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承鈞
前年,為了準備參加在重慶召開的第七屆老舍國際學術研討會,我在縮微膠卷《和平日報》上海版創刊號(1946年1月1日)上,查到老舍的散文《和平是人類永久的契約》。
這篇文章一開始便從地球上的生物進化談起,以馬與人類相比,說明了人類科學的進步:當馬用了6000萬年的工夫還只能“吃草與負重行遠”的時候,“人已發明了原子彈!”接著便就此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原子彈,“假如它只是為殺人用的”,那人類就可能“用自己的聰明毀滅自己”;而月球破裂,彗星撞擊地球等自然界的大災變才是毀滅人類的最大危險。因此,“和平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的永久契約”。在和平中,人類才能發展科學,“齊心努力地抵御那些天災”,甚至必要時“搬到別的星球上去”,生生不已地發展和生存下去。他說,我們需要科學,科學能教我們預防和抵御大災變;我們也需要藝術,藝術能培養崇高的心靈,使人知道和平的重要。最后,他指出幾十年來受盡戰爭之苦的中國人最需要和平,在和平中恢復健康,盡到對世界的責任。
簡潔、平易、生動,短短千余字的文章,就具體生動地說明了科學進步應服務于人類的長遠利益的道理,充滿對人類前途的關愛。
因為在《老舍全集》篇目中未找到它,我以為這是一篇佚文。后來經友人提醒,才明白它就是《老舍全集》第十四卷的《和平》一文(發表于1945年11月12日《和平日報》),只是改動了題目和結尾。再次發表,可見老舍對此篇的重視。而修改了題目,則是突出了契約精神,強調了人類對永久和平的相互的承諾、責任和誠信,意義重大。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永久和平的實現。
抗戰取得艱苦的勝利之后,愛國民主人士奔走相告,呼吁和平。如果說,老舍的《我說》等是專門呼吁國內和平的,那么這篇《和平是人類永久的契約》(或《和平》),便將目光轉向世界,呼吁世界和平了。
由此我想得很多。
我想到,老舍作為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的作家,已為大家所熟知,而他作為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的一面,卻還未被充分認識并深入研究、發揚光大。這種情況,在我國改革開放,逐步融入國際大家庭,重新認識和重視基本人權與人性之后,才有所改變。這篇文章雖短,卻是老舍關心人類命運,祈求世界和平發展的明證。
老舍早年從基督教中接受了博愛與世界大同的理想。在他看來,人類各民族都有自己的長處和不足,應該相互理解,“用心智與同情去協商一切”,以取得共同的進步與發展。他主張文學應該“表現人類共同的欲望和理想”。在他看來,沒有對全人類的愛,沒有人類大同的理想,那么愛國主義就不過是一種“擴大的自私”。因此,他的愛國主義是宏大的,是有高遠的理想的,也是超越了國界的。愛國主義和深廣的人道主義相結合,正是老舍作品的基本精神。
在早期作品《二馬》中,他既批判中國人缺乏國家民族觀念,又否定了英國人傲慢自大的狹隘國家主義思想。《小坡的生日》也寄寓了東方各民族聯合起來共同奮斗的愿望。
另一個重要作品是30年代初他在“反烏托邦小說”的影響下寫下的《貓城記》。故事發生在想象中的火星。一個探險者抵達火星,目睹一個歷史悠久但政治腐敗,人民愚昧,失去了國格和人格的貓人國,由于后起的科學發達但本性殘忍的矮人國入侵而滅亡。他支持貓國清醒的人士起來反抗侵略。他說:“狹隘的愛國主義是討厭的東西,但自衛是天職。”但他們無法喚起靈魂和肉體都已墮落仿佛被上帝“毀滅的指給捏住”的貓人,只好以身殉國。貓國和貓人終于滅絕。探險者最終在法國探險飛機的幫助下返回“偉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國”。
在抗戰時期,老舍親自接待過日本反戰作家鹿地亙、綠川英子等,為制止侵略,爭取和平,發展中日人民的友誼而努力,并把這種崇高的思想化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在《大地龍蛇》中,老舍寫到反抗日本侵略,英勇戰斗的,不僅有漢滿蒙回藏各族人民、朝鮮義勇兵、印度醫生,也有“投誠給正義”,反對本國軍國主義的日本兵。他們都是反侵略戰士,又是東方文化和永久和平的創造者。在這個劇本最后,老舍描繪了想象中的20年后,抗戰勝利并建立了亞洲的永久和平的理想世界。在那里,“沒有戰爭,只有同情”,印度的“佛法”,西域的“可蘭”,“佛的慈悲/莊老的清靜/孔孟的仁義/總理的大同”,成了建設理想的永久和平世界的思想基礎。老舍從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和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出發,將這些不同的宗教教義和不同的理論糅合在一起,“教東亞的男女/成為姐妹弟兄/同情是禮讓/互助代替戰爭!”實現了“東方的理想”。可見老舍反抗侵略,同情勞苦大眾,而又放眼世界,關懷人類甚至包括侵略國民眾的生存和發展。在他那里,愛國主義只是實現世界和平和大同理想的必要一環。
《四世同堂》就更突出了。老舍在其中控訴了日本侵略者給中國人民造成的苦難,也用一定篇幅表現了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的災禍:老百姓充當侵略炮灰,不光彩地死在異國;住進小羊圈胡同的日本人,照樣男的應征,喋血侵略戰場,而后女的被充作營妓,也有著家破人亡的結局。作品中出現的一個日本老太太的形象,具有特殊的意義。她反對日本侵略戰爭,斷言日本必敗,對中國人民充滿友好情誼。她的思想已經超越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她覺得不能為了國家而“忘了人類與世界”,希望日本人民與中國人民“超越復仇與仇恨,建立起真正的友誼”。在早一步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后,別的日本人害怕報復,閉門不出,她卻主動敞開大門,向中國人報告這一可能給自己招致不幸的消息。她雖然覺得自己無罪,但又認為自己也應當分擔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因為她畢竟是日本人。她甚至壯著膽子等著一時沖動的中國百姓的“報復”,愿意忍辱挨打,減輕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過。這可以說是老舍心目中的正直的日本人應有的態度。
在《四世同堂》中,由于情節的需要,老舍也寫到了原子彈。他寫了那個死心塌地的漢奸藍東陽跑到廣島,被原子彈炸死。但對原子彈,他說:“科學突飛猛進,發明了原子彈。發明了原子彈而首先應用于戰爭,這是人類最大的恥辱。”這和這篇小文,以及他后來受到郭沫若等批判的一次關于反對擴散原子彈秘密的談話是一脈相承的。
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慘重痛苦之后,人類痛定思痛,組織聯合國,成立安理會,發表《聯合國憲章》和《人權宣言》,簽訂各種條約(包括后來的《不擴散核武器條
約》)等等,這都是人類以“契約精神”來防止戰爭,建立永久和平的努力。老舍在本篇中關于原子彈和人類和平的見解,是和這種人類進步的潮流完全一致的。
新中國成立,老舍很快回到國內。他看到新中國成立初期勞動人民命運的深刻變化,認為一貫向往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等的理想即將實現,熱情歌頌新社會的各項變革,留下了《龍須溝》《茶館》《正紅旗下》等杰作。但不斷掀起的一個又一個的運動,大批昔日朋友的倒下,又使他逐漸產生疑慮。他也逐漸感受到不能自由創作的痛苦:他在美國已考慮成熟,計劃回國后便開始寫的以北京為背景的三部歷史小說的計劃無從實現,甚至他1965年率領中國作家代表團訪日歸來后所寫的見聞及和日本友人交往的文章,也無法刊出。
接著便來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文革”開始不久的“紅八月”中,老舍就受到無情的批判斗爭,受盡人格的污辱,也見到昔日的朋友、同事受到無情的折磨,見到京劇等傳統文化的悲劇。第二天,他舍身太平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舍離開我們已有50個年頭了,但他永遠是我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的豐碑。他留下的作品,包括上述的這篇散文,足以說明他是個熱愛祖國,關懷人類,心存大愛的偉大作家。我們今天紀念老舍,也該反思歷史,不讓老舍式的悲劇重演,并且發揚他的精神,為世界的持久和平與人類進步做出應有的貢獻。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