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娟
“命運”是什么?它似乎是一種難以明言之物,是冥冥之中支配人們行動的一種力量。人類在原初之時,對自然現象無法正確做出理解的時候,用“命運”來解釋這一切。作為歐洲最早的文學形式,希臘神話璀璨地折射出古代希臘人對宇宙、自然與人生的理解與思考,蘊含著他們對整個世界的觀望和態度。外部世界的神秘莫測,大自然的不可駕馭,人生的變幻無常,使得古希臘人產生了獨特的命運觀。
神話藝術是上古時代社會、文化系統諸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綜觀古希臘的神話和傳說,命運的陰影無處不在,而隱含其間的是神諭的威力。神諭,也就是人們向神廟的祭司提出他們關心的問題,之后祭司以神的名義做出的回答,有時直接就是神自己做出的預言。神諭作為一種超越于人和神之外的力量,對兩者具有同樣的約束力,它不受神或人的意志控制,最終都會實現。
在希臘神話里,命運不僅決定凡人的歸宿或神和凡人的后代,而且也決定著神自己。據赫西俄德所著的《神譜》記載:大地女神該亞和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結合,生下六兒六女共十二位泰坦神。泰坦神又相互結合,繁衍子孫。但是因為該亞又先后生下了三個獨眼巨怪和三個百手巨人,導致夫妻反目。于是,烏拉諾斯把百手巨人關進了地牢。該亞鼓動泰坦神起來反抗,力氣最大的小兒子克洛諾斯挺身而出,趕走父親烏拉諾斯,代替父親支配了世界。令該亞失望的是,克洛諾斯不僅沒有把百手巨人救出來,還把獨眼巨怪也關進了地牢。于是該亞對克洛諾斯立下了詛咒:“就像你趕走你的父親并奪取他的權力一樣,你的孩子中也有一位將要趕走你并奪取你的權力! ”為了逃避母親該亞的詛咒,克洛諾斯把既是妹妹又是妻子的瑞亞所生的孩子一一吞掉。最小的孩子宙斯快要出生時,也將面臨同樣的命運。為避免不測,瑞亞把宙斯生下后藏了起來,再將一塊石頭包裹成襁褓,交給克洛諾斯。結果,石頭襁褓被吞食,而宙斯幸免于難。宙斯長大后,向父親克洛諾斯開戰并獲勝,成了新的眾神之王。克洛諾斯不僅遭到了廢黜,還被迫吐出了之前被他吞噬的其他孩子。貴為第二代天神,掌控克洛諾斯命運的是神諭的力量。還有一個故事,講希臘神話中有一位美男子——那喀索斯,在他出生后,母親得到神諭:那喀索斯長大后,會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他會因為迷戀自己的容貌,郁郁而終。為了擺脫命運的束縛,那喀索斯的母親刻意安排兒子在山林間長大,遠離溪流、湖泊、大海,不讓他看見自己的容貌。但是,長大后的那喀索斯,一次在湖邊喝水時看到了水里自己的倒影,并愛上了它。終于,在他對著湖中的倒影說“我愛你”的時候,跳進了湖里,終結了自己的生命。盡管是河神與仙女的后代,但那喀索斯的命運還是被神諭言中,并且不可改變。
神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哪怕是最聰明最勇敢的英雄,也同樣難逃神諭的安排。忒拜國王有一個兒子,阿波羅給國王的神諭說:“命運之神規定,你要死在他(即忒拜國王的兒子,本文作者注)的手中。”為了擺脫神諭,父母將這個孩子的腳踝刺穿,用繩子捆起來,放在喀泰戎的荒山下,但執行命令的牧羊人出于同情,把他交給了為鄰國科任托斯國王放牧的牧羊人,給他取名為俄狄浦斯,意思是腫脹的腳。后來交由科任托斯國王夫婦養育成人,阿波羅再次給了俄狄浦斯可怕的預言:“你會殺死你的父親,你將娶你的生母為妻,并生下一群可惡的子孫。”震驚之余,俄狄浦斯害怕命運而逃離了養父母。然而神諭終究應驗了,他在半路上誤殺了自己的生父,隨后又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而挽救了忒拜城的子民,與自己的生母結婚并生下四個孩子。俄狄浦斯是一個正直英明的國王,深受臣民愛戴,之后眾神給忒拜城降下瘟疫,神指示說:王國內隱藏有一個壞人,如果不除掉他就不能解除眾人的苦難,因為殺害老國王的兇手就藏在王國里。俄狄浦斯決定親自處理此事,最終真相大白:俄狄浦斯正是殺死老國王的人,這也應驗了殺父娶母的神諭,俄狄浦斯走上了自殘離家的道路。這樣一個勇敢、堅強、正直、善良、睿智的人,在神諭的擺布下注定了一生的坎坷與荒謬。
神諭的背后,是命運的巨手在推動著神預言的事情向著既定目標發展,命運甚至早在神做出預言之前就安排好了這一切。有名的特洛伊之戰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母親在他出世前得到神諭,說他長大后會給特洛伊城帶來災難,于是帕里斯出生后就被丟棄在山中,由牧羊人撫養長大。在人間英雄佩琉斯與海中女神忒提斯的婚宴上,不和女神厄里斯留下一個刻著“獻給最美麗的女神”的金蘋果,雅典娜、阿芙洛狄忒和赫拉開始爭奪金蘋果。宙斯將裁判權交給了帕里斯,愛神阿芙洛狄忒向帕里斯承諾,若將金蘋果判給她,就讓帕里斯得到世間最美麗的女子——海倫。因此,金蘋果歸阿芙洛狄忒所有,帕里斯也如愿以償,誘拐了斯巴達的王后海倫,海倫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在哥哥阿伽門農的幫助下向特洛伊宣戰,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神諭的實現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帕里斯被棄——牧羊人收養了他——宙斯讓帕里斯做“金蘋果”的裁判——帕里斯將金蘋果判給阿芙洛狄忒——赫拉、雅典娜要毀滅特洛伊——特洛伊戰爭爆發——特洛伊城被毀滅。特洛伊的災難因帕里斯而起,命運以這樣充滿具體內容的環節表現著其必然性,這一結局在帕里斯出生之前就已經不可更改。
世間的人或事都逃不出命運的掌控,這表達著古希臘人的宿命思想,但是對神諭所定之命運的抗爭又體現了古希臘人的英雄崇拜、個人主義以及悲劇的命運觀。他們決不消極地等待,而是昂然接受,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的第一勇士阿基琉斯,在他出生時母親得到神諭,知道兒子將在特洛伊戰爭中犧牲。阿基琉斯說:“我帶著兩種命運,走向死的末日:如果待在這里,戰斗在特洛伊人的城邊,我就返家無望,但卻可贏得永久的光榮;如果返回家園,回到我所熱愛的故鄉,我的光榮和榮譽將不復存在,但卻可以頤養天年,死的終期將不會匆匆臨頭。”他選擇了戰死疆場,坦然接受自出生起就被賦予的命運。他蔑視悲劇性命運帶來的恐懼,他重視現世生活的享受,看重榮譽,即使在死亡將至時也不肯放棄,由阿基琉斯可以看出古希臘人對生活的熱愛之情,用生命擁抱命運,作為個體的自我由此而更加充實。
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命運對于生命個體擁有絕對的控制性和不可改變性,個體必須服從命運的安排,然而又可以在命運允許的最大限度內發揮自己最大的潛能去改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這就是說,或許人最終無法跳出既定命運,但人在處理陷于危機的生存困境時是有充分自由的,正如俄狄浦斯的自殘與自我放逐,這是人類試圖擺脫支配自己的異己力量而走向自由王國的最初努力。人甚至可以去“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正因如此,大英雄阿基琉斯在從母親口中得知自己命運的時候,依然選擇追求榮譽,最終命喪特洛伊,他的死亡更多體現一種悲壯的美:“亞各斯人看到英雄滿面紅光安詳地躺在尸床上,似乎已然入睡,好像隨時可以醒過來似的,他們都感到驚訝不已。”
為何在遙遠的古希臘,能夠產生如此強烈的對自由意志的呼聲呢?可以從以下角度去理解。在民族性格和精神的發展中,古希臘人形成了具有一定叛逆思想的命運觀。從生存方式上看,從農耕式生存方式過渡到地中海式生存方式,使得古希臘人更多地享受著海洋所賦予的特殊的自由與機遇,也不得不隨時與各種可能出現的困難與危險做斗爭。這樣的一種現實生活磨煉了古希臘人的意志,使他們發現了人的力量,希望能夠戰勝自然,做自然的主人。從政治觀念上看,古希臘民主政治為命運觀的形成提供了現實基礎,民主政治喚醒了古希臘人的自由意識,鼓勵他們為自由而奮斗,造就了他們的抗爭精神和民族性格。從文化精神上看,希臘文明時期傾向于承認個人的尊嚴與價值,肯定個人的權利,并以個人所表現出的勇敢、力量、智慧為最高的人格體現。阿基琉斯的身上尤其體現了這一點,黑格爾曾如此評價:“關于阿基琉斯,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人!高貴的人格的多方面性在這個人身上顯出了它的全部豐富性。”
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論滑稽與崇高》中這樣評價希臘人眼中的命運:“命運好像一個喜歡表現自己的威力的任性的權勢人物,常常預先對他打算加害的人說,‘我就預備那樣干,你倒試試來阻擋我,它就是這么干的,他預先宣布自己的決定,向我們證明,我們無力與他抗爭,也無力躲避;同時在嘲笑我們的軟弱、笨拙以及從我們失敗的抗爭中體味惡意的快感。”從希臘神話故事里,我們看到在與命運的抗爭中,表現出了一種意志力量的迸發,尤其是在俄狄浦斯和阿基琉斯等英雄悲劇里,將這種與命運的抗爭轉變為一種自我超越,通過對現實的抗爭,將生命個體引向理想的現實,從而形成了希臘神話的自由精神。
18世紀的啟蒙思想家盧梭說,人是生而自由的。對遠古時代的人類而言恰恰相反,由于生產力低下,人類處處受到自然的制約,當人處于自在狀態時并不感覺,一旦進入自為狀態,也就是說,人類在從必然王國開始向自由王國進發時,他們發現自己被一種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所支配,這是一個比任何神祇都更令人敬畏的神,她的名字叫“命運女神”。在古希臘人眼中,命運是最無法蔑視的存在,而希臘神話故事以最形象的方式成為這一命運觀的直接表征。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