法犯罪打擊力度的加大。證監會2015年針對證券違法行為實施行政處罰98件，2016年增至139件。可以認為，中國證券市場的各種亂象，正倒逼主管部門下重手予以整治。類似操縱證券市場的犯罪手段并不復雜，但不得不承認，規制這類犯罪的法律手段，尤其是刑法手段卻很少被適用，大量證券領域的違法犯罪行為并未受到應有追究。即便在徐翔案中，涉案的13家上市公司董事長或實際控制人，也全部被“另案處理”且均處于非關押狀態。顯然，如果沒有這些上市公司的結盟參與，徐翔操縱證券市場的犯罪就無法實施。從長遠看，對這些人的“從輕發落”不利于形成健康、有序、法治化的證券市場秩序。

與證券違法犯罪查處率低、打擊力度不足相對應，股市亂象導致大量普通投資人利益受損、證券市場資源配置功能難以發揮、上市公司正常融資渠道受阻。事實上，當下中國房地產市場因炒樓而衍生的各種困局，實體經濟因投資乏力所導致的下滑與萎縮，均與股市亂象下證券投資風險的急劇放大有關。從這個意義上講，證券違法犯罪行為不僅是對普通投資人資本的掠奪，更是對中國整體經濟發展的巨大傷害，具有極大的社會危害性。

類似破壞公平市場秩序的犯罪并非沒有被害人，只是被害人處于分散或不明確的狀態。然而，正是被害人的分散和不明確，導致遭受類似違法犯罪行為侵害的被害群體難以維護自己的權利，監管部門及司法機關對這類違法犯罪的介入動力相當微弱。正因為如此，盡管危害極大，這類違法犯罪受到實際追究的概率及嚴厲程度卻很低，這就相對于變相鼓勵這類犯罪的發生。因此，必須在刑事政策上明確并積極貫徹從嚴規制破壞公平市場秩序犯罪的執法和司法理念。

六、涉及腐敗的問題當嚴

唐山市路北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認定，2011年四五月份，馬愛在擔任唐山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副局長期間，伙同該局企業監督管理處處長王錦莉，在辦理唐山萬科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唐山和泓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唐山萬達投資置業有限公司2010年度企業年檢業務過程中，非法收受上述三公司給予的好處費人民幣30萬元，未對三公司可能存在的抽逃出資行為進行調查和處罰。事后，馬愛分得好處費人民幣15萬元。案發后，經唐山市工商行政管理局認定，唐山萬科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唐山和泓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唐山萬達投資置業有限公司在2010年度均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

另外，在原大連市委常委、大連長興島經濟技術開發區黨工委原書記、管委會原主任金程受賄案中，金程在2007年至2009年前后利用職務便利為大連萬達在企業改制、經營發展方面提供幫助。時任大連萬達房地產有限公司經理的冷某某為向金程表示感謝，于2008年、2009年先后從公司財務賬上取出30萬元送給金程[9]。

萬達、萬科作為中國最為成功的企業集團，擁有業內最為嚴苛的內部管理制度。王健林、王石兩位商界領袖，均在不同場合放出過“從不行賄”的豪言。但從已被司法機關確認的事實不難看出，萬達、萬科兩公司不僅存在行賄行為，而且，其行賄亦非“被逼無奈”，而是出于各自不正當利益訴求主動為之。除行賄行為本身，兩企業還涉及抽逃出資等違法甚至犯罪行為。這表明，即便如萬達、萬科這樣的優秀企業，在企業合規管理上仍有較大差距。萬達、萬科不行賄的“神話”遭司法判決否定，凸顯了企業家“理想”“情懷”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在現實利害面前，企業要做到不行賄，僅靠企業自身的文化營造和內部看似嚴格的監管，還遠遠不夠，法律的強力介入不可或缺。

上述受賄案件中萬達、萬科行賄人的“另案處理”，顯現出我國行賄犯罪刑事政策的“左右為難”。一方面，為重點打擊受賄，將行賄方轉化為“污點證人”不失為一個實用而有效的策略選項。與此同時，司法實踐也不得不考慮行賄人在某些具體情境中“適法行為期待可能性”的高低。另一方面，大量行賄犯罪人在司法程序中“全身而退”，在相當程度上變相鼓勵了行賄犯罪，并最終對整個貪腐犯罪的社會治理造成極為嚴重的負面影響。為此，《刑法修正案(九)》有限收緊了行賄出罪的法律空間，凸顯了從嚴規制行賄犯罪的政策導向。不過，如何將這種“法律條文之法”進一步轉化為實實在在的、作為實際司法結果的“生活實體之法”，尚有較大距離。

七、結語

綜合看來，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社會治理必須采取具象性的刑事對策，寬與嚴的選取當以具體犯罪類別在具體社會情境中的不同原因及不同意義而審慎定奪。需要指出的是：其一，民營企業家犯罪治理的寬嚴之道并不僅限于本文所提“三寬三嚴”，本文考察范圍僅限于2016統計年度的若干典型案例及相關數據，并未囊括中國民營企業家犯罪的全貌，該領域所涉其他問題有待進一步發掘。其二，本文的寬與嚴是一個相對概念，是針對當下社會及司法實際狀況而言的。隨著社會情勢的變遷，當然需要適時調整。其三，寬與嚴在不同層面可以并行不悖。譬如民營企業涉稅犯罪的治理，除了減稅、審慎入刑這種寬的面向而外，完善稅收征管機制、堵塞涉稅犯罪漏洞這種嚴的面向也需大力強化。正因為如此，企業家犯罪問題才需要放在具體的、變化的社會情境中持續研究，并以此為據不斷調整與完善。

[1]梅傳強,張永強.我國民營企業家犯罪的困境與出路C//張遠煌,陳正云,張荊.企業家犯罪分析與刑事風險防控報告(2014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21-134.

[2]萬國海.經濟領域犯罪化研究[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1):89-96.

[3]快播案的案情經過及刑罰適用[EB/OL].http://www.mzyfz.com/index.php/cms/item-view-id-1221475，訪問時間：2017年3月27日.

[4]鄭澍.廣州查處一起特大逃稅案，兩企業隱瞞收入高達8.8億[EB/0L].http://www.china.com.cn/legal/2016-05/19/content_38487714.htm,訪問時間：2017年2月1日.

[5]中國制造成本優勢正喪失 死亡稅率不能不正視[EB/OL].http://finance.sina.com.cn/review/jcgc/2016-12-20/doc-ifxytqaw0022158.shtml,訪問時間：2017年2月28日.

[6]周斌.公訴部門受理非法集資案件九千五百余件[EB/OL].http://www.spp.gov.cn/zdgz/201703/t20170302_182823.shtml,訪問時間：2017年2月28日.

[7]李靖.天津爆炸案宣判：49人獲刑 瑞海董事長被判死緩[EB/OL].http://hainan.ifeng.com/a/20161109/5134892_0.shtml,訪問時間：2017年1月5日.

[8]徐翔案一審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EB/0L].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7-01-23/doc-ifxzutkf2391105.shtml,訪問時間：2017年3月2日.

[9]萬達萬科行賄 致國家損失逾千萬[EB/0L].http://business.sohu.com/20161017/n470498672.shtml,訪問時間：2017年3月2日.

(責任編輯：劉 芳)

The Lenient and Strict Strategy in Ruling Private Entrepreneurial Crime——Based on Typical Cases and Statistics of 2016

ZHAO Jun, JIN Hai-yang

(College for Criminal Law Scienc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China)

The lenient and strict strategy in ruling entrepreneurial crim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different causes and significances of the specific crimes which occur in an explicit social context. Through analyzing several typical cases and statistics of 2016, “three lenient and three strict” strategies should be taken to rule entrepreneurial crime. Specifically, when the crimes concerns technological and operational innovation, the burden of corporate tax and normal business financing, it is necessary to take relatively lenient criminal policy. However, if the crimes are related to the safety of producing, food and environment, the fair market order, and the corruption issues, it is essential to take comparatively strict criminal policy.

the criminal legal risk of entrepreneur; the economic crime; the criminal policy of entrepreneurial crime

2017-04-06

趙 軍(1969— )，男，湖北宜昌人，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副教授，犯罪學研究所副所長，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刑法學、犯罪學、刑事政策學；金海洋(1986— )，男，黑龍江海倫人，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2016級法律碩士研究生。

D917

A

1008-2433(2017)04-0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