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成昌 王青青 賈慶文
時至今日,生態危機是人類面臨的最大危機,因為它關乎人類的生死存亡,而根本的解決之道可能并非像環境倫理學所說的擺脫人類中心論、關注自然的內在價值從而善待自然那么簡單,因為從根本上說生態危機問題不單純是科技問題、制度問題、倫理道德問題,更為根本的是怎樣理解“人”、怎樣理解“自然”的問題,而從哲學高度對這一問題進行系統闡釋與厘清的無疑是海德格爾。在海德格爾那里,主體的人被解構為Dasein,對象性的自然被返回到原初的Physis。海德格爾認為,將自然等同于自然物是現代人的觀念,源初的自然不同于自然物,前者對后者具有本源意義,是后者得以生成與變化的根據。當下,將自然對象化為人類予取予求的資源寶庫,導致人類生存危機的出現,正是錯將自然等同于自然物的結果。海德格爾對“自然”的全新理解有助于我們重新返回人與自然的原初境遇。
海德格爾認為,將希臘文Physis譯為拉丁文Natura、德文Natur與英文Nature都導致其原初意義的脫落。“我們必須以一種非同尋常、但又合適的方式,用‘涌現’(Aufgehung) 一詞來翻譯Physis,這是與常用詞語‘產生’(Entstehung)相吻合的。”〔1〕這種將希臘文譯為拉丁文的過程就已經使自然概念的原初意義逐漸脫落,始源意義的自然逐漸演變為量化意義的自然物,涌現的自然被遮蔽。很顯然,在這里,海德格爾不是從人類學意義上來理解自然,而是從現象學意義上理解自然。在海德格爾那里自然就是存在,存在是使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東西,自然是使存在物之為存在物的東西,它是存在物得以生成變化的根據,是存在物的棲息庇護之所。然而現代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使自然失去了其自身的自明性與神圣性,剝離了與自然物的共屬一體性,使自然物不是依據自然本身而是依據人的目的而隨意裁制的對象,從而導致自然的異化。而之所以出現自然之異化,是由于經歷了哲學的偉大開端之后,人們逐漸用對存在者的理性構造取代了對存在的領悟,哲學逐漸演變為形而上學,與此相應的變化、創生的自然演變為靜止、對象的自然界。這一過程是漫長而隱秘的,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阿奎納直至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與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視創生的自然為可以通過理性把握的自然物的這種思維方式和實踐模式最終得以完成。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人類已然進入了世界圖像的時代,那個自我涌現、自我顯現、自在自持的生成的自然已蕩然無存。自然最終演變為自然物,繼而成為人們可能任意訂造的物件,于是我們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去調整自然、整理自然、展示自然、改造自然。自然演變為被科技隨心所欲裁制的干癟的自然物,在其中,所有東西不是因工業生產需要而被當作能源庫,就是因供游人玩樂需要而被當作展示品。“在現代技術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種促逼,此種促逼向自然提出蠻橫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采和儲藏的能量。……而現在,就連田地的耕作也已經淪為一種完全不同的擺置著自然的訂造的漩渦中了。它在促逼意義上擺置自然。于是,耕作農業成了機械化的食物工業。空氣為著氮料的出產而被擺置,土地為著礦石而被擺置,礦石為著鈾之類的材料而被擺置,鈾為著原子能而被擺置,而原子能則可以為毀滅或者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釋放出來。”〔1〕
由對原始自然的領悟跌落為對本質自然的理性把握,泰勒斯的水本原說即已開始,直至亞里士多德將其固定下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希臘早期哲學家的很多著作均以《論自然》命名,它們探究的是萬物存在的本源與根據,都是對世界萬物本源的理性把握,誠如恩培多克勒所言,自然即是根據,是自己如此、本性如此的意思,水火土氣才是自然,而像山水草木這些混合的自然物則不是自然。所以海德格爾說,“在一種十分根本性的意義上,形而上學(Metaphysik)就是‘物理學’(Physik)。”〔2〕自然即根據、本源、本質。希臘人開創了以自然之名而尋求事物本質的范式。事物有其自身的自主性原則,即世界的內在根據。一切皆流,無物常在是希臘人的普遍直覺,在這個變化的世界中如何把握不變的東西則引導著哲學家們去思考自然,運動變化的事物中肯定有持續存在者作為支撐,而這個支撐就是根據、本質,就是作為Physis的自然所蘊藏的原初意義。
自柏拉圖始,“自然”更是受到強烈的懷疑與改造。柏拉圖認為,自然是被創造的,不是自我生成、自主運作的。他的創世論從根本上背離了自然之為自然的原則,神創造與統轄的世界不是自給自足,所以世界不是自然。柏拉圖在《法律篇》中就認為,那些自然的產物包括自然本身都是第二位的,它們都是從技藝與心靈中產生出來的,而靈魂則是最“自然”的。這樣,理念世界具有了超越性且是現象世界之本原,從而從根本上否棄了后者作為本性意義上的自然之地位,理念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然,即具有獨立自主性。這樣,自然是不動不變的理念世界,而非不斷生成與變化的現象世界。“自然”喪失了其原初的生長、涌現之意,蛻變為單純的自然物或自然界之名號,它們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錯用了這個名字。這樣,自然界則不再是自我生成、自我涌現,而是一種黑格爾所言的純粹外在性領域。內在性、本質、本性則歸屬于理性思維領域。
亞里士多德試圖拯救現象界也就是自然界,貶抑超驗性而褒揚內在性,但自然已不再是原初之生長或者本原、根據,從而居于次要地位,作為本原、根據的“相”則成為形而上學研究的首要目標。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中通過和制作物的對比開辟出了一個自然物領域,這樣“自然”不再是萬物的本質與根據而只是自然物的本質與根據。“凡存在的事物有的是由于自然而存在,有的則是由于別的原因而存在。由于自然而存在的有動物各部分、植物,還有簡單的物體(土、火、氣、水),因為這些事物以及諸如此類的事物,我們說它們的存在是由于自然的。所有上述事物都明顯地和那些不是自然構成的事物有分別。”〔3〕自然物依其自身內在力量而得到生長,如一棵樹,制作物依其外部外在力量而得到生長,如一張床。自然物在其自身中具有運動的能力,制作物在其自身中不具有運動的能力,自然物的本質是自然,意指一種內在自主原則。亞里士多德涉及了自然的原始而隱秘的力量,是重歸自然、順應自然、本性即自然之原始力量的遺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說,在希臘哲學的偉大開端處“存在被思為physis,而被亞里士多德帶入本質概念中的physis本身只可能是開端性的physis的一個衍生物。而且當我們談論物的‘本性(自然)’、國家的‘本性(自然)’和人的‘本性(自然)’,同時又絕不是指自然性的(在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上思考的)‘基礎’,而完全是指存在者之存在和本質(Sein und Wesen),這時候,那種開端性地作為存在者之存在而被籌劃出來的physis的一種十分虛弱的和無法辨認的余音,本身就還為我們保留下來了”。〔2〕
由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原初的自然即作為Physis的自然,經歷了兩次的蛻變而最終蛻變為我們當下科學與常識觀念中的自然或自然界,即由生成、涌現意義的自然異化為本源與根據意義的自然,然后再退化為一個自在的、既定的、異于人類世界且只為我們研究、開發、利用的自然領域。而海德格爾所要做的就是追回那個遙遠的原初“自然”,這種遙遠不僅是時間之長久,更是觀念上的陌生。
海德格爾曾說過,真正的哲學家一生只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存在,他本人自然也不例外。在他看來,在哲學的偉大開端處人類思考了存在,但隨著理性時代的來臨,哲學開始關注存在者是什么,即把存在理解為最自明、最普遍的抽象概念,對存在的領悟演變為對存在者的探求,把存在思考為存在者,哲學演變為形而上學。海德格爾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找回對存在意義的探索。在某種意義上講,他一生的思想之路就是從不同的側面追索存在的歷程,這些側面是通過對一些重要概念的闡釋實現的,如Logos,Physis,Ereignis等。因此,他對這些概念的闡釋就是對存在問題的探尋,也是對存在概念之豐富內涵的深刻揭示與充分展開。相對于傳統形而上學對“自然”所作的單純的對象化理解,海德格爾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理論視野。
在海德格爾早期思想中,確切地說在《形而上學導論》之前,他幾乎未直接涉及對Physis問題的思考,對這一概念的理解隱藏在《存在與時間》對“周圍世界”的分析中,即隱藏在關于此在的周圍世界之分析中,成為“在之中”的構成要素。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對“自然”的正名。在海德格爾看來,周圍世界不是已經存在的自然世界的總和,而是人類在自身的生存活動中逐漸呈現出來的一種生存場域,在這個意義上,自然界并非是一個自明的而是一個有待被揭示的隱蔽世界。它并非指一種既定的自在存在,而是指此在在煩忙與煩神中所關涉的世界,所以說,周圍世界并非物理意義上的自然世界,而是一個現象學意義上的生成世界。由此看來,海德格爾對周圍世界的現象學描述蘊含著他對自然的生存論揭示,這種揭示不同于傳統上對自然所作的物理意義的揭示。在后者看來,自然是自在的、既有的、現成在手的、以對象性方式呈現出來的自然物之集合,是人類加以考察、研究、開發與利用的對象;在前者看來,自然是生成,是上到手頭的東西,是此在與周圍世界打交道中被不斷揭示出來的東西。因此,傳統物理學或形而上學的自然是次一級的存在,而生存論的自然則是一種對自然的親歷親為,在親歷親為中的自我涌現,是一種原初的存在。“那個‘澎湃爭涌’的自然,那個向我們襲來、又作為景象攝獲我們的自然,卻始終藏而不露。植物學家的植物不是田畔花叢、地理學確定下來的河流‘發源處’不是‘幽谷源頭’。”〔4〕在《存在與時間》中,“自然”通過對“周圍世界”的揭示而得到揭示,在這里凸顯的是生存論之自然與本質論之自然的不同:前者是動態、噴涌、生成的自然,后者是靜態、機械、冰冷的自然。
在海德格爾看來,這種對Physis的探求不是通過概念方式而得到把握,而是通過非概念的形式,即通過詩與思的形式而得到展示,即此在通過詩與思的形式而道說。何謂“道說”?“logos的基本含義是話語。”〔4〕在海德格爾的哲學語境中,Logos是與Physis同等重要的概念,具體來說就是,此在通過作為道說的Logos以詩與思的形式將存在帶入眼前,而存在又通過作為聚集的Logos與此在相關涉,即此在對自然的理解是通過詩與思來實現的。傳統哲學將自然理解為對象化的客觀存在,人與自然相分離,而海德格爾認為自然本應包括作為此在的我們。
海德格爾在一篇題為《論Physis的本質和概念》的長文中對自然的原初意義作了深刻而全面的考證。該文的副標題為“亞里士多德《物理學》第二卷第一章”,這是借探討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來討論“自然”的文章。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海德格爾對自然概念的拯救。
早期自然哲學家既已發現了“自然”,即用自然主義的思維方式代替了超自然的神話式思維方式。但在他們那里,“自然”兼有多種含義。其一,涌現、生成之義;其二,本原、根據之義;其三,自然就是自然物或是自然物的集合即自然界。在希臘早期文獻中,Physis的主要意義是指在事物之中且成為其存在之根據的東西。海德格爾所強調的“自然”就是第一種意義,而后兩者在他看來并未觸及這個詞的原初意義。“我們試圖用‘涌現’(Aufgang)一詞,不過,我們不能直接賦予這個詞語以它所需要的那種豐富性和規定性。”〔2〕所以英語的Nature與德語的Natur雖都兼有本性與自然界之義,但都未能譯出Physis的原初含義。海德格爾認為,在希臘早期,Physis指的是對存在者整體本身的探求,“無論人們把何種負荷力強加給‘自然’一詞,這個詞總是包含著一種對于存在者整體的解釋”。〔2〕
海德格爾高度重視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認為這一著作是西方哲學一直沒有被充分思考的著作。之所以這么說,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蘊藏著Physis的深刻洞見,在《物理學》第二卷第一章中,“亞里士多德給出了一個關于physis的解釋,這個解釋支托并且指導著后世對‘自然’之本質的解說”。〔2〕如前文所述,在自然哲學家看來,Physis的主要意義是指內在于事物使事物表現其自身的某種東西而非諸事物之總和。作為古希臘哲學之大成者,亞里士多德將“自然”分為以下幾類:事物之質料、本質與運動根源,生長物之種子與生長。在這里可以看得出,他對自然的看法包括多種含義,他認識到作為生長、涌現意義上的自然的優先地位,但并沒有將這種對自然的最深刻理解把握住,而最終跌落為形式即根據、本質之意,即Physis指的是事物的本性與本原,是事物之所是的內在根據。“Physis[自然]意指天、地、植物、動物,在某種程度上也意指人。……在物理學亦即關于自然存在者之存在學的專題考察的開始處,亞里士多德把這種在自然存在者意義上的存在者與技術存在者區劃開來。前者是在其自行涌現中自己產生出來的東西,后者則是通過人的表象活動和制造活動而產生的東西。”〔5〕由此我們清晰地看到,亞里士德多的“自然”仍然具有自主生成、自我涌現之義。
“physis這個詞說的是什么呢?說的是自身綻開(例如玫瑰花開放),說的是揭開自身的開展,說的是在如此展開中進入現象,保持并停留于現象中。簡略地說,physis就是既綻開又持留的強力。”〔6〕自然的原初意義,自然即生長,自然物即生長物,生長物具有內在自主的運動能力,Physis即涌現、顯現、生長、產生,依其自身力量而顯現。自然是希臘人對存在最原始的領悟,即自行顯現、自身如此,包括自然物、制作物甚至概念存在物。所以它絕不是一個單純的領域。今天的自然概念既與制作物之劃分相關,又與自然之被釋義為本質、根據有關。制作物與生長物之不同在于根據不同,前者是技藝”(techne)后者是“自然”(physis)。自然內在于生長物,技藝外在于制作物。自然物之被劃規出來的結果尋求自然的過程就是尋求事物之本質與根據的過程,即尋求事物的內在性根據,人對自然是一種理性把握。這樣,對內在性的研究奠定了整個西方的學術發展方向。但對內在根據的探索必然導致對自然物的排斥,因為作為根據的“自然”演變為一切存在者的“自然”,作為本性的世界變成了本質的世界。
海德格爾認為,在現時代,荷爾德林的詩表達了對自然的真正理解,因為科學只是去蔽的一種派生方式,藝術才是去蔽的原始方式,只有在后者基礎上才能使前者成為可能。Physis“意指生長。但希臘人是如何理解生長的呢?希臘人沒有把生長理解為量的增加,也沒有把它理解為‘發展’,也沒有把它理解為一種‘變易’的相繼。Physis乃是出現和涌現,是自行開啟,它有所出現的同時又回到出現過程中,并因此在一向賦予某個在場者以在場的那個東西中自行鎖閉”。〔7〕自然是使自然物得以顯現和持存的東西。依海德格爾對自然的希臘式理解,作為Physis的自然是洶涌、開放而鮮活的,現代只有荷爾德林的詩對自然的理解是希臘式的,他贊美、欣賞、呵護自然,而非規定、征服、攫取自然。
對于海德格爾來說,要想真正解決人類生存的種種危機,最根本就是在存在論的意義上原初地理解“人”與“自然”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海德格爾試圖通過對“自然”的詩化理解進而通過他的詩化哲學來達到他為人類開辟的詩意棲居的生存之所。在他看來,人不是理性化、主體化的個體,人是此在,其本性是生存,其使命是逗留、應和、守候自然,成為自我涌現之自然的看護者。
[1][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M].孫周興,譯.北京:三聯書店,2005:294、12-13.
[2][德]海德格爾.路標[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278、350、300、277、280.
[3][希]亞里士多德.物理學[M].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43.
[4][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三聯書店,2015:83、38.
[5][德]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340.
[6][德]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M].熊偉,王慶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6.
[7][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和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