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璐
20世紀70年代,伴隨著西方世界后工業化浪潮的興起,資本主義城市危機和全球化過程中的空間問題日益凸顯。以法國思想界為中心,發生了一場被當下學界稱為“空間轉向”的社會理論思潮。列斐伏爾和福柯是社會理論空間轉向的開啟者。隨后,大衛·哈維、蘇賈、卡斯特等后現代社會理論家從地理學、哲學、政治學、史學等多個領域對空間問題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和探討,由此將空間問題推向了現代社會理論研究的核心領域。然而,長期以來,在對空間理論的研究中,大多學者側重于考察空間理論本身及空間問題產生的現實背景,而較少將空間問題放置于整個資本主義歷史發展過程之中,系統地梳理資本主義的空間競爭史。作為當代重要的空間理論家,大衛·哈維在2016年對南京大學的訪談中就已經提到這個問題,并表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是去研究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的空間競爭歷史。馬克思在不同的地方都有談到,但這仍然需要一個復雜的整合工作。”〔1〕由此可見,梳理空間問題產生的歷史根源,彌補社會理論空間轉向的歷史維度,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空間理論研究中亟待推進的工作。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曾這樣描述資本主義開辟世界市場的情景:“美洲的發現、繞過非洲的航行,給新興資產階級開辟了新天地,東印度和中國的市場、美洲的殖民化、對殖民地的貿易、交換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業、航海業和工業空前高漲,因而使正在崩潰的封建社會內部的革命因素迅速發展。”〔2〕由此可見,資本從來到世間,就與空間糾纏不清。資本的發展離不開對空間的不斷擴張,而空間的發展也離不開資本積累。新大陸的發現為資本準備好了世界市場,這一世界市場促進了商業、交通、航海等各方面的發展,進而促進工業的發展,使得資產階級不斷地發展自身,從而把中世紀遺留下來的落后的生產方式、階級、技術都排擠到體系之外。因此,空間的爭奪以及空間問題的凸顯并不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才出現,它是伴隨著資本原始積累一起誕生的,而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對空間的掠奪和占有,本身就構成了一部資本主義的誕生史。
在分析資本主義空間競爭史的過程中,可以借助于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提出的一對極富活力的范疇:形式吸納與實質吸納,來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資本的空間化歷程。雖然馬克思提出這對范疇是用來分析資本、機器與勞動之間的關系,但將其放置于資本與空間的關系中,仍然適用。所謂資本對空間的形式吸納,即指空間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此時的空間仍然保有其獨立性。如帝國主義對殖民地的侵占,此時的殖民地雖然從屬于資本的統治,但殖民地的空間形態,生產方式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仍然保留其原有的特色。資本對空間的實質吸納則指的是資本按照其生產方式對空間進行塑形和重構,空間散失了原有的獨立形態,從生產方式、社會形式等各方面徹底從屬于資本。
資本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社會形式誕生于14、15世紀,它的產生絕非偶然,而是生產力的發展促使生產關系不斷發生變化引起的必然結果。資本主義之所以能掙脫封建制度的束縛,除與生產技術的進步和交換的普遍發展有直接關系外,城市的興起和地理大發現也是促進資本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生產方式迅速席卷全球的兩個重要原因。城市的興起和地理大發現在促進資本主義產生和發展的同時,也成為資本原始積累的主要手段,是資本對全球空間進行的第一次開辟與重構。
在西歐封建社會里,封建領主占有土地,每個領主擁有自己的莊園,在莊園上居住著許多農民,農民耕種封建莊園中的一塊封地,并向領主繳納地租和盡各種封建義務,農民實際上就是農奴。每一個莊園其實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封建王國,莊園與莊園之間鮮少交流和來往。農奴是莊園的真正生產者,他們不僅生產一切生活必需品,而且還制造各種莊園需要的生產和生活資料。
從公元5世紀開始建立起來的莊園的封閉空間,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逐漸被打破。直到11世紀,社會生產力得到了較大提升,鐵犁和馬得到普遍采用,耕地逐漸固定化,農作物品種越來越豐富,隨之出現了釀酒、榨油、毛紡織業等。這樣,在莊園中逐漸形成了一支專門從事手工業生產的隊伍,他們不再從事耕種,而是專門從事自己各行單一的生產勞動:鐵匠、木匠,織工等。但他們依然是為莊園主服務,是封建農奴。而隨著手工業者生產能力的逐漸提高,生產的產品開始超過領主的直接需要,于是莊園與莊園之間的交換就逐漸發展起來。同時,伴隨著生產和交換的發展而發展起來的是莊園主的消費需求,以及莊園本身的消費需求。尤其是對于鹽、鐵、香料等這些莊園本身無法直接生產的必需品的需求,導致封建主對貨幣的渴望越來越大,而最能換來貨幣的手工業產品和農產品就成為了封建主的主要貨幣來源,他們不僅不斷地增加手工業者生產的產品數量,而且允許手工業者為別人生產以換取更多的貨幣,或者干脆允許手工業者外出做工,回來以后,繳納一定數量的貨幣作為代役租。
外出的手工業者一般都到人口聚集和過往客商較多的地方:寺廟周圍、古城堡廢墟上、渡口附近等做工和進行產品交換。這些地方就形成了最初的集市。隨著手工業者貨幣積累的增多,他們開始向封建主贖買自己的人身自由,離開封建領地,到集聚的地點,建立手工作坊,專門從事商品生產,由此便形成了最初的由手工業者和商人組成的市鎮。為了防止市鎮遭受侵犯,手工業者在市鎮周圍筑起土墻或柵欄,后來又修筑堅固的石墻。于是城市就誕生了。9世紀時,歐洲開始出現城市,11世紀時,城市已經遍布歐洲。最初的城市,通常還是在封建主的土地上,而隨著農奴與封建主矛盾的激化和城市居民反抗封建主壓迫的斗爭的興起和發展,城市逐漸開始脫離封建主的束縛,獲得獨立和自由。于是便有了市民。隨著封建剝削的加強,農奴反抗封建主的斗爭日趨尖銳,逃跑成為農奴進行反抗的主要方式。農奴逃跑的目的地就是城市,他們從城市中獲得庇護,成為小手工業作坊中的第一批工人,雇傭勞動制度就是由此產生的,資產階級也是由此誕生的。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正是“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2〕隨著手工業的發展和分工的細化,以及地理大發現所帶來的巨大市場,使得“以前那種封建的或行會的工業經營方式已經不能滿足隨著新的市場的出現而增加的需求了。工廠手工業代替了這種經營方式,行會師傅被工業的中間等級排擠掉了;各種行業組織之間的分工隨著各個作坊內部的分工的出現而消失了”。〔2〕從手工業作坊行東中產生出最初的資本家。他們利用新技術,不顧行會章程,使用更多的幫工,生產超過行會規定數量的產品,通過商人把自己的商品運銷到規定的市場之外。在手工業作坊內部,行東控制和剝削原來的幫工和學徒;而在手工業作坊外面,商人控制和剝削手工業者。這就形成了資本主義最初的最普遍的兩種剝削形式。
城市的興起與發展和資產階級的誕生,對封建的空間形態造成了巨大影響。在封建社會時期,封建莊園將空間分割為各個封閉的、獨立的、自給自足的“經濟生活集合體”,生產本身對空間的需求僅限于莊園內的土地。而隨著城市的興起和獨立,城市作為一個自由的空間獨立于封建領地,城市與城市、城市與農村、城市與莊園之間通過產品交換建立起普遍聯系,生產需求從土地開始擴展到各種各樣的空間形態:建筑、運輸、通信等。于是原本孤立、封閉的空間被打破,通過運輸、通信等方式,空間被逐漸連成一體。當然,相比于現代社會的空間形態,資本主義產生初期的空間形態還顯得尤為粗糙,其主要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相對的封閉性。雖然相比于封建莊園的封閉性,城市已經非常開放了。但是從本質上來講,那時候的城市還是封閉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進入城市,而是必須得到許可。二是城市的空間主導作用增強。以封建領地為主導的空間形態讓位于城市空間的自由和獨立。此時的資產階級雖然還沒有完全登上歷史舞臺,更沒有掌握政治領導權,但他們卻通過產品和貨幣控制住了封建社會的喉嚨,用城市的開放性打破了封建領地的封閉,人們終于不再一輩子被囚困于一塊封建領地之中了。
地理大發現是資本主義對全球空間的第一次開辟,它不僅為新興的資產階級開辟了新的活動場所,更重要的是將世界空間進行了重新定義,并使得那些沒有呈現在世人面前的領域,迅速淪為資本的市場。所謂地理大發現指的是15世紀末“歐洲人在海上探險,發現美洲大陸,發現從歐洲繞過非洲南端到亞洲的新航路”。〔3〕如果說城市的興起只是局部地打破了空間的封閉性,那么地理大發現則打破了世界空間的隔絕和封閉。空間從此不再是一個可以置之不理的客觀容器,而漸漸成為人們生產實踐的對象,成為資本積累的工具。
歐洲人進行新航路的開辟,主要原因:一是歐洲與東方貿易的路線受阻,為了探尋新的東西方貿易路線;二是尋找黃金。這兩個原因都直接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息息相關,新航路的開辟為資產階級尋找到了新的銷售市場,促進了東西方貿易的發展;而尋找黃金則更是直接促進了新興資產階級的資本積累。新航路運動的最大成就在于:發現了美洲新大陸;發現了到印度的新航路;進行了全球航行。一句話,開辟出新的全球空間。這個空間并不是如以往那樣,只是一塊空地而已,對于資本主義來說,空間就是市場。新空間的開辟,就是新市場的發掘,歐洲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產品運送到那些未曾到達的領域,或者直接按照自己的生產方式去重新建構那些新的空間。
因此,資本主義從誕生之日就表現出對空間的強烈欲望,空間則從資本誕生之日起就不再是與人們的生產實踐沒有直接關系的客觀存在,而成為資本主義這一生產方式的直接對象。資本積累促進了空間形態的轉變,而空間的開辟又進一步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隨著市場的擴大,需求的增加,引發了產業革命,現代大工業代替了工場手工業。美洲的發現為大工業準備好了廣闊的世界市場,并促進了商業、航海業和陸路交通的發展,資產階級憑借大工業和世界市場作為政治革命的基礎,從封建的國王手中奪取了政權,從而正式登上歷史的舞臺。
當然,資本主義的全球探險,并不是如表面上聽起來的那么偉大和冠冕堂皇。正如馬克思所言,資本從誕生之日起,它的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因為商品和貨幣,一開始并不是資本,它們需要轉化為資本。而以往的人們在解釋這一轉化的過程時,就像在談過去的奇聞逸事般:“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兩種人,一種是勤勞的,聰明的,而且首先是節儉的精英,另一種是懶惰的,耗盡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耗費過了頭的無賴漢。……于是出現了這樣的局面:第一種人積累財富,而第二種人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沒有可出賣的東西。”〔4〕資本原始積累就這樣被當作一場崇高而神圣的運動被人們稱頌著。然而,我們都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作用。”〔4〕原始積累絕不是通過勤勞、節儉這些田園詩式的手段,相反,它正是通過剝削勞動者的勞動資料、生活資料,使其只剩勞動力可以出賣這樣的方式,奪得了對勞動者的統治權。
空間的開辟從一開始就伴隨著暴力掠奪和奴役,不僅是對新大陸的發掘,還是對封閉空間的侵蝕,甚至包括對身體空間的占有,無疑都是暴力在起著作用。因為資本主義這一“變動不居”的生產方式,容不得歷史慢慢悠悠地剝去勞動者的生產資料,漸漸地形成新的生產方式,而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使這一形式固定下來。所以燒殺搶掠、販賣黑奴、圈地運動等,資本主義通過一切可以施行的暴力將所有的空間進行私有化。而直接發動戰爭和進行世界殖民,則赤裸裸地將資本主義的本性暴露無遺。
歷經兩個世紀的野蠻掠奪,資本主義終于實現了對全球空間的開辟,打破了封建空間的封閉性和孤立性,使得整個世界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面前。伴隨著全球空間的開辟而不斷發展起來的資本主義,已經無法滿足于私人的、局部的資本積累活動,終于到19世紀,在產業革命的驅使下,資本主義開始以國家為單位,自覺地、有組織地、有計劃地對非資本主義國家進行商品入侵和暴力掠奪。從而使得全球空間在不同程度上被資本所吸納。但此時的資本主義侵略并沒有改變殖民地的空間形態,資本只是將其當作原料輸出國和廉價勞動力市場,各殖民地不同程度地保存著原有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模式。因此,通過戰爭和殖民,資本僅僅實現了對全球空間的形式吸納,并未能從實質上改變殖民地的空間形態。
英國是19世紀第一個對非資本主義國家進行有組織的資本侵略的國家。繼英國之后,通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迅速發展起來的歐洲各國相繼侵占了亞洲、非洲、大洋洲等地的非資本主義國家。到19世紀60年代末,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已經完全改變了世界版圖。在亞洲:英國實現了對印度的完全占有,以及對中國、緬甸、伊朗、阿富汗等國的殖民統治。法國也將自己的魔爪伸向了中國和印度支那。在非洲:法國侵占了阿爾及利亞,并將殖民勢力繼續延伸到埃及、突尼斯等地。英國從荷蘭手中奪得了非洲南部的統治權。在大洋洲:英國占領了澳大利亞以及太平洋和大西洋上的部分島嶼和重要港口。而拉丁美洲則早在16世紀就已經淪為伊比利亞半島的殖民地。此外,北美洲作為一塊新大陸,是伴隨著資本主義全新的生產方式一起誕生的,所以它自1776年建國以后,就不斷地向西部進行殖民擴張,使用各種野蠻的方式驅趕土著印第安人,甚至發動戰爭侵吞墨西哥等地,不斷擴大資本的勢力范圍。
19世紀的一百年,是資本主義對非資本主義空間的強行掠奪和占有的一百年,“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2〕世界地理景觀隨著資本主義全球殖民擴張的興起發生了巨大改變。資本撕開了封閉、平和的原始自然景觀,注入現代化的人力和資本,所到之處必定風云突變,高山被移平,平原被挖掘,石油、礦產、木材等以往被人們所忽視的資源變成了大工業前進的動力。封建的小作坊被大工廠代替,田園牧場的廣袤讓位于工廠樓房的先進性。伴隨著第一次工業革命發展起來的交通運輸業的發展和生產工具的改進,資本主義“把一切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2〕它用商品的的低廉價格摧毀了野蠻民族強烈的仇外心理,迫使一切民族按照自己的面貌進行生產和發展,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使野蠻屈服于文明,使東方從屬于西方。
19世紀,資本對空間的掠奪主要表現為資本主義各國對非資本主義國家的分別侵略和占有。在資本主義列強之間,并沒有發生多少直接的競爭和沖突,既有的領土和殖民地基本可以滿足各列強自身的發展需求。但是隨著第二次工業革命的興起,既有的殖民地已經不能滿足資本主義列強自身的發展需要,迫使資產階級采取全新的空間掠奪形式:發動資本主義之間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為了緩解自身經濟危機,擴大銷售市場而進行的空間爭奪戰。一戰后,列強對世界版圖進行了重新瓜分,一國不再獨占殖民地,而是根據戰爭成果分享領地。在直接的空間競爭中,資本主義內部的矛盾逐漸激化。伴隨著壓迫而生的是各殖民地的反抗運動,尤其是隨著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起,世界反殖民戰爭進入高潮,一個一個殖民地相繼宣布獨立,終于在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頻發的20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徹底結束了帝國主義列強的殖民時代。從此,資本對空間直接的暴力掠奪不復存在。
資本對空間的直接掠奪,是建立在物理空間的無限性基礎上的。但是隨著全球空間的開辟,物理空間逐漸呈現出局限性,雖然每個國家的消費潛力不同,但地球的總面積是固定的。對空間的直接掠奪,僅僅使空間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已經不可能滿足資本進一步增殖的需要。而且隨著二戰結束,世界進入和平年代,戰爭、暴力都已經成為禁忌。但是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沒有改變,經濟危機依然存在,如何在非暴力的形式下解決自身的經濟危機,對空間進行實質的吸納,實現資本的進一步增殖,成為20世紀中后期資本主義發展的主要問題。
從19世紀到20世紀中期,在150年的歷史中,資本與空間的關系主要表現為資本對外部空間的暴力掠奪和侵占,以及資本主義國家間對殖民地的互相爭奪和瓜分。但是“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2〕如此驚人的成就并不僅僅是靠暴力掠奪而來的。資本主義的真正創造性來源于生產領域。這種生產不僅包括對物質資料的生產,還包括對空間本身的生產,也即是對空間的實質吸納。
就整個人類歷史過程的普遍意義而言,空間生產就是物理空間的人化過程。自在的自然物理空間并不能直接滿足人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只有通過人類的實踐活動,把自在的物理空間轉化成“為人”的物理空間,這種物理空間才是人的現實生存空間。單就物理性質而言,人化空間和自在物理空間并無根本性差異。從人的存在來說,人化自然的空間與自在自然的空間就有了質的差異性。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形成過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因此,通過工業——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學的自然界。”〔5〕因此,脫離人的現實經驗而存在的空間,對人來說就是無。但作為經驗性的空間,在前資本主義時期人們的意識中是非常淡薄的。刀耕火種的年代,對于空間的需求僅限于土地和住房。以往的理論家們也基本將空間定義為超經驗的客觀存在,直到馬克思才將時空的超驗性轉向經驗性。
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普遍化,資本在原始積累過程中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對空間的占有欲,空間的經驗性才得以真正凸顯出來。資本不再滿足于對空間的外部占有,而開始從內部對空間進行塑形和重構,實現資本的空間化,其主要特征是同質化。這種同質化表現為空間建構的相同性或一致性。
資本首先在社會生產領域進行空間擴張,但受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限制,資本一方面重視并促進空間生產的發展,另一方面又缺乏足夠的動力去追求更高層次的空間發展。因此,資本更加注重追求空間產品的數量而不是質量,尤其是當這些同質化的空間產品已經滿足了生產需要時更是如此。“這樣一來,資本的空間化發展就表現為同質化擴張,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更傾向于同質化的復制。在不同的地方我們看到的是相同特點的現代化工廠、千篇一律的現代化城市、相同特色的現代生活方式。”〔6〕只要能夠滿足生產的發展和需要,資本就對空間進行同質化的復制,不僅節省了資本生產的時間,還更快地實現了資本增殖。福特主義是20世紀資本空間化的典型代表。
福特主義標志性的開創年代是1914年,當時亨利·福特引進了一天5美元、工作8小時作為操作自動化汽車裝配線的工人們的酬勞。由此福特主義逐漸發展成為一種以市場為導向,以分工和專業化為基礎,以較低產品價格作為競爭手段的剛性生產模式。其主要特點在于以生產機械化、自動化和標準化形成的流水線作業及其相應的工作組織,通過大規模生產極大地提高了標準化產品的勞動生產率。福特主義的關鍵性基礎是從一種粗放型的資本積累戰略,向一種大規模生產消費性商品為特征的密集型資本積累戰略的轉變。大規模消費性產品的生產意味著更加廣闊的對外貿易和世界市場,意味著固定資本的大量投資,意味著資本對全球空間的同質化生產。這種同質化表現在兩個方面:從社會生產方面來看,擴大再生產是資本主導下的社會生產的基本特征,它首先表現為生產的空間擴張,即在一定生產效率的前提下通過空間規模的擴張來獲得更多的產品。生產效率的提升是社會生產發展的根本途徑,以各種手段和途徑促進生產效率的提升成為資本運動的必然邏輯。技術的發明和利用、生產工具的改進、培訓勞動者的勞動技能等等固然是資本追求生產效率的重要方式和途徑,但由于成本因素、運動周期等方面的考量,通過生產的空間擴張,以空間換時間成為資本促進生產效率的首要選擇。任何產品的生產都需要持續一個過程,分為各個生產環節和階段。如果把這些生產環節和階段在更大的范圍內由不同的生產主體來同時進行,那么就能夠大大提升生產效率。空間擴張成為生產力發展的主要途徑之一。福特主義正是以其大規模的生產,標準化的操作模式,將產品的生產環節橫向鋪展開來,通過不同空間的大規模生產同時進行,將耗時的復雜勞動拆分為各種簡單的勞動,通過更多的勞動力投入和機器化相結合,在更大的空間范圍內實現產品生產率的提高。由此福特主義在生產領域實現了對空間的同質化構形。
另一方面,在流通和消費領域,大規模生產意味著大規模消費,大規模消費意味著更加廣闊的世界市場和貿易投資。福特主義的國際化依靠的就是世界貿易和國際投資流向的大規模擴張。國外投資和貿易的開辟使本國的剩余生產能力在別的地方被吸收,促使大眾世界市場的形成,并將大批世界人口吸收到新型資本主義的全球動力之中。資本以標準化、同質化、整體化的模式向全球空間擴張,所到之處均按自己的面貌建立一個世界。不僅如此,“開辟國外貿易意味著經常性的更為廉價的原材料供給(尤其是能源供給)的全球化。這種新的國際主義也隨之帶來了整整一大批其他活動——銀行業、保險、服務、飯店、機場,最后是旅游”。〔7〕從此,福特主義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工業生產模式和資本積累體制,它已經按照自己的方式塑造了一種新的社會生活模式,帶來了新的國際性文化。各種新的勞動方式與特殊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感受生活的方式不可分離。甚至在葛蘭西看來,“性生活的各種問題、家庭、道德壓制、消費主義和國家行為的種種形式,全部都與追求塑造‘適應新型勞動和生產過程’的特殊工人有著密切關系”。〔7〕由此可見,資本空間化實質上是對整個人類存在方式的重構。通過生產領域的空間擴張和流通領域的空間轉移,資本實現了對全球空間形態的實質吸納,按照自己的面貌重塑了全球生產和生活形態。
然而隨著20世紀中后期的西方后工業化浪潮的興起,資本對空間的同質化重塑已經不能再滿足不斷發展起來的社會需求,由此便開啟了資本對空間實質吸納的另一重維度:空間的資本化。與資本的空間化不同,空間的資本化強調空間產品的異質性。空間不再僅僅是資本生產的直接對象,為資本增殖提供條件和基礎,而進一步成為資本存在的具體形式。由此,空間才真正實現徹底地轉變,在后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凸顯出來,引起了后現代社會理論家們的普遍關注。福特主義作為現代性的資本積累形式,其空間生產的最大特點就是同質化。此時,它已經不能再為資本的無限增殖提供更多的支援,資本的本性要求一種更加靈活的、多樣的積累體制出現,于是福特主義開始步入以靈活積累為主的后福特主義時代。這才是現代社會理論空間轉向的現實土壤。
空間與資本積累始終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只要資本增殖的邏輯不變,就必定對空間不斷地進行生產和重塑;而空間形態的改變也必然帶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與生活模式的轉變。資本主義從誕生之初,便通過原始積累開辟了全球空間,從而打破了前資本主義空間的封閉性和孤立性。在資本增殖的歷史本性驅使下,資本一方面不斷通過暴力對空間進行外部占有;另一方面又通過資本主義特殊的生產方式對空間進行內部重塑,從而實現對空間形式上和實質上的雙重吸納。在福特主義同質化的大規模生產下,資本不僅在生產領域通過空間擴張縮短生產時間,進而提高勞動生產率;同時,在流通領域通過世界貿易和對外投資解決本土危機,擴大消費市場,從而促進生產,實現更大程度上的資本積累。資本在通過空間生產不斷增殖自身的同時,也創造出全新的國際性生產和生活模式,從而徹底實現對空間的資本主義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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