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卷首詞考釋

楊琳(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金瓶梅詞話》卷首詞考釋

楊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金瓶梅詞話》卷首有兩組詞，每組四首，第一組沒有題目，學者們根據內容稱為《四季詞》，第二組有題目，題為《四貪詞》。八首詞中有不少難解的詞句，今加考釋，以便研讀《詞話》者正確理解其意，且供校注《詞話》者參考。

金瓶梅詞話;四季詞;四貪詞

《金瓶梅詞話》(下文簡稱《詞話》)卷首有兩組詞，每組四首，第一組沒有題目，學者們根據內容稱為《四季詞》，詞牌屬于《行香子》;第二組有題目，題為《四貪詞》，詞牌屬于《鷓鴣天》。八首詞中有不少難解的詞句，今加考釋，以便研讀《詞話》者正確理解其意，且供校注《詞話》者參考。

陵樓:《四季詞》其一:“閬苑瀛洲，金谷陵樓。”陵，明龔居中《福壽丹書》卷六《清樂篇·自樂詞》收錄該詞也作陵，元彭致中《鳴鶴馀音》(《正統道藏·太玄部》)卷六作重，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天機馀錦》(托名明程敏政編)卷四作瓊。陳詔、黃霖注釋《金瓶梅詞話重校本》(香港:夢梅館1993)徑改作瓊，蓋以“陵”為“瓊”之形誤，未見妥當，“陵”“瓊”字形并不近似。竊謂“重樓”言其高，“瓊樓”言其美，“陵樓”言其所處地勢，各自都能講通，無妨并存。陵是土山、丘陵，“陵樓”指建在山丘上的樓閣。清阮元《淮海英靈集》乙集卷二沙鐘珍《燕山雜詠》:“陵樓高閣逼青霄，天外群峰倚寂寥。”清石成金《家寶全集》三集卷六《清夜鐘》(乾隆四年刻本，1739)作“金谷麟樓”，作“麟”當為不知“陵樓”之義而臆改。

“陵樓”還指皇陵中的樓閣。明溫純《溫恭毅集》卷六《天心仁愛有加罪臣循省應罷八祈圣明大加挽回先斥臣歸以昭修省疏》:“先是南北陵樓，太廟樹木，多罹災火。”明俞汝楫《禮部志稿》卷八十八《請講求修省》:“弘治元年四月，禮部尚書周洪謨等言，天壽山雷電風雹，各陵樓殿廚亭并各監?屋瓦獸角，擊碎甚多，臣等以為災不于他所而于祖宗陵寢之地，不于他時而于茂陵上完之初，伏望陛下延訪明德，講求治理，詰致災之由，究弭災之道。”

莫也風流:《四季詞》其一:“野花繡地，莫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這幾句詞在其他文獻轉錄的文本中有異文:

野花繡地，莫也風流，卻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鳴鶴馀音》卷六)

野花鋪地，算也風流，卻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清朱彝尊《詞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十四)

野花繡地，剩卻閑愁，是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清佚名《隔簾花影》(上海古籍出版社藏初刻本)第二十六回)

根據《行香子》的詞譜，“也宜春”應為四字句，這里缺少一字。最早的《鳴鶴馀音》作“卻也宜春”，“卻”表示轉折，而“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文意上似乎一貫而下，沒有轉折，大約正因如此，《詞話》將“卻”刪除，而《隔簾花影》則加以臆改。

“莫也”有莫非、恐怕不的含義。例如:

(1)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宋朱淑真《蝶戀花·送春》)

(2)手捻黃花還自笑，笑比淵明，莫也歸來早?隨世功名渾草草，五湖卻共繁華老。(宋陳亮《蝶戀花·甲辰壽元晦》)

(3)臞老今朝，載酒渡江，送孟吉州。遇舟之人士，來前問政。此公官去，莫也宜留。(宋王邁《沁園春·孟守美任》)

(4)結茅山頂得超然，莫也超然在外邊?要識老夫行樂處，鳶飛魚躍總吾天。(宋錢時《超然》)

(5)試詢縣齋客，莫也有澹臺?(宋劉克莊《新勛姪宰松溪》)

例(1)是說無情的杜宇鳥莫非也為人的痛苦而發愁?例(2)是說莫非比棄官回家的陶淵明歸來的還早?例(3)是說此公前去赴任，恐怕不宜久留。例(4)意為豈不是超然世外?例(5)意為莫不是有澹臺滅明這樣的賢人?

“風流”有高雅不凡的意思。宋蘇軾《與江惇禮秀才書》之一:“仆雖晚生，猶及見君之王父也。追思一時風流賢達，豈可復夢見哉!”宋辛棄疾《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

“野花繡地，莫也風流，卻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是說野花點綴在茅舍周圍的空地上，雖然算不得高雅，卻也春夏秋三季開放不同的鮮花，與時相宜。前人不解“莫也風流”之意，故或刪“卻”，或改“卻”為“是”，或改“莫”為“算”。

著甚來由:《四季詞》其一:“退閑一步，著甚來由。”著，附著、憑靠。著甚來由，憑什么理由，有何緣故，一般用于反問。唐呂巖《純陽真人渾成集》卷上《七言絕句》:“一世人身萬劫修，何須苦苦為家愁。到頭付與兒孫計，著甚來由作馬牛。”此謂憑什么給兒孫作馬牛。宋張元幹《蝶戀花》:“敗意常多如意少，著甚來由，入鬧尋煩惱。”此謂何必進入鬧哄哄的地方自尋煩惱呢?如果單獨使用，義為何苦如此，何必呢。宋蔣捷《賀新郎·次強云卿韻》:“嘆晴乾不去，待雨淋頭，休休，著甚來由。”宋陳鵠《耆舊續聞》卷四:“子厚為商州推官，時子瞻為鳳翔幕僉，因差試官開院，同途小飲山寺。聞報有虎者，二人酒狂，因勒馬同往觀之。去虎數十步外，馬驚不敢前，子瞻云:‘馬猶如此，著甚來由。’乃轉去。”“退閑一步，著甚來由”意為后退一步享受清閑，何苦來呢，意即不必去爭名逐利。

高低迭峰:《四季詞》其二。峰或作障，或作嶂。障、幛古今字，與峰同義。但根據《行香子》詞譜，此句末字應為仄聲，故以作障或嶂為是。

石磷磷床砌階除:《四季詞》其三。明王兆云《湖海搜奇》卷上作“石粼粼妝砌階除”，清沈辰垣《歷代詩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百十九作“石粼粼亂砌階除”。《漢語大詞典》:“磷磷:形容玉石色采鮮明。”“粼粼，水流清澈貌;水石閃映貌。”粼粼與磷磷意義相通，但粼粼一般形容水光閃爍，故此處以磷磷為切。唐羅鄴《吳王古宮井》詩之二:“含青薜荔隨金甃，碧砌磷磷生綠苔。”“床砌階除”文意不通。梅節校云:“‘床’，《鳴》、《天》作‘裝’，《湖》作‘粧’。”［5］無所判斷。《鳴鶴馀音》中并無這首詞。床當為妝之形誤。床正體作牀，與妝形近，妝訛作牀，牀又改換為床。妝即粧之異體。“石磷磷妝砌階除”謂臺階用有光澤的石塊鋪裝砌就。“亂”蓋因見于“床”不可通而臆改。

軒窓隨意:《四季詞》其三。軒窓，窗戶。軒也有窗的意思。《文選》南朝宋謝瞻《答靈運》詩:“開軒滅華燭，月露皓已盈。”李善注:“軒，窗。”唐孟浩然《過故人莊》:“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隨意，隨便，簡樸。

嬴得工夫:《四季詞》其三。嬴或作贏，古多通用。

惜耳蒼苔:《四季詞》其四。耳義不可通。《鳴鶴馀音》作取，《家寶全集》三集卷六《清夜鐘》作爾。應以作取為是。“惜取”一詞古代常見。唐佚名《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唐陸希聲《陽羨雜詠十九首·茗坡》:“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華鮮。春醒酒病兼消渴，惜取新芽旋摘煎。”宋劉攽《自古》其一:“自古邊功緣底事，多因嬖幸欲封侯。不如直與黃金印，惜取沙場萬髑髏。”惜取有珍惜、護惜等義。取為動詞詞綴。作耳當為取之殘損，作爾則為因耳不通而改。

取次教開:《四季詞》其四。取次有隨便、任意、倉促、依次等義，這里是讓花木依次開放的意思。

知他富貴幾時來:《四季詞》其四。此句《鳴鶴馀音》《天機馀錦》《福壽丹書》等都相同，但根據詞譜，此處應為兩句，每句四字，《詞話》等書均脫漏一字。《湖海搜奇》作“知他富貴，是幾時來”，清世宗胤禛編《悅心集》(刊行于1734年)卷四作“知他富貴，到幾時來”，作是作到均通，然《湖海搜奇》早于《悅心集》，當從。

飲流霞:《四貪詞·酒》:“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嘩。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盡是他。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后逢賓只待茶。”白維國、卜鍵校注本斷句作“切須戒飲流霞”，注云:“流霞，神仙的飲料。后泛指美酒。”陳東有注:“流霞:神話中的仙酒。……又泛指美酒。”［6］根據《鷓鴣天》的詞譜，“切須戒飲流霞”應該是兩個三字句，注者之所以連讀，是因為將“流霞”理解為美酒，“切須戒飲流霞”文意連貫。“流霞”在古代詩文中確實常指代美酒。如北周庾信《衛王贈桑落酒奉答》詩:“愁人坐狹邪，喜得送流霞。”唐李商隱《武夷山》詩:“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幾時回。”但“流霞”的原義指天上漂浮的云霞。西漢揚雄《甘泉賦》:“噏清云之流霞兮，飲若木之露英。”學道修仙者認為吸飲流霞可以避谷解饑，長生不老。東漢王充《論衡》卷七《道虛篇》:“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去時不能自知，忽見若臥形，有仙人數人將我上天，離月數里而止。見月上下，幽冥幽冥(應為‘幽幽冥冥’)，不知東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愴。口饑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饑。不知去幾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臥，復下至此。’河東號之曰斥仙。”東晉葛洪《抱樸子內篇》卷二十《袪惑》:“仙人但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所以修仙之人常吸飲流霞。唐王懸河《三洞珠囊》卷八《相好品》引《太洞玉訣》云:“金華仙人飲流霞之水，則五藏明徹，面生紫云。”仙人因此被稱為“霞人”“霞子”“餐霞客”。天空中的云霞如何能吸飲呢?通過冥想來吸飲。唐梁丘子《黃庭內景玉經注》卷中《瓊室章第二十一》:“祝呼此十六字畢，冥目握固，存五色流霞來接一身，于是日光流霞俱入口中，名曰日華飛根玉胞。玉胞，水母也。向日吞霞四十五咽畢，又咽液九過也。”“存”就是念想的意思。《四貪詞·酒》中的“飲流霞”跟《四貪詞·色》中的“養丹田”一樣，都指的是修習仙道，而非飲酒。

我們曾指出《四季詞》的作者是道士［7］，從“飲流霞”“養丹田”的說法來看，《四貪詞》的作者也應該是道士。看來將《四季詞》和《四貪詞》置于《詞話》卷首的人應該是一位崇尚道教的人士。

公道:《四貪詞·財》:“錢帛金珠籠內收，若非公道少貪求。”公道義為正當的手段、正當的途徑。《漢語大詞典》失收該義。

揮拳捰袖:《四貪詞·氣》:“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捰袖弄精神。”梅節校云:“‘揮’，應為‘揎’，‘捰’應作‘裸’，又作‘捋’。”原文無誤，梅說不可從。“揎拳”指捋袖露出拳頭，“揮拳”指揮動拳頭，含義不同。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詞話》第五十七回:“官校揮拳卷袖正要動手，被咬金踴身往外就跑。”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說著，揮拳擄袖的纔要說他那個主意。”均可為證。“捰”應作“裸”的說法更是本末倒置。“裸”是裸露，袖子本就外露，“露出袖子”文意不通。文獻中雖有“揎拳裸袖”的說法，如《三國演義》第一○九回:“(夏侯玄)揎拳裸袖，徑擊司馬師，卻被武士擒住。”我們只能說這種用法的“裸”是“捰”或“攞”的音借，而非相反。“攞(捰)袖”是捋起袖子的意思。例如元佚名《殺狗勸夫》第二折:“他見我早揎拳攞袖，努目撐眉。”

“捰”“攞”原本也跟捋義無關。《集韻·過韻》:“捰，理也。或作挼。”《廣韻·哿韻》:“攞，裂也。”“捰”“攞”用于捋義應該是“捋”的音借。“捋”《廣韻·末韻》音郎括切，入聲消失后與“捰”“攞”同音。“捋”很早就有“用手握物向一端滑動”的含義。《三國志·吳志·朱桓傳》“臣疾當自愈”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晉張勃《吳錄》:“桓奉觴曰:‘臣當遠去，愿一捋陛下須，無所復恨。’”宋林越《兩漢雋言》卷七前集《三服篇》:“(《漢書》)《鄒陽傳》:‘攘袂而正議。’師古曰:‘攘，捋也。袂，衣袖也。攘袂猶今人云捋臂耳。’”宋毛居正《增修互注禮部韻略》卷二《下平聲·十陽》“攘”字下:“《鄒陽傳》:‘攘袂而正議。’師古曰:‘攘袂猶今人言捋臂耳。’”傳本《漢書》顏師古注作:“攘，卻也。袂，衣袖也。攘袂，猶今人云掉臂耳。”“掉臂”義為擺臂，甩手，非“攘袂”之義，應以作“捋”為是。南朝齊孔稚珪(字德璋)《北山移文》:“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文選》唐呂延濟注:“袂，衣袖也。袂聳謂捋臂也。”亦可為證。

“捋”又音轉作“擄”“擼”。《西游記》第八十八回:“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眾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紅樓夢》第八十三回:“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擼起，不叫壓住了脈息。”

［1］白維國，卜鍵．金瓶梅詞話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1995．4．

［2］王衍軍．清代三部白話小說方俗詞補釋［J］．漢語史學報第13輯，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3］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可憎”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501．

［4］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可曾、可憎”條［M］．蔣禮鴻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298．

［5］梅節．金瓶梅詞話校讀記［M］．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4．

［6］陳東有．金瓶梅詩詞文化鑒析(修訂本)［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3．

［7］楊琳．《金瓶梅詞話》引首詞《行香子》作者考［J］．文學與文化2016，(4)．

【責任編輯: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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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2－0076－04

2017－02－03

楊琳(1961－)，男，甘肅臨夏人，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文獻學、民俗學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