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汪澤
許慎和?說文解字?研究的幾個問題
賀汪澤
(中共南昌市委黨校,江西南昌 330006)
許慎最高官階為南閣祭酒,屬“居官”(臨時任職)性質;其所著?說文解字?屬訓詁類著作,為讀懂古籍而編著的;“六書”概念沿襲劉歆父子說法,“轉注”在?爾雅?釋義模式基礎上有所發(fā)展,限定在疊韻雙聲字范圍內(nèi),王國維早已作了揭示;“假借”不只有本無其字的假借,也有本有其字的假借,還有形近字的假借.
許慎;南閣祭酒;訓詁著作;轉注;假借
許學,一門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炙手可熱的學問.清代就產(chǎn)生過一批份量很重的專著;民國之后,更以中國文字學名義掀起了一股新的研究熱潮,?說文解字?也成了名副其實的文化經(jīng)典.
但在后漢,許慎的聲名及影響,遠不及杜林、鄭眾、賈逵,史籍留下關于他的資料少得可憐,因而為我們的研究和論爭留下很大的空間.
本文試就四個問題說點粗淺的意見.
范曄?后漢書?記載許慎生平甚簡:
為郡功曹,舉孝廉,再遷除洨長.卒于家.(?儒林列傳?)[1]
郡功曹,為郡守佐吏,主管選署功勞;洨,不足萬戶,故為長.這樣的地方小吏,官場不及齒數(shù).然而,他兒子許沖在?上說文解字表?中,鄭重提到另外做了三件事:
臣父故太尉南閣祭酒慎從逵受古學,……以詔書校東觀,教小黃門孟生、李喜等.[2]
本傳記載的是地方小吏,上書提到的是京官.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上書皇帝不可能虛構事實,欺君是死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后漢書·百官志?,太尉屬官無“南閣祭酒”一職,而太常屬官有博士祭酒一人,秩六百石,為博士之長,“掌教弟子五經(jīng);國有疑事,掌承問對”.[1]
太尉之官主“掌四方兵事功課”.還干些什么呢?“凡郊祀之事,掌亞獻;大喪則告謚南郊.”即主持獻爵之禮;于南郊祖廟舉行天子喪禮,宣讀謚號,論定一生功過.這是專業(yè)性、技術性很強的工作,需要嚴格按禮制規(guī)定的內(nèi)容及程序操作,不是通五經(jīng)的飽學之士是難以勝任的.而太尉一介武夫,手握重權,國難當頭,政權更替之時,是王朝的穩(wěn)定因素,制度設計授權其操辦大喪禮,是時勢之所需.然而,這些禮節(jié)性事務太尉并不在行,于是在職官制度中,有“南閣祭酒”一職分管其事,以備顧問救其失.既然太尉需要南閣祭酒,為什么屬官中又沒有此職呢?原來天子之喪,多少年才有一次,大事臨頭,按漢家規(guī)矩,搭起操辦班子,喪事辦完,協(xié)辦官員各歸原職.南閣祭酒就屬這種臨時抽調性質的官職,由于不常設,才未列于太尉屬官序列之中.
祭酒本來就是行祭祀的領班,齊稷下學宮稱祭酒,也是取其學問高深、德高望重之意.后漢五經(jīng)博士例設十四員,博士之長稱祭酒.南閣祭酒擬博士祭酒之例,同樣是秩六百石,庻幾近乎事實.
這種不入序列之官,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職級,屬參照執(zhí)行之列,古代稱之為“居官”制度,春秋時期就有.據(jù)?左傳·桓公十七年?冬十月記載:
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卿.日官居卿以厎日,禮也.杜預注:“日官,天子掌歷者.不在六卿之數(shù),而位從卿,故言‘居卿’也”.[3]
許慎又是如何能“居”南閣祭酒之職呢?前引許沖上表中已提到其父曾從賈逵受古學,即由洨長選拔進朝庭.?后漢書·賈逵傳?:
(章帝)遷逵為衛(wèi)士令.(建初)八年,乃詔諸儒各選高才生,受?左氏?、?豰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由是四經(jīng)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選弟子及門生為千乘國郎,朝夕受業(yè)黃門署,學者皆欣欣羨慕焉.[1]
建初八年(公元83年),賈逵時年54.章帝詔各位經(jīng)師收徒講學,賈逵選中了許慎,從此告別了洨長,開始京都文化官員的生活.
許慎從賈逵受業(yè),即作為學派傳人接受指導;自己也有日常工作,即教授小黃門孟生、李喜等.黃門是在宮廷行走的宦官,這些人很小就送進宮,需人教授內(nèi)庭規(guī)矩及文化知識,賈逵是衛(wèi)士令,他的學生就成了黃門署教官.東觀需人校書,也會參預其事.公元88年,章帝劉炟薨,許慎又被委以南閣祭酒一職協(xié)助太尉辦喪事.這時,許慎已在京都生活五年了.別人做了千乘國郎,許慎也不例外,只是南閣祭酒更值得奔競仕途經(jīng)濟的人羨慕,他一生最高的官階,才在兒子的上表中特意炫耀的吧,或許是臨時抽調性質,未造成廣泛的社會影響,致使史官失記乎?
?說文解字·敘?云:
侖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2]
學者一般都津津樂道“六書”的定義,而忽視這段話對“六書”更本質的概括.
所謂“文”,指原形字,反映同類事物的共同特征.如“人”,不論大小、男女都有頭、手、足,將這些特征描繪下來,就成了“”(人);而人又分男女,女人胸脯發(fā)達,又有了“”(女);再進一步,女人中又有做了母親哺乳子女的一類,于是又以突出雙乳之形代表之,是為“”(母).這就是“依類象形”的意思,換一個角度描述,就成了“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有了象形的定義.
文,構成“字”的基礎,由兩個及以上的單形字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造出新字.如人死了裝進棺木里,創(chuàng)造表示“死”;女人頭上插花,戴上飾物,打扮得花枝招展,創(chuàng)出,是為“美”;倆人交手相爭,創(chuàng)出,是為“鬥”;三人日下同行或勞作,創(chuàng)出,是為“眾”.這種字形被稱為“會意”;能會意之字畢竟有限,又想出一個新辦法;同樣是單形字組成的新字,其中必有一個是表聲的,于是有了“形聲相益”的“形聲”字.如兩塊石頭阻當了道路,車子過不去,石頭之形與名為“我”之形的狩獵工具組成一個字,“我”示其聲,字讀為“硪”.地動而人迅速逃離,逃離之態(tài)可以(止)表示;而地動無法象其形,只有找一個讀聲相同或相近的字來表示,這就是(震)字,上為“辰”聲,下為“止”形.這種造字方法幾乎沒有邊際,?說文解字?中占了八成以上.而在甲骨文時代,其造字功能遠遠不及會意.許慎沒見過甲骨文,只就篆、籀、古文說事,所以,定義“字”時,只言“形聲相益”,而不及“會意”;前面言“文”,只及“象形”,而不及“指事”,同樣是這個道理.任何定義都會有缺陷,都只能概括最本質、最主要的東西;將生動的事實抽象化,總會遺落一些細節(jié),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有了“字”的造字手段,足以滿足表情達意的需要,記載于竹帛,就成了“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了“文章”,或者說,叫做“篇”.書上記載的和腦子想的,嘴上說的,達成一致,是為“如”.“書”與“如”,說的都是“篇”的事情.
清代孫星衍?重刊宋本(說文)序?中說得很清楚:
倉頡之始作,先有文而后有字.六書象形、指事多為“文”;會意、諧聲多為“字”;轉注、假借,“文”“字”兼之.[2]
這段話補充說明了“指事”為“文”,“會意”為“字”的內(nèi)容,其“轉注”“假借”“文”“字”兼之,說的就是“書”.只有“文”與“字”有規(guī)則地組成“篇”才能表現(xiàn)完整的意思,這時才用得著轉注和假借.
由此看來,所謂“說文解字”,就是準確地解讀古人書寫下來的文字,從而正確地了解古人表達的意思,讀懂古人留下來的書.所以說,許慎對字形的解讀,對字義的詮釋,對字聲的記載,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讀懂古書.
目前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說文解字?是一本狹義的文字學專著,即漢字形體結構學.按照?漢書·藝文志?的分類,應列入“小學”.這是很值得商榷的,誤解了許慎的意圖.
漢代所謂“小學”,就是蒙童識字課本.當時通用的教材有?史籀??倉頡??歷??博學??凡將??急就??元尚??訓纂?等,其中又以?史籀??倉頡??歷?最有名.這僅為書寫規(guī)范而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規(guī)范漢字匯編,顯然不符合?說文解字?的實際,也不是許慎著述的初衷.依我們的考察,如果要按?漢書·藝文志?的標準分類,勉強歸類的話,應和?爾雅??小爾雅?一樣,入?孝經(jīng)?類.盡管今人覺得有點不倫不類,而兩漢人的觀念,只有經(jīng)孔子手定的五部元典才能稱為“經(jīng)”,解經(jīng)的著作只能目為“傳”,經(jīng)傳簡的長短都要區(qū)別.象?論語??孝經(jīng)?、小學諸家又不是解釋某一部經(jīng)書的,自然只能單列于經(jīng)書之后,獨立成目.而?爾雅?列于?孝經(jīng)?,?說文解字?與?爾雅?性質一致,歸類于?孝經(jīng)?,也勢所必然.如此編目,是否還有深層次的考慮?學習五經(jīng)是入仕的階梯,能做官,就能揚名聲,顯父母,也就盡了最大的孝道.讀經(jīng),就要通?爾雅?,明訓詁,?說文解字?也是出于此種目的編著的,而且在?爾雅?的基礎上,作了重大的改進,才耗盡他大半輩子的心血,從而成就了中國訓詁史上又一個高峰.
誠然,社會在發(fā)展,人們的觀念也在改變. ?漢書·藝文志?是班固節(jié)略劉歆的?七略?編成的,而?七略?的經(jīng)傳諸子詩賦部分又是劉歆之父劉向負責編篡的,?藝文志?的標準就是劉歆父子的標準,代表當時的主流意識.至唐魏征領銜修?隋書?,其?經(jīng)籍志?按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爾雅??方言?入經(jīng)部“論語”類,?說文解字?入“小學”,真正看重它的確實是文字形體的解讀了.再至五代晉劉昫領銜修?舊唐書?時,?爾雅??方言??說文解字?一律入經(jīng)部“小學”類,“小學”的內(nèi)涵也作了實質性改變,“蒙童識字課本”的概念再不為人們所注意,占住主要篇幅的已是研究字書的著作了.無論是字形,字聲,字義,缺乏相當?shù)臏蕚渲R,確實難以入其門.時至清代?四庫全書?的編纂,“小學”完全脫離了初始含義,成了文字學的代名詞.
這種觀念的變化,制約了對?說文解字?的研究.
?說文解字?一個核心概念,就是“六書”.許慎是按照“文—字—書”三部曲來安排“六書”次序的:指事、象形屬“文”;形聲、會意屬“字”;轉注、假借屬“書”.如此說來,只有前面四書涉及狹義文字學即漢字形體結構學的問題.論題限定在討論許慎“六書”的范圍內(nèi),就可以排除字形結構六書說,而取四書說,“轉注”的研究就不必為字形如何轉注而枉費心思說一些不中腠理的話了.
字形“六書”說溯其原始,出自劉歆父子.從現(xiàn)在掌握的資料看,發(fā)現(xiàn)漢字的象形及形體可拆分的特征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說文解字?引“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舉”“視犬之字如畫狗也”,說明已清楚意識到,漢字是象形字;同時也意識到漢字是可拆分的;“一貫三為‘王’”“推十合一為‘士’”(孔子曰);“止戈為‘武’”“反正為‘乏’”(左傳);“(買),登壟斷而網(wǎng)市利”(孟子);“自營為‘厶’”“背厶為‘公’”(韓非).盡管這些分析嚴重地烙有政治印記,并非客觀的科學態(tài)度.然而,它的后續(xù)效應,就是啟發(fā)了兩漢的學者積極地進行探索,才有劉歆父子“六書”說的提出:
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yǎng)國子,教之六書,謂之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漢書·藝文志?)[4]
“六書”之名是借助?周官?的形式發(fā)明的.從“造字之本”的點評看,可以肯定劉歆父子是指“六書”字形結構說的.不過,他倆不能自圓其說的是,引?周易?之言,“上古結繩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書契既為圣人所造,又怎能教授小孩“造字”呢?劉歆父子只發(fā)明了“六書”之名,并沒有留下實際操作的記錄.
遺憾的是,已經(jīng)埋下了隱患,消除隱患就需要無可辯駁的事實說話了.
何謂“轉注”?古往今來,見解紛紜,可以別為二類:一曰造字之法,襲劉歆父子之說;一曰用字之法,發(fā)明許慎之意.兩類中,各有形轉說、聲轉說、義轉說.因為劉歆并未說明轉注如何造字,鄭眾列轉注為六書第三,似乎贊成造字說,如何造也沒有蹤跡可尋.所以,我們認為,持造字說者應屬于自創(chuàng)派.
又有一種說法,字之義同根,而形可以不同;而形一致,義還可以有別.這都可以視為“建類一首,同意相受”的“轉注”字.如“子”,甲骨文可以繪出多形:、、、,其義均與嬰兒出生之事有關,第一字為“胎”,會小兒需掰開子宮才能出生之意;第二字為“娩”,會小兒剛出生之意;第三字為“子”,狀小兒之形;第四子為“兒”,小兒開始長大,大頭有發(fā),雙足腳地.這些字,篆與隸有的保留了象形字形,有的成了形聲字,然而在甲骨文的日歷牌中都讀成“子”,這算不算“子”為建類之首,而字義相同產(chǎn)生的新字呢?
我們認為,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確實不違許慎的定義,但綜合起來考慮,“子”字的分化,甲骨文時代是觀察時段不同造成的,母腹中為,剛出生為,出生不久為,稍長為,都是形象會意字,不能因為觀察時段不同而改變分類標準,又立“轉注”一目.“戈”為首的字,大部分為象形字,也有會意字,四書可以囊括,從造字的角度說,沒有再建“轉注”的必要.
轉注之法在?爾雅?中就有了.試舉“釋詁”中一例:
弘、廓、宏、溥、介、純、夏、幠、厖、墳、嘏、丕、弈、洪、誕、戎、駿、假、京、碩、濯、訏、宇、穹、壬、路、淫、甫、景、廢、壯、冢、簡、箌、昄、晊、將、業(yè)、席、大也.[5]
這39個字,皆具“大”義,以“大”為首,輾轉相注,均能成立.“大”是個類概念,有具體事物之“大”,才能提煉“大”的普遍涵義.“大”字本身也是以堂堂正正站立之人來表示的,除了表示抽象的類涵義之外,也可以表示具體的“人”的意義,如首領、頭人、國君都可以稱“大”,卜辭中將其釋為一位卜者之名,應屬誤讀.其他的字大體可分為三類:
象形會意字,如弘、介、夏、弈(奕之誤)、戎、京等,其“大”之義與字形有聯(lián)系;
形聲字,如廓、宏、漙、純、幠、墳、嘏、洪、駿、假、碩等,其形旁只起歸類作用,無法說明“形”本身都具“大”義,因習慣上就是這樣表示“大”,也就形成共識了;
假借字,如路、昄、晊、將等,與其字的初始義、引申義都沒有關系,讀成另一個同音字,才了解它與“大”義相關.
再進一步分析,即使這些字都具“大”義,象形會意字有個初始義與引申義用法不同的問題,形聲字也有一字多義的問題,而假借字要作別一字來讀解,將這三類字相互之間以轉注之法匯編在一起,往往一個正確的起點,推導下去,會得出荒謬的結果.如:
路,道也.?詩·秦風·渭陽?:“路車乘黃.”路,假借為“輅”,說重耳坐著秦穆公送給他的高大寬敞的車子,由四匹黃馬拉著準備回晉國.
將,帥也.?詩·小雅·鼓鐘?:“鼓鐘將將.”將,假借為“鏘”,擊鼓敲鐘,其聲鏗鏘有力,故為“大”義.
?詩·大雅·思齊?:“不顯亦臨,無射亦保;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不,假借為“丕”,大也.戎,兵也.“戎疾”連用,指瘟疫大流行.假,非真也.這里借為“蠱”“烈假”連用,指蟲災蔓延,為害猛烈,亦有“大”義.其他,“射”假借為“斁”,厭倦也;瑕,假借為“徦”,至也.四句說,先公的神靈大顯威力,不厭倦地幫助關心他的子民,所以惡疾不能為害,蟲災不能肆虐.不、戎、假,均有“大”義,在這特定的語境下,都是說得通的.
然而,以上這些“大”義之字能否舉一反三,加以推廣應用呢?如:
路,本義道也.?詩·鄭風·遵大路?:“遵大路兮.”沿著大道往前走.?詩·大雅·生民?:“其聲載路.”后稷的哭聲走在大道上的人都能聽見.
將,多義詞,又是多聲字.
?詩·鄭風·將仲子?:“將仲子兮.”將,發(fā)語詞,一說請也.
?詩·小雅·鹿鳴?:“承筐是將.”將,獻也.
?詩·豳風·破斧?:“亦孔之將.”將,假借為“壯”.
?詩·小雅·四牡?:“不遑將父.”將,養(yǎng)也.
這些用法,如果查考?爾雅?,以為是轉注字,一律作“大”解,進一步以為與其它的“建類一首”之字可以互訓,那就大錯特錯了.
字典就是用來查考的.?爾雅?收集先秦古籍的注解作分類整理,因為未區(qū)別字的本義、引申義、假借義,混編起來,在體例上就出了問題.這39個字,作它義解的時候,會見于別的條目,匯編起來,諸義也會周全.由于釋義簡練,未加疏解,仍無法區(qū)別本義、引申義、假借義,查考起來還是不方便.?說文解字?晚出,吸收?爾雅?的長處,避開它的短處,在體例上作了創(chuàng)新.
首先,以字形結構作釋義的依據(jù),盡量注出本義.有了本義,引申義、假借義也就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上舉的釋“大”義之字,在?說文解字?中是分別對待的.其中直接注為“大”義的有“溥”“丕”“壯”“昄”等,這都是形聲字,約定俗成,可以推廣應用,不受語境的限制;由具象之“大”而可聯(lián)想到“大”義的有“弘”“弓聲也”,由聲音宏亮聯(lián)想到“大”;宏,“屋深響也”,屋宇深邃,其聲轟鳴可聯(lián)想到“大”;駿,“馬之良材也”,良馬自然高大偉岸;業(yè),“大版也”,懸掛鐘鼓上的鋸齒形裝飾,給人崇高的印象,也有“大”義;墳,“墓也”,高高隆起的土堆,亦為“大”義;京,“人所為絕高丘也”,甲骨文為墊高土坪的高聳建筑,無疑是“大”的.這是通過聯(lián)想而獲得的“大”感覺.還有很多字,如夏、介、廢、景、席、純、誕、淫、訏等,各有本義.也許是由于時代久遠,其“大”義已不為后人所知曉,所以需要先師傳授,特別講解.我們現(xiàn)在往往望文生義,別為之解,其實還是靠不住的.?爾雅?記載下來的陌生古義應該說,值得信賴,沒有充分的證據(jù)最好還是不要否定它.?說文解字?從字源上入手,也是一種探索古義的很好的方式.表意文字“形”是“義”的依托,同形字、形近字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排列在一起,其本身就會顯示出“近親”的特點,這就是“轉注”立足的前提.
由于許慎沒見過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當時也難得一見,以經(jīng)過千年變化的籀、篆、古文作為分析字形的依據(jù),難免會出錯,然而其篳路藍縷之功是不可磨滅的.
其次,明確互訓字的義界.互訓字應是同部首字,而同部首字并不都是互訓字,特別是一些大部首,如“水”“手”“木”“草”“竹”“絲”等,動輒數(shù)十上百個字,那能都互訓呢?部首至多只起歸類作用.然而,在部首相同的情況下,雙聲疊韻字可互訓.如:
躓,跲也;跲,躓也.
跌,踢也;踢,跌踢也.
趑,趑趄,行不進也;趄,趑趄也.
這幾組互訓字,就是通過“轉注”完成的.“行不進”是對“趑趄”的詮釋;“詞誕”(夸大不實之詞)是對“譀”“誇”“誕”“”四字的共同釋義;“诪”“詶”“詛”、“”四字,“詛”是個常用字,知一字之義就可通四字之義.象“跌”“踢”二字,在“踢”字后增加為“跌踢”二字,也是一種明互訓字義的方法;最受詬病的是“躓”“跲”互訓,如字義較偏,確實帶來了解讀的困境.古人著書最求簡省,如在注聲讀時,“腏,讀若詩曰‘啜其泣矣’(之‘啜’)”.今人必然會加上“之啜”二字才算明白,而古人就要省下這兩個字,認為是不言而喻的.這種雙聲疊韻字現(xiàn)在都變成了固定詞,許慎大概也是認為不注也明白其義而節(jié)省了吧.
我們認為,“轉注”是一種釋義方法,解決的是同部首中或雙聲或疊韻之字的通讀問題,絕大部分字不必依靠這種方法,可直接釋義.為什么在“六書”中要有“轉注”呢?前四書解決字形結構問題,是普遍適用的;后兩書是掃除閱讀中的文字障礙.其中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字形不同而字義相關,怎么連類而及.許慎發(fā)現(xiàn)它們或雙聲或疊韻的特點,于是用“轉注”之法解決它.以“轉注”釋義,王國維早在?致沈兼士——研究發(fā)題??“肅霜”、“滌場”說?兩文中正確揭示:“聯(lián)綿字,合二字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字雖不同,其聲與義各有其相通之處.”“肅霜、滌場皆互為雙聲,乃古之聯(lián)綿字,不容分別釋之”.聯(lián)綿字可互訓,正是我們理解“轉注”的一把鑰匙.
還有一大障礙,就是有些字的釋義,求之于字形分析不行,因為它與字形分析沒有關系;求之于“轉注”也不行,因為它是單個的字,與雙聲疊韻不搭架.所以轉換一種思維方式,以“依聲讬事”來解決,這就是下一節(jié)要談到的“假借”問題.這兩書是特殊矛盾的特殊解決方式,普遍問題解決了,特殊問題也解決,不就能讀懂古書而無憂了嗎?
“假借”的定義:“本無其字,依聲讬事.”從漢字的源頭甲骨文看,還存在大量本有其字而假借的情況.有學者將前一種情況稱為“假借”,后一種情況稱為“通借”.假借字是表達某個概念用四書之法造不出字,才設法用一個同音字來代替.這個字的本義幾乎被遺忘,至少是非專于文字學的人已不甚了解,具備這兩個條件才算假借字.如果這個字的本義也在用,它又可以用來表達與本義不相干的別的意義,也以同音為前提,這就是通假字.這種區(qū)分,從揭示假借字的本質角度說,還是有意義的.
我們先說前一種情況.如:
這一類字,如果沒有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被假借之義早就淹沒無聞了.許慎雖然沒見過甲骨文,有些字的形體保留在籀、篆、古文之中,解讀基本是正確的,如“西”字,“日在西方而鳥棲,故因以為東西之‘西’”.然而,說錯了的也不少,如:
余,“八,舍省聲”;
東,“從日在木中”;
我,“從戈從手”;
這都是不符合字之原形的,有些字是在演變的過程中出了錯,如:
舟,作為形旁,有些字錯成了“月”(肉);
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只有通過識讀甲骨文來糾正.因為許慎做學問態(tài)度嚴謹,他認為無法解讀之字以“闕”字作交代,并不強為之解.這種科學態(tài)度是永遠值得我們記取的.
后一種情況,在?說文解字?中遠較前一種多,如:
拜(),本為樹枝下垂之象,假借為求拜之“拜”.如“拜于黃尹”[6]3冊6209片要拜讬黃尹?
“拜”與“求”,字之起源各不相同,而假借之義相通,似乎都在同聲假借的基礎上,也考慮到意義上的聯(lián)系.皮毛的下墜,樹枝的下垂,已寓有人肢體向下彎曲之意.
在甲骨文時代,“本無其字”的假借并不是很多,而本有其字不用,卻要借用別的同音字,很是普遍.這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漢字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各人掌握的字量有限,在刻寫時,情急之中會拉來一些同音字揍合;另方面,他們本來就是規(guī)則的制訂者和文字的創(chuàng)造者,你說他對也好,錯也好,這就是歷史,你有責任說明它,卻不能隨意改變它.
我們還發(fā)現(xiàn),甲骨文不只有同音通借,還有形近假借.如:軎()、叀()、專(),三字主體部分相同,互相區(qū)別之處,,象囊中裝有沙石之類的東西,上面用繩扎緊,下面有握手之處,或者系以長繩,向遠處拋擲,即可擊中野獸,釋為“軎”,即“擊”的本字.,也象囊中有物,上面系緊,可提著走,釋為“叀”.,以手梳理捆成一束的蔴類纖維,?說文?:“專,小謹也.”即要小心謹慎,才能梳出頭緒.從字形看,本可各司其職,由于形似的關系,應用時往往互相借用.如“王饗”[6]3冊5245片,字形為“叀”,借為“專”,王可獨自饗用嗎?“余從候,”[6]2冊3346片,我也要專心等候嗎?這是“?!钡恼?“王燕小燕[6]3冊5245片釋“叀”借為“?!?母燕小心謹慎喂養(yǎng)乳燕?“:日中有大雨”[6]10冊29789片釋“軎”,指蓍卜:日中會下大雨?“,王自往,陷”[6]1冊787片釋“叀”,也是蓍卜動作:追擊野獸時,大王還在往前趕的路上,野獸就掉進了陷阱里?
形似假借和音同假借一樣,在卜辭中普遍存在.認識這些現(xiàn)象,深化對甲骨文的了解,多一條解讀的渠道.
許慎不及見到甲骨文,所以他只能就籀、篆、古文說事.這時字量劇增,漢字已經(jīng)是一種相當成熟的文字.為了漢字的純潔性,除了保留祖先原有的假借字之外,基本上沒有新創(chuàng)的空間,沒有根據(jù)的同音假借字只能視為別字,形似之字的假借只能視為錯字.如果誰都有資格任意創(chuàng)造新字,漢字還能成為順暢交流思想的工具嗎?所以,假借的定義只留給“本無其字,依聲讬事”一條生路.
[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4]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管錫華.爾雅[M].北京:中華書局,2014.
[6]郭沫若,胡厚宣.甲骨文合集[M].北京:中華書局, 1978~1982.
(編校 吳 戩)
Xu Shen and Some Issues Studied by Shuowenjiezi
He Wang-ze
(Party School of Nanchang Municipal Committee of CPC,Nanchang Jiangxi 330006,China)
The maximum rank of Xu Shen is nangejijiu,an official in charge of funeral affairs and it is a“hold office”(temporary duty).His works of Shuowenjiezi belongs to the exegetical works,explanations of words in ancient works,authoring to read ancient books.The concept of the six categori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followed the saying of Liu Xin.The mutually explanatory has some development on the basis of interpretation model of Erh Ya,qualified in the context of vowel rhyme assonance character and Wang -uo-wei had made revealed.The“phonetic loan characters”not only has the nature but no word,and also both has the nature and word as well as phonetic loan characters of characters with similar form.
Xu Shen;nangejijiu;exegetical works;mutually explanatory;phonetic loan characters
H030
A
1673-0313(2017)04-0054-07
2017-02-24
賀汪澤(1941—),男,湖南安仁人,教授,主要從事先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