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文杰

雙仁府是西安西南城腳下一條老街巷,在原隋唐長安皇城司農寺草坊與大社處,南口對著城墻,北口接梆子市街。
雙仁府名字的由來,說法頗多,一說:明代雙仁府的南端有兩家鄰居,一家院中有一棵果樹,越過墻頭,每當果子成熟時,對面院子絕不會去采摘越過墻頭的果子,對掉落下的果子,還會一個個撿起來送還鄰居。而果樹主人之家,必定采了果子給對面院子送過去,讓他們嘗鮮。十幾年間,年年如此,這種鄰居之間互敬互愛的仁義之舉被人稱頌,這條巷子才被稱為雙仁府。二說:清朝時此地有沈家叔伯兩弟兄,都在外地做大官,兄長的兒子叫沈仲仁,兄弟的兒子叫沈仲義。小兄弟倆為爭地皮打起了官司,地方官批評他們說:“仲仁不仁,仲義不義”。后來,老弟兄二人相繼回到西安老家,知道了這件事。老兄長感慨道:“一番相見一番老,焉得何時為弟兄!”并批評了自己的兒子仲仁。老兄弟也勸自己的兒子仲義說,都是自家弟兄,“讓他一墻又何妨!”于是兄弟兩家和解,共同讓出了一塊地皮,形成一條南北走向的道路,人們把這條路稱為“雙仁府”。
雙仁府這條巷子是我的祖上居住之地,我家在清代并不姓朱,是由康家過繼給朱家的,康朱兩家可能是姑表或姨表之親,而康家就曾住雙仁府。我父親回憶:他小時候,隨著我的曾祖父到雙仁府康家去拜過年。我小學在東西甜水井街小學,雙仁府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而且一走就是6年。
這條巷子最吸引我并于我有特殊意義的地方,就是雙仁府大巷口南邊的一家娃娃書店,我們那時把連環畫叫娃娃書。上世紀50年代,沒電視、網吧,電影、戲劇也看得少,一年看不了幾回,接受資訊來源非常貧乏。而這家小小的娃娃書店,可能成了我接受課外教育的惟一啟蒙之地。在這里閱讀了全套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隋唐演義》《東周列國志》等等,培養了我對歷史的特殊興趣,那里邊大部分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我至今都熟記著而且能夠張口就來。我從小愛好美術繪畫也是從這小人書上開始的,曾臨摹畫過《三英戰呂布》《長坂坡》《秦瓊賣馬》等。記得我從小喜歡馬,對戲劇中以馬鞭代替馬,特別不滿足,那年月喜歡的電影也是要有馬,如黑旗軍的《宋景詩》、蘇聯電影《夏伯陽》、幾個歐洲國家合拍的電影《十字軍》,因為其中都有戰馬。
地處西安老城墻內西南隅的雙仁府,環境幽雅,鬧中取靜,街道兩旁多為有錢人或達官貴人之府邸,是西安官、商、名士匯聚之地,深宅大院多,有不少氣派講究的高門樓。“文化大革命”時給街巷胡亂改“革命”的名字,雙仁府這明顯有封建殘余意味的街名在1966年曾被改成育紅街,記得當年紅衛兵抄家時,這巷子里有人在街上罵,改了這個爛名字,育狗屁紅呢?育出來這一幫子瞎瞎紅衛兵。
住在雙仁府14號的是我小學同學劉正定。他父親劉伯超,周至縣馬召鄉富饒東村人,保定軍官學校8期畢業,曾先后任西北軍孫蔚如部38軍軍參謀處長和第4集團軍總司令部參謀處長。1936年隨張楊參加西安事變,積極主張抗日,1937年被國民政府授予少將。1938年出征抗日前線,指揮作戰在中條山,并兼任河南淪陷區游擊司令,是一位卓有貢獻的抗日愛國將領。劉伯超長子劉冠英,也是一位有影響的人物,留學英國4年,勤工儉學,60年代初任西北電管局副局長、總工程師,在電力理論和建設上頗有建樹,對西北電網的建設做出了貢獻。
劉正定家四周鄰居,不是當年陜西省軍政大員,就是西安城中數一數二的財東巨商。他家隔壁13號院住的是國民政府陜西省財政廳長溫天緯及國民黨西安城防司令曹爾輝;和他家隔幾個院子,還住有西安黃河棉織廠姓翟的董事長;稍遠一點有個一二百米的雙仁府大巷子東口,還住過國民黨第一軍軍長董釗。臨西安解放前,這位中華民國最后一任陜西省主席,就是從這里隨胡宗南部倉皇南逃漢中、四川的。
尤其是斜對門51號住的大財東、西安最有名的古董商謝文卿,在西安開有“晉盛豐”“長盛鈺”“豐盛益”幾家銀號,是西安有名兩大財東“東張西謝”之中的西謝。上世紀20年代前后,謝文卿被古董收藏界譽為關中收藏巨匠,并獲“西安藏瓦,以謝文卿為第一”之美名。西安稍后一點的另一位文物家收藏家,曾任陜西省歷史博物館館長、陜西省臨時參議會秘書主任的曹仲謙,大約在1942年,從友人李問渠處獲悉謝家欲出售數世珍藏之文徵明山水中堂,即火速趕往西安雙仁府謝氏寓中求購。曹氏日記曾如是記道:“昔謝文卿藏文衡山(徵明)山水一軸,精美異常。謝死,物為其后人售出,輾轉歸余藏庋。雖耗費巨金,終不為悔。暇日夜半,燈暗人寂,輒張之于壁間、展玩數過,至不能寐也……”由此可見謝氏收藏檔次之一斑。
大財東中,雙仁府還住過一位叫姚文青的(后搬到盧進士巷),涇陽姚氏第9代,是得到于右任、吳宓等陜西文化名人認可的愛國儒商。1929年關中大旱時,姚文青捐出5000塊大洋買糧食賑濟災民;解放前,姚文青與于右任一起,建起了涇陽縣的第一所中學;為涇陽縣圖書館捐贈全套“四部備要”;1952年抗美援朝,姚文青將自己積蓄的700多兩黃金全部捐給國家買飛機;公私合營時,姚文青將自己僅剩的兩處商業茶廠和沙場捐出。


大收藏家中,還有曾經住過雙仁府52號的閻甘園,是西安的著名書畫家、文化學者和陜西出版界的元老級人物。閻甘園,藍田人,號“晚照樓主”。自小就有“奇才”“神童”的雅號,年12進縣學,17歲中秀才,名列榜首;中秀才后的第二年,閻甘園帶著一只大老碗和200銅錢,徒步90多里,到達省城西安,先住西門里橋梓口的藍田會館,后創業成功,在雙仁府和南院門置有宅院。他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6月,與頗有資產的毛昌杰創辦了陜西有史以來的第一家報紙——《廣通報》。閻甘園出任社長兼總編輯,聘請陜西籍御史宋伯魯和三原于右任為特邀記者。又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6月20日和毛昌杰借寓西安雙仁府大巷三義廟出版了《時務叢抄》。閻甘園是清朝末年的新文化倡導者,辦報紙、辦學校、建劇院、演話劇等等,一生所干大事件件不凡,皆開陜西風氣之先,是陜西近代史上富有傳奇性的人物。在古玩文物方面,閻甘園先生是西安最大的行家,普通藏家,惟觀閻氏所好而確定收藏方向。1924年夏,魯迅應西北大學、陜西教育廳暑期講習會之邀,從北京至西安講學。在講學之前,魯迅和《北京晨報》記者孫伏園、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王相齡、東南大學國文系教授陳鐘凡、南開大學哲學系教授陳定模等人至閻甘園家,觀看了閻甘園收藏的書畫、金石文物,閻甘園贈給魯迅《朝侯小子殘碑》拓片一幀。魯迅從未見過指書,甚以為奇,閻甘園當場以指作書一幅,送與魯迅,賓主盡歡。魯迅握著閻甘園的手說:“炎夏遇知己,可算同路人。”又贈給閻甘園第三子閻秉初一個精致的銅墨盒。此事,魯迅在日記中載:“七月十九日午后,往南院門閻甘園家中看畫。”
閻甘園還是一位享譽全國的書畫名家,1927年,馮玉祥以閻甘園為師,研習書畫,他在上海由柳亞子介紹,入南社,與黃賓虹、張大千、張善孖、王一亭等交往頻繁,劉海粟聘其為上海美專金石考古顧問。他出版《晚照樓書畫集》(第一輯),由著名山水畫大師黃賓虹題簽。陳澤秦先生謂閻甘園:“書法,是真、草、隸、篆無一不精;畫是山水、人物門門兼工。”
閻甘園在書法上也功力了得,辛亥革命后張鳳翙在任職陜西都督期間,和張聚亭曾登門拜訪,稱閻甘園:“先生乃當世奇才,堪稱三秦才子!”張鳳翙曾給西安的4個城門命名,并請著名書法家題字:最重要的南門命名為“永寧門”,請閻甘園先生書寫;張自己題了命名為“安遠門”的北門;命名為“安定門”的西門,由居住在西城墻下白鷺灣的劉暉(春谷)書寫;命名為“長樂門”的東門,讓居住在西南城角土地廟十字的宋伯魯書寫。后來,張鳳翙還和閻結成兒女親家,一時傳為佳話。1942年,閻甘園去世,張鳳翙主持料理喪事,并為之書寫墓志銘、篆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雙仁府南頭大巷子之西還住過一位參加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周星白先生,他的兒子是我在西安市27中的校友、高我二級的學兄。本來他父親不準后輩提這件事,但作為兒子想到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冤,被群眾專政,殘酷迫害致死,為還歷史一個真相,背悖著自己對家父“要爛在肚子里”的三緘其口的承諾,為父親撰寫了《永遠的豐碑》一書。他在書中寫道:“父親周星白(曾用名∶周義賡、周直甫),產業工人,代表江蘇第3C.C.P小組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父親參加了3次工人武裝罷工,在‘4·12’大清洗中被捕。‘9·18’事變父親隨軍撤離沈陽,又浴血淞滬會戰……”關于他父親在“文革”蒙冤之事,中共西安市機械工業局黨組發了平反文件。摘錄幾句如下:“同意你廠黨委對周星白參加‘防諜組’‘復興社’‘三五聯誼社’‘潛特’問題予以否定的意見。至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迫害致死問題,可以照因公死亡處理。”當然筆者的一篇小文不可能展開描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其中的驚險曲折、風云變幻、人物際遇、大浪淘沙,我也弄不明白,光想著,這雙仁府也太神奇了,中共一大代表竟與此巷結緣。
可以說雙仁府是西安人文薈萃之地。就是解放后也文脈不斷,張藝謀上小學時住過這里,這里還有太白文藝出版社的住宅樓,住有太白文藝社社長兼總編的文化學者陳華昌等。俗話說人杰地靈,對于一座城市、一片地方來說,人不杰何以地靈呢?有名人在此誕生、成長、創業、寓居,是其歷史遺產中最值得驕傲的部分。一處名人居所被凝固在一座城市中,這座城市就會被名人照亮。例如魯迅之于紹興,毛澤東之于韶山沖……同樣道理對于一條老街巷來說,是一樣的。這是延續著歷史的經脈,存儲著不可再生的人文生態,以及城市記憶中最為細節的、最為深刻的“人”與“靈魂”的生命遺存。而人所具備的精神光輝是永不會消失的,這條巷子有了這樣的人杰,這條巷子才有了精氣神,才不會被人輕視,被人遺忘。才會留在人們記憶中,即便這條巷子改名了,不存在了。

收藏家閻甘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