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林
論廣東“革命策源地”的記憶塑造
楊 林
北京政府時期,國民黨極力推重廣東的革命功跡,并開展一系列革命紀念活動。北伐前后,國民黨在對革命紀念進行“整合”的同時,開始將廣東“革命”的意義與國民革命的意義進行對接。隨著從廣東出發(fā)的國民革命告成,國民黨對自身革命“追根溯源”,系統(tǒng)重構(gòu)廣東“革命”的歷史記憶。在紀念日的制作和紀念活動的開展中,國民黨通過剪裁并簡化“革命”史事,系統(tǒng)塑造了一個革命起源于廣東的“革命史”,廣東也由此被塑造為“革命策源地”。
革命策源地;廣東;國民黨;紀念日;塑造
大概從1920年代后期開始,廣東常有“革命策源地”之稱。1928年3月9日,廣東省政府主席李濟深致電國民黨中央黨部稱:“自本黨勢力發(fā)展至長江,革命策源地之廣東為應革命時勢之需要,邇年以來即從事于軍政結(jié)束后訓政之預備。”①《李濟深等致中央黨部等電(宣言)》(1928年3月9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檔案”,全宗名: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卷名:制造各地暴動(一)。近代中國革命起于廣東,長期以廣東為革命中心,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是歷史事實,②需要指出,在國民黨人的眼中,廣東并不是唯一的“革命策源地”。1931年,胡漢民發(fā)表《南洋與中國革命》一文,談到“南洋是革命的策源地”。詳見王杰《中山與“海外革命策源地”探問——以策源地“特質(zhì)”為中心》,世界視野下的孫中山與中華民族復興——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C組論文,2016年11月,第248頁。但據(jù)霍布斯鮑姆之見,歷史事實作為重要的政治資源常常被塑造為新的歷史記憶,此謂對“傳統(tǒng)”的一種“發(fā)明”。③霍布斯鮑姆、蘭格編:《傳統(tǒng)的發(fā)明》,顧杭、龐冠群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在廣東成為“革命策源地”的歷史記憶過程中,國民黨政府曾大量制作紀念日,并開展相關(guān)紀念活動,使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歷史記憶深入人心,并持續(xù)至今。以往對與廣東辛亥革命相關(guān)的紀念日及相關(guān)紀念活動的研究,或探討某個紀念日的制作及國民黨的政治訴求,④郭輝:《民國時期黃花崗起義紀念與國民黨政治訴求的表達》,《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或籠統(tǒng)考察國民黨紀念辛亥革命、塑造辛亥記憶的活動,⑤劉偉、潘大禮:《革命紀念: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民黨的辛亥記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艾萍:《國民政府時期革命紀念日論析》,《廣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但均未將之與廣東、“革命策源地”相聯(lián)系,更未整合三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進而考察國民黨對廣東“革命策源地”的記憶塑造及其背后的深層意義。本文擬從記憶重構(gòu)的角度來探討國民黨通過對紀念日制作和紀念活動開展,塑造和加深廣東“革命策源地”的歷史記憶。
眾所周知,近代中國革命起于廣東,孫中山領(lǐng)導的第一次革命起義,就是1895年廣州起義。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廣東始終是國民黨開展革命的主要根據(jù)地。追隨孫中山革命的骨干人物,有“上三”(胡漢民、汪精衛(wèi)、廖仲愷)、“下三”(朱執(zhí)信、鄧鏗、古應芬)之說,均為廣東人。①郭廷以校閱,沈云龍訪問,謝文孫紀錄:《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第22頁。廣東人在廣東最早開展革命,這樣的歷史地位在革命成功之后很早就得到確認和重視,并開展一系列紀念活動。
最早被國民黨紀念的是發(fā)生在1911年的黃花崗起義。1912年5月15日(陰歷三月二十九日),在黃花崗起義一周年之際,已解除臨時大總統(tǒng)職南歸廣州的孫中山,率廣東省文武官員和各界群眾至黃花崗舉行公祭活動。②《本省之部》,《民生日報》1912年5月17日,第4頁。孫中山發(fā)表祭文,稱:“在昔建夷,竊奪中土,兇德腥聞,天神怨怒。嗟我轅孫,降儕臺隸,含痛茹辛,孰階之厲。種族義彰,俊杰奮發(fā),討賊義師,爰起百粵。觥觥諸子,氣振風雷,三日血戰(zhàn),虜膽為摧。昊天不弔,忽焉殞躓,碧血一壞(抔),殲我明懿。寂寂黃花,離離宿草,出師未捷,埋恨千古。”③《祭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文》(1912年5月1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二卷,中華書局,1982年,第365-366頁。祭文在緬懷“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黃花崗起義烈士的同時,強調(diào)革命“爰起百粵”。國民黨的勢力當時已遍及全國,故當天南京、北京、上海等地也在國民黨主導下舉行了黃花崗起義周年紀念活動。④《本館專電》,《民生日報》1912年5月15日,第4頁。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后,盤踞廣西的龍濟光入粵,黃花崗起義紀念活動暫停。1915年舊桂系據(jù)粵后,因與孫中山合作護國及護法,黃花崗公祭活動仍能舉行,但僅限廣東一隅。⑤《各界公祭黃花岡先烈紀盛》,《香港華字日報》1916年10月13日,第4版;《祭黃花岡詳情》,《香港華字日報》1916年11月20日,第3版。
在開展黃花崗起義紀念活動中,國民黨對這一起義作了高度評價。1919年5月,國民黨指定朱執(zhí)信與鄒魯負責征集黃花崗起義史事,朱、鄒為此向社會各界發(fā)出《征集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事實啟》,開頭即稱:“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攻督署之役,為締造中華民國一大關(guān)鍵,固世人所共知者也。”⑥《附錄:征集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事實啟》,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編:《朱執(zhí)信集》上集,中華書局,1979年,第893頁。是年,國民黨在黃花崗內(nèi)樹立“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碑”,碑記對黃花崗起義作出高度評價:“其(指黃花崗起義——引者注)物質(zhì)之犧牲不可為不大,然精神所激發(fā),使天下皆了然于黨人之志節(jié)操行,與革命之不可以已。故不逾年而中華民國遂以告成,則其關(guān)系寧不重歟。”⑦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中,東方出版中心,2012年,第828頁。由此可知,在國民黨早期的書寫歷史中,黃花崗起義對于中華民國的成立有著重要的作用。
除黃花崗起義之外,國民黨還推重辛亥革命之廣東光復,開展對廣東光復的紀念。1912年11月9日,廣東各界召開廣東光復紀念大會,是日廣州“甚鬧熱,商、學各界均休業(yè)志慶”。⑧《我粵人當毋忘此光復紀念日》,《香港華字日報》1913年11月8日,第4版。龍濟光和舊桂系入據(jù)廣東后,作為外來統(tǒng)治者,他們均對廣東光復紀念持消極態(tài)度。⑨《廣東光復紀念日之冷淡》,《香港華字日報》1913年11月11日,第4版。到1919年,國民黨雖能公開活動,但也只有數(shù)百人假座廣州南關(guān)影畫戲院,開會紀念廣東光復。⑩《再述十九日國民黨慶祝情形》,《香港華字日報》1919年11月14日,第6版。援閩粵軍在1920年回粵驅(qū)逐舊桂系之后,廣東恢復“粵人治粵”及國民黨統(tǒng)治局面。1922年11月7日,廣東各界舉行廣東光復十一周年紀念,當天“所有全省政、商、學、軍、報各界及司法監(jiān)務各機關(guān)、水上各艦隊均一律懸旗,休假慶祝”。?《廣東光復紀念日之情形》,《香港華字日報》1922年11月9日,第7版。
北京政府時期,盡管國民黨極力推重廣東的革命功跡,以增強國人對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認同,但并沒有得到北京政府的積極響應。1912年9月,北京臨時參議院召開設(shè)立國家紀念日的會議,楊永泰等粵籍議員提議將1911年黃花崗起義設(shè)立為國家紀念日,胡壁城、王慶云等議員卻持異議,認為若將黃花崗起義設(shè)為國家紀念日,則1905年吳樾暗殺出洋五大臣事件、1907年徐錫麟暗殺安徽巡撫恩銘事件、1908年熊成基新軍起義和1911年四川保路運動等亦應設(shè)立國家紀念日。結(jié)果會議僅議決“國慶日”“南京政府成立之日”和“北京宣布共和南北統(tǒng)一之日”為國家紀念日。?《二十四日參議院紀事》《九月二十九日臨時大總統(tǒng)命令》,《申報》1912年9月30日,第2版。在當時人的眼中,黃花崗起義僅是辛亥革命之一環(huán),并不具有超越其他眾多革命事跡的地位。洪憲帝制失敗后,1916年,北京參議院增設(shè)“國會開幕之日”和“云南倡義擁護共和之日”為國家紀念日,①《十六日參議院開會紀》,《申報》1916年12月20日,第6版。1919年又增設(shè)“馬廠首義再造共和之日”為國家紀念日。②《命令》,《申報》1919年2月13日,第3版。北京政府此時設(shè)立多個“共和”相關(guān)之紀念日,極力贊賞“共和”,因為這彰顯了它的執(zhí)政核心價值和合法性來源。而國民黨倡導革命在先且實為“首造”共和之基石,但因其處于在野及敵對地位,無法將黃花崗起義上升為國家紀念日,并且只能在廣東省內(nèi)紀念這些革命起義。
1925年國民黨統(tǒng)一廣東,當年國民黨制定“黃花崗烈士殉國紀念日”和“廣東光復紀念日”,黃花崗起義和廣東光復由“紀念”演變?yōu)椤凹o念日”。③《議決黃花崗紀念日》,《民國日報》(上海)1925年3月26日,第1張第2版;《制定粵省光復紀念日》,《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月1日,第3版。同一年,國民黨開始紀念1921年孫中山在粵就任非常大總統(tǒng),將5月5日定為“大總統(tǒng)就職紀念日”。④《慶祝雙五紀念之省令》,《廣州民國日報》1925年5月5日,第3版。對此,《廣州民國日報》社論稱,“‘五五’紀念實是中國復蘇的紀念,我們應該永遠勿忘”,“以努力國民革命”。⑤獻聲:《我們怎樣紀念“五五”節(jié)》,《廣州民國日報》1925年5月5日,第2版。在國民黨統(tǒng)一廣東之后,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廣東開始“復蘇”及“創(chuàng)新”革命紀念。1926年7月1日,國民黨在廣州舉行國民政府成立一周年紀念。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初稿》,檔案出版社,1992年,第604頁。次年7月,廣東舉行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一周年紀念。⑦《各界慶祝就職北伐紀念大會紀》,《廣州民國日報》1927年7月30日,第3版。1925年后,隨著國民黨不斷繼續(xù)革命,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不斷添加新的內(nèi)涵,國民黨開展的革命紀念活動也不斷增加并整合。
經(jīng)過國民黨“整合”的革命紀念活動,相較以前更為隆重。首先,就參與者而論,1926年廣東各界舉辦的黃花崗起義紀念,“熱烈情形,為十五年前所未有”,國民黨黨政軍要人均參加,“總計農(nóng)、工、商、學、軍、警、政、社團各團體五百余個,人數(shù)逾三十萬”。⑧《各界公祭黃花崗先烈詳情》,《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3月31日,第3版。1927年廣東各界舉辦的國民革命軍誓師紀念,參加者有廣東省政、工、農(nóng)、商、學、海陸軍、警、各界群眾、各界社會團體代表、軍事訓練班等共20余萬人。⑨《各界慶祝就職北伐紀念大會紀》,《廣州民國日報》1927年7月30日,第3版。其次,為配合紀念活動的開展,國民黨在廣州修建了幾個固定的革命紀念空間。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始建于辛亥革命之后,1921年墓園基本成形,1925年后墓園不斷擴建,是黃花崗公祭舉行的場所。廣州中山紀念堂則于1925年開始募款籌建,竣工后被作為革命紀念大會召開的主要場所。再次,紀念儀式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如1926年黃花崗起義紀念日公祭儀式如下:(一)齊集;(二)奏樂;(三)主席宣讀總理遺囑;(四)向總理遺像及七十二烈士墳前行三鞠躬禮;(五)讀祭文;(六)講演七十二烈士事略;(七)奏樂;(八)拍照;(九)禮成。⑩《各界公祭黃花崗先烈詳情》,《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3月31日,第3版。1927年“五五”紀念的紀念儀式則為:(一)齊集;(二)奏樂;(三)向國黨旗、孫總理遺像行三鞠躬禮;(四)恭讀總理遺囑;(五)主席宣布開會理由;(六)演說;(七)提案。?《“五四”、“五五”、“五七”紀念大會詳情》,《廣州民國日報》1927年5月9日,第3版。紀念活動的儀式蘊含著深刻的內(nèi)涵。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國民黨的革命紀念儀式增加“宣讀總理遺囑”和“向國黨旗、孫總理遺像行三鞠躬禮”等儀節(jié),表明國民黨試圖通過紀念活動強化對孫中山的推崇,并將革命整合進“黨國”的敘述框架之中。
國民黨在對革命紀念進行“整合”的同時,也開始將發(fā)生在廣東的革命行動的意義與國民革命的意義進行對接。正如研究者所言,“統(tǒng)治者往往選擇、簡化、重寫或特別強調(diào)某些時段或事件,以配合他們當時的政治需要。因此,重點不在于過去實際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在于過去應該發(fā)生什么事情,以迎合既定的一套政治理想和目標”。?洪長泰:《新文化史與中國政治》,臺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319頁。北伐前后,在開展國民革命的政治理想和目標面前,國民黨開始有意識地賦予了自身革命新的意義。1926年的黃花崗起義紀念日,廣州《國民新聞》發(fā)表題為《中國國民革命的序幕,七十二烈士殉國紀念》的社論。?鳴鑾:《中國國民革命的序幕,七十二烈士殉國紀念》,《國民新聞》1926年3月29日,第2版。同日,國民黨廣東省黨部發(fā)表《黃花崗紀念日告民眾書》,稱:“七十二先烈殉難之后,不久便有八月十九之武昌起義,滿虜之命運從此告終,所以七十二先烈之殉難不啻是我國革命運動之序幕。”①《廣東省黨部黃花崗紀念日告民眾》,《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3月29日,第3版。在國民革命拉開序幕之際,國民黨將黃花崗起義的意義與國民革命的意義進行對接,黃花崗起義被稱為國民革命的“序幕”。
1928年張學良宣布東北改旗易幟,國民黨形式上統(tǒng)一了中國,開始對全國各地的革命紀念活動作出系統(tǒng)的制度安排。1929年7月1日,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20次常務會議通過并頒發(fā)《革命紀念日簡明表》,列入28個“革命紀念日”作為國家紀念日。此前北京政府制定的“國家紀念日”“革命紀念日”僅保留10月10日“國慶紀念日”。此外,“革命紀念日”列入3月29日“七十二烈士殉國紀念日”、5月5日“總理就任非常總統(tǒng)紀念日”、7月1日“國民政府成立紀念日”、7月9日“國民革命軍誓師紀念日”和9月9日“總理第一次起義紀念日”等蘊含革命起源于廣東意義的紀念日,②《中國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二十次常務會議記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委員會會議錄》第8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50-454頁。這些紀念日被列入“革命紀念日”而在全國舉行紀念活動,表明南京中央對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承認與維護。
既然國民革命已經(jīng)告成,而國民黨的革命又始于廣東,廣東極力推動更多發(fā)生在廣東的革命起義成為國家紀念日,增強人們對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認同。1929年10月,廣東省政府呈請國民黨中央,要求增加1910年廣東新軍庚戌起義紀念為國家紀念日,其理由是:“茲查庚戌年一月三日,廣東新軍于牛王廟前首義一役,實開全國軍人加入革命戰(zhàn)線之先河,雖彈盡援絕,未克成功,而其豐功偉烈,足以樹之風聲,震爍今古”,“用敢呈請察核,伏乞俯賜準予規(guī)定一月三日為廣東新軍庚戌首義紀念日”,③《呈請核定一月三日為廣東新軍庚戌首義紀念日案》,《廣東省政府公報》1929年第35期,第28頁。要求“通令全國一體紀念”。④《廣東省政府第五屆委員會第二十四次議事錄》,廣東省檔案館編:《民國時期廣東省政府檔案史料選編》(2),廣東省檔案館,1987年,第308頁。南京國民政府批準設(shè)立廣東新軍庚戌首義紀念日,但以“革命紀念日早經(jīng)中央核定頒行,殊未便隨時增改,致涉紛歧”為由,未批準該紀念日作為“國家紀念日”。⑤《令知準中央宣傳部定一月三日廣東庚戌首義日為本省地方紀念日由》,《廣東黨務》1929年第31期,第5頁。
與此同時,隨著從廣東出發(fā)的國民革命告成,國民黨開始對自身革命“追根溯源”,系統(tǒng)重構(gòu)發(fā)生在廣東的革命行動之意義。1928年3月29日,國民黨廣東省黨部發(fā)布《黃花紀念節(jié)宣傳大綱》,稱:“黃花節(jié)是辛亥革命的先導。三月廿九之役雖然在表面上是失敗的,實質(zhì)上可算成功,因為七十二烈士的悲壯與偉大的犧牲精神,覺醒了數(shù)千年封建思想束縛下的四萬萬民眾,而促成不少的人的革命決心,因之辛亥革命獲得成功,假使沒有七十二烈士的犧牲,便不能造成辛亥革命,沒有辛亥革命,民國便不會建立,所以我們飲水思源,就應該先紀念七十二烈士偉大的犧牲。”⑥《黃花紀念節(jié)宣傳大綱》,《廣州民國日報》1928年3月29日,第5版。國民黨對黃花崗起義的意義進行新的書寫,黃花崗起義被稱為辛亥革命的“先導”——如果沒有黃花崗起義,就沒有辛亥革命;沒有辛亥革命,就沒有中華民國。在這個政治邏輯下,黃花崗起義被闡釋為“革命之源”。在中央的粵籍領(lǐng)袖也是重構(gòu)黃花崗起義意義的積極參與者。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胡漢民在中央政府舉行的黃花崗起義紀念會上致開會詞,即稱:“今日為廣州三月二十九日七十二烈士殉國紀念日,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九年,廣州事件,在革命歷史過程中為最悲壯偉大之一役;每年此日,廣州市民,傾城致祭,此中意義,蓋為黃花崗之前,如無此役,革命將致中斷,黃花崗之后,如無此役,則無武昌之起義。”⑦《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殉國革命紀念》,《中央周刊》1930年第95期,第3頁。胡漢民等對黃花崗起義之意義的重構(gòu),正應了凱文·布魯內(nèi)爾的這句話:“過去自身并不會講話,而是行動者、機構(gòu)和話語通過歷史和記憶的塑造來宣稱和形塑過去的意義。”⑧Kevin Bruyneel, “The King's Body: 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 Memorial and the Politics of Collective Memory”,History and Memory, vol. 26, no. 1(Spring/Summer 2014), p.76.為突出廣東在革命史上的中心地位,國民黨廣東黨部和粵籍領(lǐng)袖重構(gòu)及強化了黃花崗起義在革命史上的意義。
除黃花崗起義外,發(fā)生在廣東的其他革命行動亦被國民黨明確地重構(gòu)為顯示“革命之源”的“開始”“先導”“基礎(chǔ)”和“始基”等。
孫中山領(lǐng)導的第一次革命起義——1895年廣州起義,被賦予革命“開始”的意義。1930年,國民黨中央制定《總理第一次起義紀念宣傳大綱》,指出1895年廣州起義是“國民革命的開始”,與“前代英雄豪杰打江山、奪天下、爭皇帝的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不同,廣州起義“是為解放民族之壓迫而奮斗,其意義、其使命實開中國革命史上的新紀元”。①《總理第一次起義紀念宣傳大綱》,《中央周刊》1930年第116期,第14頁。
與黃花崗起義一樣,1910年廣東庚戌新軍首義同樣被稱為革命的“先導”。1933年1月3日,廣東新軍庚戌首義紀念大會發(fā)表《敬告民眾書》,指出:“今天是廣東陸軍庚戌首義紀念的日子,這個日子就是辛亥革命成功的先導,也就是促成中華民國誕生的良辰。”②《廣東陸軍庚戌首義紀念會一三紀念敬告民眾書》,《一三雜志》1933年專號,第12頁。在1938年的廣東庚戌新軍首義紀念大會上,大會主席劉石心解釋了廣東庚戌新軍首義對于革命的“先導”意義:“民國肇造,成功于武漢,武漢革命則受黃花崗一役所影響,但黃花崗之壯烈偉舉,多由庚戌遺存革命黨員所主持,故謂民國建立,由于庚戌首義所促成亦無不可。”③《庚戌同志會昨致祭庚戌首義先烈》,《中山日報》1938年1月4日,第1張第4版。也就說,廣東庚戌新軍首義影響了黃花崗起義,黃花崗起義又影響了武昌起義,進而建立民國,所以廣東庚戌新軍首義是革命的“先導”。
此外,1911年辛亥革命廣東光復被稱為“國民黨的革命基礎(chǔ)”。1929年11月9日,廣東光復紀念大會高呼“廣東光復是奠定中國國民黨的革命基礎(chǔ)”之口號。④《本省各界今日舉行廣東光復紀念大會》,《廣州民國日報》1929年11月9日,第4版。1921年孫中山在粵就任非常大總統(tǒng)被稱為“國民黨統(tǒng)一全國的始基”。如1933年5月5日,廣東舉辦“五五”紀念大會,大會主席劉紀文致詞稱,“總理受非常國會之推戴,在廣州就任非常總統(tǒng)職”,“樹立本黨統(tǒng)一全國之始基,在中國革命歷史上,具有極重大之意義”。⑤《國難中之革命政府成立紀念》,《廣州民國日報》1933年5月7日,第1張第4版。1925年廣州國民政府成立被稱為“國民革命的基礎(chǔ)”。如1931年7月1日,廣東省政府發(fā)表《國民政府成立六周年紀念宣傳大綱》,稱:“十四年的國民政府實為國民革命之基礎(chǔ)。”⑥《國民政府成立六周年紀念宣傳大綱》,《廣州民國日報》1931年7月1日,第2張第1版。1926年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被稱為“革命成功的始基”。如1929年國民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通告設(shè)立7月9日國民革命軍誓師紀念日,電文稱1926年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為“革命成功之始基”。⑦《三全代會通告革命軍誓師紀念日》,《廣州民國日報》1929年4月7日,第13版。在已經(jīng)完成國民革命的國民黨看來,上述一系列“革命”奠定了國民革命成功的基礎(chǔ)。
在紀念日的制作和紀念活動的開展中,國民黨通過剪裁并簡化“革命”史事,系統(tǒng)塑造了一個革命起源于廣東的“革命史”。在這樣一個闡述邏輯的努力下,大概到1930年代,國民黨對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塑造告一段落。
香港學者潘淑華曾指出近代廣東“革命策源地”是一個“不斷重復的引起回憶的事物”(constantreminder),⑧Shuk-wah Poon, Negotiating Religion in Modern China: State and Common People in Guangzhou, 1900-1937, 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7.然而她并未深究是誰主導以及如何不斷重復并引起回憶。“傳統(tǒng)的發(fā)明”“社會記憶”等概念的提出,闡明了現(xiàn)代制度往往是新發(fā)明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文化形態(tài)往往是人們歷史記憶的儀式化和制度化的結(jié)果。就廣東之“革命”而言,它作為“革命策源地”既是一種已成的歷史事實,也是不斷被塑造的歷史記憶。通過紀念日的制作和紀念活動的開展,國民黨在各個時期對發(fā)生在廣東的革命行動進行了重新書寫,成功塑造了中國革命起源于廣東的“革命史”,也強化了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歷史記憶。
必須指出,民眾固然參與了執(zhí)政黨和地方精英主導的記憶塑造,但并非完全亦步亦趨。⑨以往的社會記憶研究認為,集體記憶反映的是群體的意志,個人只能被動地接受。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批評了這種觀點,強調(diào)個人在集體記憶中也有很大的能動性,參見Shona Allison, “Residual History: Memory and Activism in ModernPoland”, The Journal of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vol.43, no.6(Nov.,2015), pp.906-926.1930年代初的一則小學生日記就對“五五”非常大總統(tǒng)紀念日表示“輕視”,說:“今天,是我們偉大的總理就任非常總統(tǒng)的紀念日……今天各機關(guān)、各學校、各團體都懸掛黨國旗,以示慶祝。可見今天也是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國慶紀念日。不過與雙十節(jié)的國慶日比較起來,恐怕就是十與五之比了吧。”①黃一德:《紀念日的日記》,上海兒童書局,1932年,第83-84頁。千村典生:《圖解服裝史》,孫基亮、陸鳳秋譯,中國紡織出版社,2002年,第50頁。1935年廣東庚戌新軍首義紀念日期間,《一三雜志》上的一位作者更深刻地反思“紀念日”的泛濫與膚淺:
時下的青年學生們,誰不會說句“抗日必剿共”,“國慶不忘國難……”的話,又誰不會說“今天是‘九一八’、‘一·二八’……紀念日,我們要開紀念”的愛國口號。然而你要去問他什么是“九一八”、“雙十”、“庚戌”……這些紀念的事情及影響的話,相信他對于“九一八”……的紀念日很明白,而這次轟轟烈烈的“庚戌廣東陸軍首義紀念”的事實,他有點難于答復你了。②陳灼明:《庚戌廣東陸軍首義紀念應有的認識》,《一三雜志》1935年第2期,第37頁。
國民黨官方試圖通過制作一系列紀念日并開展紀念活動,以加深民眾對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的歷史記憶,但實際效果并不容高估。
附識:感謝導師肖自力教授和宋德華教授的悉心指導。感謝肖門同仁及李金操對本文的討論或提示修改思路。本文曾在2016年1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與廣東省政協(xié)聯(lián)合主辦的“世界視野下的孫中山與中華民族復興——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報告宣讀,承蒙林家有、李學智和王杰等學者的指正和啟發(fā),特此謝忱。
(責任編輯:李孝遷)
楊林,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郵編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