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斯羽,詹緒左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古代典籍中自然物象的雌雄類別考
江斯羽,詹緒左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不具有性別區分的自然物象在古代典籍中往往有雌雄的區分。“雌雄”本是指稱鳥類,后來擴展指所有的動物,最后演進到非生命的自然物象的區分。探究雌雄區別的原因,有形狀大小、色彩明暗、單雙奇偶、聲音差異、高下差別等。雌風雄風、雌金雄金等詞匯在眾多漢語詞匯中獨具一格。自然物象神化過程中也有性別差異,主要表現在“雷公”“電母”“風伯”“雨師”四神。這些雌雄的區別是中國傳統的取象思維和類比推導思維的集中反映。在“雌雄”“牝牡”等詞的命名與自然物象的取象關系上,“名”的選擇具有一定的限制而“取象”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
自然物象;雌雄;語言描寫;中國哲學
飛禽走獸可以按照性別特征分為雌雄或者牝牡,如雌雁、雄狐、牝雞、牡牛,這是我們一貫的認知。但是在一些典籍中金、玉、雷、虹、風、雨,乃至地形上的丘陵、溪谷都分出雌雄公母,這就很值得注意了。如戰國時期宋玉《風賦》:“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1](P245-247)漢代許慎《說文》:“牙,牡齒也。”[2](P143)劉向《淮南子·地形篇》:“丘陵為牡,谿谷為牝。”此篇還有:“牝土之氣御于玄天。”[3](P525)又如《淮南子·原道篇》:“令雨師灑道,風伯掃塵。”[3](P20)東晉王子年《拾遺記·卷二》:“禹鑄九鼎……使工師以雌金為陰鼎,以雄金為陽鼎。”[4](P36)《爾雅注疏》:“虹雙出,色鮮盛者為雄,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霓。”[5](P174)這一現象屢屢出現,其命名的原因及其深層含義值得探討。本文以《淮南子》等書為主要對象,從雌雄、牝牡等詞入手進行分析。
雌、雄本是表示鳥類性別特征的詞。《詩》云“誰知鳥之雌雄”。《說文》“雄,鳥父也”,“雌,鳥母也。”[2](P256)雌雄也可以表示非鳥類的動物。《詩經》有“雄狐綏綏”,孔穎達疏:“對文,則飛曰雌雄,走曰牝牡。散則可以相通。”[6](P342)雌雄從單指鳥類,演進為飛禽走獸皆可,進而擴展到植物一類,出現雄花、雌花,雄株、雌株。這類遷移不難理解,因為多數動植物本身具有雌雄的性別特征。但是,稱石、風、彩虹,乃至氣節為雌雄就比較特殊了。
爬梳古代文獻典籍中出現的“雌雄”類詞語,歸納比較之后我們認為從有性別特征的生物向無性別特征的自然物象的演進有如下幾類特點:
第一類是形狀差異引起的雌雄泛義。首先有大小的不同,這表現在稱大為雄,小為雌。如舊題宋代竇漢卿所著《瘡瘍經驗全書》“雄者大如白果……雌者小如豆瓣”[7],這種大小的引申雖然未必有科學依據,但有其本源所在。對于鳥類而言,雄的比雌的要大一些。李時珍《本草綱目·禽二·秧雞》“雄者大而色褐,雌者稍小而色斑”[8](P1456),也可為證。
除了形體大小之外,還有像生殖器官形狀而引申的泛義。《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有“雌黃白坿”,張守節《正義》說:“雌黃出武都山谷,與雄黃同山。”[9](P2999)雄黃的主要成分是二硫化二砷,而雌黃是三硫化二砷。在外觀上雄黃多為短柱狀,雌黃為片狀或是塊狀。兩者化學成分相同,結構不同,常緊密共生于低溫熱液礦床中,是自然界的一對“伴侶”。這里的雌雄之分是從“形狀”獲得的,短柱狀象雄性的生殖器官,故取為雄黃;同理,片塊狀取為雌黃。
第二類是色彩明暗引起的雌雄泛義。明艷為雄,暗淡為雌。《爾雅·釋天》疏:“虹雙出,色鮮盛者為雄,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霓。”[5](P147)虹有二環,即俗稱雙彩虹。兩條彩虹一深一淺,鮮艷者為雄,暗者為雌。今天稱雌霓為副虹,稱雄霓為主虹,以主副之說取代了雌雄之稱。這類引申在鳥類上也可以尋得依據。還有“雌字”指陰刻的文字,唐代張彥遠說:“諸好事家印有東晉仆射周覬印,古小雌字。”[10](P53)陰刻字不如陽刻的字顯豁,是明暗對比而出現的雌雄泛化。
第三類是以聲音比類雌雄。這其中有渾厚與細銳的區別,也有響亮與沉悶的差異。猛烈的響雷稱為雄雷,聲音不大的悶雷為雌雷。此說見宋代洪邁《容齋三筆》:“春雷始起,其音格格,其霹靂者,所謂雄雷,旱氣也。其鳴依依,音不大霹靂者,所謂雌雷,水氣也。”[11](P945)除了區別雌雷雄雷之外,還隱含了以旱為雄、水為雌的心理傾向。這一區分類似于男子之音雄渾而低沉,女子之音調高而輕脆。
第四類是以單雙奇偶比類雌雄。就植物而言,有雄竹、雌竹。元代李衎《竹譜詳錄·竹態》:“從下第一節生單枝者謂之雄竹,生雙枝者謂之雌竹。”[12](P12)又如舊題蘇軾《仇池筆記·竹雌雄》云:“竹有雌雄,雌者多筍,故種竹常擇雌者。”[13](P20)皆是以單為雄,雙為雌,所謂“雌竹多筍”乃是土中多枝者的萌生。竹子雖是生物,但是這里的“雌雄”斷不是竹子的自然生理屬性。明代蔡清《易經蒙引》中說:“依《朱子語類》所記,止是竹有雌雄、麻有牝牡而已。植物萬品豈得一一有雌雄牝牡耶?故謂不可以一二而蓋千百也。竹有雌雄,雌者多筍,看來只是種類不同,人因其筍多筍少而目之為雌為雄耳。其雄者,固亦自能傳種也。如婦人亦有多子者,亦有少子與無子者,豈可謂少子與無子者為雄婦哉!雌雄竹及牝牡麻之名,元蓋起自世俗論也,亦朱子旁引曲證之詞耳。”[14](P146)
不可以婦女寡子或者無子就斷定她并非女性,也不能因為竹子所滋生的筍子少就以為是“雄竹”。雌竹雄竹的稱謂,至少在明代已經數見。明代陳耀文《正楊》一書記載:“按律書注,伶倫取嶰谷之竹,陽律六取雄竹吹之,陰律六取雌竹吹之。”[15](P20)
第五類是剛強柔弱引起的雌雄泛義,并由剛強和柔弱的對比產生了尊卑差別。宋玉《風賦》:“……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此處以大王為“雄”,庶人為“雌”。到了后世,“雄風”漸有了“威風”之意,不獨用于君王。《三國志演義》第一○六回:“閉戶忽然有起色,驅兵自此逞雄風。”[16](P704)與此相應,“雌風”在后世指女子溫柔嬌媚之態。清代余懷《板橋雜記·雅游》:“紈绔少年,繡腸才子,舞步昏迷色陳,氣盡雌風矣。”[17](P8)這里的風和威勢略有不同,“雄威”指豪邁的姿容,而“雌威”指女子發怒時的威風。
典籍中“氣節”也以雌雄區分。《淮南子·原道》:“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節,因循應變,常后不常先。”高誘注:“清,和凈也。雌,柔弱也。”[3](P80)新出土的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前古佚書中有“雌節”、“吉節”等詞。《帛書·順道篇》又有作“女節”:“刑于女節,所生乃柔。”[3](P89)在此篇中還稱作“弱節”、“柔節”[3](P89)。此處“雌”系柔弱之謂,而《帛書》稱“吉節”則是道家推崇陰柔的結果。與“雌節”相對而出的是“雄節”,“雄節”指高尚的節操,“雌節”指柔順的作風。
第六類是物的雌雄由人的性別連類而及。干將、莫邪所造的兩把劍有雌雄。干將造劍時鐵汁不下,莫邪投入爐中(也有版本說莫邪斷發擲于爐中),鐵汁出,遂成二劍。雄號干將,雌號莫邪。雌雄劍是莫邪肉身與鐵汁一同熔鑄,以鑄造者而名,其雌雄之區分與其余各類雌雄之稱有所不同。
除以上幾類之外,有些雌雄命名不能確定由來。東晉王子年《拾遺記·卷二》:“禹鑄九鼎……使工師以雌金為陰鼎,以雄金為陽鼎。”[4](P36)這里的“金”當特指某類金屬,和“雌黃”“雄黃”為同一種造詞方式。尚不知雌金雄金是否指不同的銅類。
在語源學上,雌字從“此”聲,而攜“此”旁的字多含“小”義。《爾雅·釋訓》:“佌佌,瑣瑣,小也。”[5](P94)如《說文》:“柴,小木散材。”又《說文·女部》:“姕,婦人小物也。”[2](P1081)再如“眥”是眼角,“觜”指鳥喙。楊樹達先生在《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中說:“雌之受名,蓋以其小也。”因此“雌”字應該是“從隹,從此,此亦聲。”[18](P25)在更為廣義的層面,帶“此”字的字,不僅是含有“小”之意,還有一定否定和負面色彩。如“疵”指缺點、瑕疵;“訾”指詆毀;“飺”是“嫌食貌”,還兼有憎惡之意等等。這類字說明“雌”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柔弱”以及負面評價的傾向。雌雄本是相對而出,“雌”字從“此”而含“小”義,“雄”字從“厷”而含“大”義。如“宏”、“弘”、“閎”、“竑”、“翃”、“耾”等字均有“宏大”、“開闊”之意。《淮南子·氾論篇》:“一世之間,而文武代為雌雄,有時而用也。”[3](P1460)此處即以武為雄而含有“剛強”之意,與“雌”字“柔弱”意相對。
自然物象神化的過程也帶有雌雄色彩。風、雨、雷、電是四種常見的自然現象,神化后出現風伯(風婆)、雨師、雷公、電母四神。這四神大概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然而對于這些自然物象的性別考釋,卻未見概論。從自然物象神化的角度,恰可以探討其雌雄性別區分的原因。
在神話中雷為雄性而電為雌性,即雷公電母,而不是雷母、電公。在詩文中間可以見到雷電并稱的表達也都是“雌電雄雷”。記載雷公的材料,較早的有《離騷》:“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楚地神話中雷神是雄性。漢代王充《論衡·雷虛》:“圖畫之工,畫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又畫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19](P140)這里描繪的“雷公”形象,若力士之容,絕非雌性所能。電母之稱,也屢見于各類神話題材的古代小說,如《封神演義》、《西游記》等。
《周易·說卦傳》:“乾,天也,故稱呼父。坤,地也,故稱呼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20](P398)《震》卦的卦辭描繪雷聲震驚百里,長子祭祀臨危不懼。《周易》沒有直接出現“電”卦,然而離為電。噬嗑卦,震下離上,《彖辭》說:“噬嗑而亨,剛柔分,動而明,雷電合而章,柔得中而行,雖不當位,利用獄也。”[20](P189)所謂“雷電合而章”,震為雷,離即為電。震象征著變動,離象征著光明。離在《周易》中為“中女”,有柔而得章的意蘊。按照觀物取象的思維推究其原理,電的形狀細而長,偏向于尖銳陰柔一類。與之相反的雷,其聲雄渾,帶有雄性的力量與威懾。自然界中雷與閃電是同時發生的,當這兩種差異極大的性狀一起出現時,它們之間的對比相當明顯。于是雷電并稱之時,雷必為雄性而電必為雌性。
風伯與風婆的雌雄由來也有其自身規律。風神出現得很早,《山海經·大荒北經》:“蚩尤作兵,伐黃帝,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21](P286)《淮南子·原道》:“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3](P20)上面幾條材料里,風神俱為雄性。
風婆的稱謂與風伯相比出現要晚一些,但其來源甚古。《說卦傳》里有“雷風相薄”一說,還有“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的說法。[20](P614)“風”在《周易》體系中具有女性形象:《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中有關風的論述有“齊乎巽,巽,東南也”,“巽者,入也”,“巽為木、為風、為長女”[20](P611-615)等。也就是說風的取象都是伏、藏、入、順這一類偏于陰柔化的形態。取風之輕柔和齊乎萬物的能力,與“方位”因素有關,巽卦主東南方,其氣溫潤,故而此方之風為女性,這是其柔和的一面。
風伯與風婆之辨,是一個自然物象的兩個方面。如《淮南子·原道篇》所言:“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秋風下霜……滅而無形。”[3](P53)風體有二,春風以柔,秋風以厲,一者柔弱,一者剛強。一物含有兩種對立的意思,這種情況在漢語里很普遍,如“亂”可以訓“治”,“受”、“授”同形,則一字蘊含兩個動作,甚至《周易》的“易”字可以訓變易、不易、簡易三種。“風”的伯、婆之分是就其剛強與柔弱面相對而言的。
“雨師”之稱與“風伯”常一起出現。雨者水也,水為坎,坎是中男,雨為雄性。水為雄性的象征有一個顯明的例證,《西游記》一書中記有“女兒國”,此國中全為女性而無男性,每有適齡的女子,皆到“子母河”中飲其水,于是得孕。[22](P667)這里的河水意象是雄性的化身,河水本身也神化出“河伯”。《莊子·秋水篇》中就有“河伯”出現。相傳河伯姓馮,名夷。不過還有一個說法比較新奇,顧炎武《日知錄·河伯》:“河伯者,國居河上而命之為伯,如文王之為西伯。”[23](P1401)倘依此說,河伯則如“居巢氏”、“燧人氏”一般,是古代一支水濱上的氏族,但是說別無依據。
以上是風雨雷電等神演化中出現性別的探因。有關此四神的得名和形象,古人也有對此進行解釋的。如明代郎瑛《七修類稿·卷四》:“風雷雨電四者……予嘗思得之,勉強以為之解:風雷在天,天乃乾焉,乾則配屬戌亥也,是以風伯之首像犬,雷公之首像豕;雨為水,水者坎也,坎為中男,故雨師之像似士子;雷取象于震,震則巽之對也,故有雷公電母之稱,巽為長女,其像婦人而已。四神取義如此,不知道家又別有說乎?”[24](P201)瑯瑛以取象之說勉強做出解釋,重點在闡明風雨雷電四神的相貌,但是《說卦傳》已經指明巽為雞,那么風神的相貌何不取雞形而偏從乾為“戌亥”而取犬之形狀呢?何況“乾配戌亥”是堪輿之學尋陰宅的方法,未必適用在易學取象之中。但是瑯瑛此說本乎《周易》,以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的辦法從象解此四神之相貌猶有可取處。
除去風雨雷電四神之外,云也是常見自然現象。有關云神的稱呼有云師、云中子等。一般雷雨之前總是烏云積聚,故而也有說法是“豐隆”乃雷聲而非云師之名。神話中有“云中子”這一人物,收有徒弟即為“雷震子”,由此也可以看出“云”和“雷”之間的關聯,以為雷從云出。
概言之,風伯(婆)、雨師、雷公、電母以及云師等神是由自然物象神化而成。在神化過程中具有了具體相貌和性別特征,其實也就是“人格化”的過程。依據這些自然物象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從直觀的感受出發,予以定名、定性。其中蘊含的“直觀取象”是東方神秘思維的基礎,萬物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而先民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以此以類分別萬物。
雌雄、伯婆是“名”,高下、聲音強弱、色彩明暗是“象”。名與象之間的關系并不一致,名有限制性因素而取象具有不確定性和任意性。概括地說,有兩類限制:
第一類限制是由名所含的義界引起的,即名與象的搭配要受名的制約。在自然物象的雌雄化過程中雌雄的用例最多,其余例子出現在“牝牡”、“公母”、“伯婆”、“男女”等詞上。這幾組詞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雌雄”和“牝牡”。雌雄表示大小、剛柔以及色彩的差異,牝牡則只表示高下、方圓和順承等意義。
《說文》說“牡,畜父也。從牛,土聲”[2](P88),但是從甲骨文字形上看,“土”是“上”之誤。甲骨文中的“牡”字,從鹿從上,意為交配時體位在上的動物,指代雄性。這種以上下來指代陰陽雌雄的方法也在《淮南子》中見到,《地形篇》云:“高者為生,下者為死。”高誘注:“高者陽,主生;下者陰,主死。”再如《俶真篇》說:“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3](P440、P155)天氣因在上而下,地氣因居下而上,故能陰陽相交。《說文》:“牝,畜母也。從牛,匕聲。”[2](P89)匕是妣之省,意為女性。在牲畜旁加“匕”形的多表示雌性。
牝具有順承的意思,這是雌所不具備的。《周易》:“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彖辭》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20](P43)此外“牡牝”也有方圓的含義。坤乃土地,坤有直、方之意。又《淮南子·地形篇》:“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高誘注云:“圓折者,陽也(《易·說卦傳》云:‘乾,圜也。’)。珠,陰中之陽。方折者,陰也。”[3](P487)土地乃“方”物,亦屬陰,故稱之為“牝土”。[3](P487)這是傳統思維中“天圓地方”與“天陽地陰”學說的交叉演變,即“陽圓而陰方”。
我們還能在《淮南子》里看到一個更顯豁的用例。《地形篇》有“丘陵為牡,溪谷為牝”,高誘注:“丘陵高敞,陽也,故為牡;溪谷污下,陰也,故為牝。”[3](P437)細察此語,則深合“牡”、“牝”造字本義,丘陵和溪谷存在高與下的區別,此亦可佐證“牡”字本從“上”而非從“土”。這種“牝牡”之分,是在陰陽雌雄觀念的基礎上結合牝牡二字限制,給物以雌雄之名。之所以不稱“雌雄”而稱“牝牡”,是由于“丘陵”與“溪谷”之分別不在體態之大小,而在形勢之高下。
第二類限制是雌雄內部關聯引起的。如雷電,散則各有雌雄,合則必稱“雌雷雄電”,在神話中必須為雷公電母,其雌雄不能改易;風,散可以稱“風伯”“風婆”,與雷齊稱時只能說“雷公”“風婆”。
自然物象在取象上具有不確定性和任意性。同樣是風,如果取其柔順和“齊萬物”的一面就是雌性,如果取其摧枯拉朽而極具氣勢的一面就是雄性。事物的象有兩端,主觀傾向不同所產生的性別指代也不同,這也是造成雌雄混雜多樣的原因之一。
本無性別的自然物象分為雌雄,是在觀察自然界中有性別的生物基礎上進行的泛義推演。這種推演在世界范圍內都是普遍而特殊的。在一些西方語言中有“性”的范疇,比如名詞可以分出“陰性”和“陽性”,“大地”為陰性而“天”為陽性。然而雌雄概念的推演又與之不同,首先雌雄是依憑自然物象的具體區別特征做出的泛義演進,其次是在一個自然物象中分出雌雄,如“雷”在其他的語言中縱使有“性”范疇的存在,也只呈現出“陰性”或者“陽性”之一種,絕不像漢語中能夠出現“雌雷”和“雄雷”并存并用的紛繁局面。相反,漢語中的絕大多數名詞并無陰性、陽性、中性的“性”范疇,雌雄類詞匯也僅是其中特殊的一例。
這種雌雄并存局面的出現,與東方傳統的“取象”思維密切相關。由于取象的不確定性和任意性,出現了大量既雌又雄的自然物象。《周易·系辭下》的“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20](P571)就是這一思維的注腳。在實際的運用中,詩文中的雌雄兩類對比出現尤多,與傳統詩詞要求的對仗也有著一定關系。詩文對仗的要求,促進了這類詞匯的大量使用。
在具體命名時,“名”與“象”的對應關系也蘊含著對立統一和類比推導的觀念,由有性別區分的名蘊含的概念推而廣之,覆蓋在非生命體上,以類而聚。而象的概念,既是具體而微的,也是囊括八極的,一物有一物之獨特姿態,一類事物也有一類事物的普遍形象。事物之象依主觀取舍而定,雷可以為雌也可以為雄,水可以象女也可以象男。將名與象組合到一起,則需要特定條件的搭配,名帶有富有自身特色的限制性條件,如為了區別高下需要選取“牝牡”,區分大小則要選取“雌雄”,這與雌、雄、牝、牡的字源有關。雌從此而有小的含義,雄從厷而有大的含義,牡從土(上)而能表示高,牝順承牡而處于下位。這些限制條件,與象密切相關。物象上具有高下、大小、強弱等區別,一方面是根據名來限定象,一方面是根據象來選取名,二者契合而成自然物象雌雄之分。隨著觀象而帶有的濃郁主觀色彩,呈現出紛繁復雜的雌雄定名面貌。
同時,我們也注意到這些雌雄類別的大量集中在漢代出現。比如《淮南子》一書出現雌雄的指稱尤多,這種現象與陰陽學說在漢代的高度發達有關。戰國時期,陰陽家鄒衍、鄒奭將陰陽學說發展至高潮,并且滲透到當時的文學、醫學各個領域,深刻影響著之后的思想文化。漢代的陰陽類書籍為數眾多,《淮南子》涵蓋頗豐,雖然“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3](P1),然而糅合了大量陰陽思想。雌雄類別的區分,實際上就是陰陽在自然物象上的具體體現,而陰陽的辯證思想相反相成,互為補充,構成整個中國文化和合的整體。
[1]李善,呂延濟,劉良,等.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
[3]張雙棣.淮南子校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4]齊治平.拾遺記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刑昺.爾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竇漢卿.瘡瘍經驗全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40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8]李時珍.本草綱目[M].臺北:文化圖書公司,1992.
[9]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0]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
[11]洪邁.容齋隨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12]李衎.竹譜祥錄[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
[13]蘇軾.仇池筆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0863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4]蔡清.易經蒙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0029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5]陳耀文.正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0856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6]毛宗崗批,羅貫中著.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17]余懷.板橋雜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8]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M].上海:商務印書館,中華民國二十六年(1937).
[19]王充.論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0862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20]金景芳,呂紹剛.周易全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1]袁珂注.山海經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2]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3]顧炎武.日知錄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4]朗瑛.七修類稿(續修四庫全書112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5]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責任編輯:陳冬梅
The Gender Analysis of the Natural Objects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JIANG Si-yu,ZHAN Xu-zuo
(Anhu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
Stone and wood,thunder and lightning and other gender-natural objects in ancient Chinese books often have their own gender.,such as female-wind and male-wind,female-metal and male-metal,female-bamboo and male-bamboo,Thunder God and Dian-Mu.This unique phenomenon exists in many Chinese vocabulary.To explore the reasons for the naming of male and female,there are factors such as shape and size,color,light and shade,single and double parity,sound differences,differences between high and low.It also reflects the analogical thinking in natural images.However,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ming and symbols,the choice of the male and female names has some limitations and the image retrieval is uncertain.
natural objects;gender;linguistic description;Chinese Philosophy
I206.2
A
1671-4288(2017)05-0087-05
2017-06-07
教育部“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國家級資助項目《上古“雌雄”類詞語的綜合考察——以〈淮南子〉為主要考察對象》(項目編號:201610370030)
江斯羽(1995—),男,浙江樂清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詹緒左(1958—),男,安徽蕪湖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研究方向:漢語史、禪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