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萍
翁同龢與龐鐘璐交誼考
孫 萍
基于傳統的地緣、學緣和業緣關系,海虞翁氏和龐氏構筑起綿延數代的通家之誼。本文通過對《翁同龢日記》的文本梳理,從政事交流、文人唱酬、家族往來三個方面,重點考察翁龐兩家核心人物翁同龢與龐鐘璐的交誼,從一個側面了解翁同龢的人生事業、思想理念、處事為人及志趣愛好。
翁同龢;龐鐘璐;海虞;通家之誼
翁同龢(1830—1904),字聲甫,號叔平,又號瓶生,晚號松禪,追謚“文恭”,江蘇常熟人。他出身名門,自1856年狀元及第后躋身政壇,先后擔任同治、光緒帝師,屢任學官,歷任刑部、工部、戶部尚書等職,兩次授為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直至1898年因支持光緒帝發動維新變法,被開缺回籍。他從政四十余載,身為兩朝帝師、中樞要員,不僅與許多王公大臣、地方大吏往來密切,而且與家鄉常熟及蘇南一帶官紳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龐鐘璐便是其中一位與翁同龢相交至深的常熟籍官紳。
常熟,又名海虞,今屬江蘇省。翻開近代常熟的歷史:“翁龐楊季”是豪門,“歸言屈蔣”有名聲。這八大姓均為當時的官宦世家、閥閱門第。位居八大姓之首的翁家,便是有著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入閣拜相,同為帝師;翁同龢、翁曾源叔侄聯魁,狀元及第的常熟翁氏。名列八大姓的龐家,則是出過一探花龐鐘璐及兄弟翰林龐鴻文、龐鴻書的常熟龐氏。龐鐘璐(1822—1876),字寶生。1847年殿試一甲三名,探花及第,授翰林院侍講學士,累擢國子監祭酒、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江南督辦團練大臣、順天學政、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尚書、刑部尚書等職,官至一品,賜紫禁城騎馬。龐鐘璐長子鴻文(1845—1909),字伯,號 堂,1876年丙子科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太常寺少卿、通政使副使;次子鴻書(1848—1915),字仲劬,號劬庵,1880年庚辰科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貴州巡撫。
本文在對海虞翁氏和龐氏基于傳統的地緣、學緣和業緣關系所形成的通家之誼進行分析的基礎上,借助對《翁同龢日記》的文本梳理,從政事交流、文人唱酬、家族往來三個方面,重點考察翁龐兩家核心人物翁同龢與龐鐘璐的交誼,從一個側面了解翁同龢的人生事業、思想理念、處事為人及志趣愛好。
一
從聯系人際關系紐帶的角度出發,傳統社會士大夫之間的社會關系根據其發生的緣由和性質,可劃分為血緣、地緣、學緣、業緣關系。同處江南古城常熟的翁龐兩家正是在傳統地緣、學緣和業緣的基礎之上,一直保持著密切的交往,構筑起綿延數代的通家之誼。
首先,從地緣關系來看,翁龐兩家都位于常熟城區。翁宅彩衣堂始建于明代成化、弘治年間,坐落于城區西北的旱西門西涇岸(現名書院街)以南、報本街以北一條東西走向的巷子內,是一座具有典型江南建筑風格的官紳宅第。1835年,翁同龢之父翁心存用通籍后多年積存的俸銀,購置這所房屋作為孝養母親之所,并取“彩衣娛親”之意將新宅命名為彩衣堂。此后隨著翁心存入閣拜相,翁氏家族進入鼎盛時期,翁宅門前的這條小巷也被世人稱為翁家巷。海虞龐氏世代居住在常熟西鄉塘橋(1962年劃歸江蘇張家港),是個耕讀世家。至清乾隆年間,子孫繁衍,族以滋大,成為西鄉第一著姓。后因貽安堂老宅人眾,龐鐘璐自幼年起便隨父母龐大堃夫婦遷居城區方塔浜,并于1839年移居南涇堂、粉皮街交叉口的望仙橋新宅,后被稱為望仙橋龐家;其叔父龐大奎亦已遷入城區西涇岸,后被稱為西涇岸龐家。從翁宅彩衣堂沿報本街、南涇堂至望仙橋龐宅,步行僅350米,翁龐兩家稱得上是比鄰而居,往來便利。翁心存購置彩衣堂后不久便回籍告養,在家鄉長達十多年之久。他與龐大堃、龐大奎兄弟時相往來,過從甚密。大堃、大奎兄弟逝世后,翁心存分別為兩兄弟撰寫墓志銘。他在《國子監學錄封光祿大夫龐君(龐大堃)墓志銘》中寫道:“予與君晜弟交最久,知君學行最深。……君歿而予所兄事者無人焉。”①翁心存:《國子監學錄封光祿大夫龐君墓志銘》,龐大堃《龐氏音學遺書》,1935年影印本,常熟市圖書館古籍部藏。悲傷懷念之情溢于言表。也就在翁龐兩家移居常熟城區之后,隨著父輩的密切往來,少年翁同龢與年長他八歲、已初涉科舉征程的龐鐘璐相結識。
其次,傳統社會的學緣關系通常是指師生、同窗、同門、同年。所謂同年,是指參加同一科鄉、會試時中式的人。翁同龢父親翁心存與龐鐘璐叔父龐大奎“同補博士弟子員,同舉鄉試”,②翁心存:《湖北武昌府同知星齋龐君墓志銘》,《海虞龐氏家譜》卷21上,清同治癸酉(1873年)刊本,常熟博物館藏。即為同年關系。1839年,翁同龢入學常熟縣學游文書院。游文書院的學師都是本地品行方正、學問通博的知名學者,其中就有龐鐘璐父親、翁心存摯友龐大堃。龐大堃,1819年己卯科舉人,官至國子監學錄。后因父喪丁憂歸里,絕意仕途,究心于音韻之學,著有《形聲輯略》《唐韻輯略》《古音輯略》《等韻輯略》等。龐大堃作為一名學有根抵、頗有成就的樸學家,受到江南士林的普遍推崇,在當時被尊為常昭(時常熟分為常熟與昭文兩縣)境內一代經學大師。翁同龢曾在龐大堃學師指導下讀書,而翁心存亦為龐鐘璐的授業恩師。1843年,龐鐘璐應癸卯鄉試,因“患痢甚劇,勉強完場。而闈作甚為翁文端師心存所賞”。翌年是甲辰恩科,他再次應試,“中式第五十二名”,成為家中繼叔父、父親之后的第三位舉人。為迎接三年后的會試,他返鄉后“受業于翁文端師”,③龐鐘璐:《知非錄》,清光緒刊本,常熟市圖書館古籍部藏。用功苦讀,以搏取更高的功名。龐鐘璐與翁心存的師承關系,也直接影響著他與翁師諸子的親密友好關系。1847年龐鐘璐高中探花,翁師長子同書“設榻相待,寓在椿樹二條胡同”,龐鐘璐盛贊翁同書“博學工文翰,剪燭劇談,甚獲教益”。1849年翁心存返京供職,龐鐘璐與翁師之子同爵、同龢“訂交”。就連龐家在京師做官居住的寓所也是由翁心存、翁同龢父子贈送的。1862年,龐鐘璐擎家“移寓兵馬司中街。此宅舊為黃左田先生鉞,后圃翁文端僑寓于此。庭前有古槐三株,文端稍植花木,因以留贈而無力修葺,遂虛其豐”。④龐鐘璐:《知非錄》,清光緒刊本,常熟市圖書館古籍部藏。在科舉晉升的傳統社會,鄉、會試主考、閱卷大臣與應試者的關系,也被稱為師生關系。1880年,龐鐘璐次子鴻書進士及第。據翁同龢《自訂年譜》記載:光緒六年庚辰(1880年),“三月,派充會試副總裁,正總裁為景廉,余與侍郎麟書、許應骙副之。四月十三日放榜,得士吳樹棻等三百十人。知名之士甚多,同邑龐劬庵鴻書、楊莘伯崇伊皆中”。⑤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八卷,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3832頁。故而,龐鴻書不僅是翁同龢的同鄉子侄輩,并且經由會試中式,直接成為了翁同龢的門生。翁龐兩家如此緊密的學緣關系,使得兩家交誼尤為深厚。
再次,從業緣關系來說,翁同龢與龐鐘璐、鴻文、鴻書父子先后有著同為京官的從政經歷。繼1847年龐鐘璐探花及第、入仕為官后,1856年翁同龢狀元及第,躋身政壇。除卻1858年龐鐘璐因父喪回籍丁憂,后出任江南督辦團練大臣的四年時間,兩人在京同朝為官十余載。翁同龢在日記中常尊龐鐘璐為“前輩”,實則兩人同輩論交,在朝中互相配合、彼此提攜,遇事互通聲氣、互施援手,相識相知的兄弟之情、同僚之誼十分穩固深厚。1872年和1873年,翁龐兩人先后因母喪離京返鄉,丁憂守制。1874年,翁同龢丁憂服闋,回京供職。1876年及1880年,龐鴻文、龐鴻書兄弟先后考中進士,步入仕途。直至1898年翁同龢被革職開缺,他與龐氏兄弟亦有著近二十載同朝為官的經歷。這一時期翁同龢長期擔任中樞要職,當仁不讓地成為常熟籍官員的領袖;而龐氏兄弟作為翁同龢的同鄉晚輩及門生,自然十分親近翁同龢,平日里翁同龢對龐氏兩兄弟也有不少的關照和指導。同為京官的同僚關系,亦成為維系翁龐兩家交誼的重要紐帶。
二
翁同龢和龐鐘璐在京同期為官十余載,又先后丁憂鄉居一年有余,在京城和家鄉常熟都留下了兩人親密友好往來的蹤影。《翁同龢日記》記載所示,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兩人少則見面五六次,多則見面十余次。例如,1864年6月翁同龢與龐鐘璐見面的次數竟達15次之多,兩人關系之密切可見一斑。大體說來,翁龐兩人交誼可分為政事交流、文人唱酬、家族往來三個方面。
(一)心懷天下,政事交流
1853年,從廣西金田走出來的農民軍隊攻占南京,建立起與清政府對峙的農民政權——太平天國。1860年5月,太平軍攻破江南大營,常州、無錫、蘇州、昆山、太倉、江陰各府縣相繼失守,常昭告急。正在家鄉丁憂守孝的龐鐘璐接到朝廷諭旨:“在籍前內閣學士龐鐘璐為江南督辦團練大臣,以江蘇按察使湯松云幫辦團練事宜。”①李濱:《中興別記》卷48,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資料匯編》第二冊下,中華書局,1979年,第769頁。所謂“江南督辦團練大臣”,是指在民亂這一特殊時期專管江南地區團練事務的臨時職務。雖然操辦團練繁難艱險,但淪肌浹髓的入世治平理念促使龐鐘璐慷然接受朝廷的任命,投入到組織蘇常團練武裝對抗太平軍的防剿事務中,盡全力重點防守常昭。但終因太平軍攻勢猛烈,9月常昭失守。龐鐘璐旋赴崇明,復至上海,繼續設局勸捐,開展辦團事宜。這期間,他根據對時勢的分析把握,參與了“蘇紳遣使如皖營乞師”、官紳“借師助剿”之議、以及請奏朝廷“寬宥脅從,蠲免錢糧”三件大事。直至1861年冬,朝廷下旨將各省團練大臣一一裁撤,龐鐘璐也在裁撤之列。1862年1月,他被補授為內閣學士。5月,他在接應李鴻章至上海鎮壓太平軍后,正式從江南督辦團練大臣任上退下,回京供職。
就在龐鐘璐書生點兵、馳奉軍務之際,遠在京城的翁同龢密切關注著家鄉戰局的發展,時刻掛念好友的安危。他在日記中記有:1860年8月21日,“龐鐘璐六百里報,六月廿三日在常熟發”。②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一卷。以下凡注明《翁同龢日記》具體年、月、日之處,不再一一標識。9月18日,“作書致龐寶生”。不久,翁同龢得到太平軍攻克常熟的消息。10月16日,“聞龐報,常、昭失守,自請嚴議。南望鄉關,不禁魂斷”。1861年1月8日,又“得寶生十月廿八日書”。2月28日,翁同龢在朝中聽聞“言將請龐寶生駐通州籌餉,進攻常、昭”,認為此乃“一隅之見”,不足取也。時至1862年夏,翁同龢方迎來好友的平安返京。7月17日,“巳初出城訪龐寶生前輩,寶生奉其太夫人及全家航海來,蓋自去歲撤團練大臣后又留辦數月,至是始交卸回京”。
熟知龐鐘璐品性才能的翁同龢,對其在團練大臣任上作為有著公允的評價:“而龢則服公在兵間,久而不輕言兵事。推賢與能而不尸其名,為國家任艱巨而不騖茍且補苴之術。千慮百圖,若畏若訥,易所縝密而不出者,公足以當之矣。”③翁同龢:《皇清誥授光祿大夫刑部尚書謚文恪常熟龐公墓志銘》,龐鐘璐《知非錄》。這里的“公在兵間,久而不輕言兵事”,是對龐鐘璐嚴謹、踏實、自律之君子風范的推崇;“推賢與能”是指龐鐘璐促成并接應李鴻章率淮軍援滬一事;“為國家任艱巨”是指龐鐘璐在江南辛苦辦團一事。但透過翁同龢評語不難看出,身處紛擾亂世的龐鐘璐缺乏干事的大氣魄、大手筆,“久而不輕言兵事”,以致未能同淮軍領袖李鴻章那樣脫穎而出,成為創榛辟奔、前驅先路的人物。
龐鐘璐自1862年返回熟悉的京官任上,先后回翔于工部、禮部、戶部、兵部、吏部、刑部衙門,參與承修東西陵工程、天壇工程,管理溝渠河道,盤查三庫內庫,任文宗顯皇帝(咸豐)實錄編纂副總裁,充經筵講官,編撰《文廟祀典考》五十卷,后遷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尚書、刑部尚書。翁同龢在日記中對此都有所記載,例如:1863年7月12日,“龐寶生轉禮左,仍署吏右”。1869年2月4日,“龐、潘得經筵講官”。1870年5月8日,“賀龐寶生擢總憲”。7月31日,“寶生署工部尚書”。1871年3月19日,“龐寶生署刑尚”。等等。應該說,這一時期龐鐘璐所任職務皆為清貴差使,事務較簡;后榮升工部尚書僅半年、任刑部尚書不及兩年即離京回籍丁憂,因此龐鐘璐的周歷六部與翁同龢光緒年間職掌多部、兩參軍機并不相同,他未能夠躋身晚清政治第一線,但這無妨其治國平天下的宏愿,他與翁同龢時常就時政作深談。翁同龢在日記中常有“龐寶生侍郎來談”“夜寶生來長談”“訪晤龐寶生”“夜詣寶生”“夜飯寶生處,暢談”等的記錄。
龐鐘璐任京官期間還屢任學官,玉尺量才,獎掖后進。傳統社會中科舉取士是統治集團輸入新鮮血液的重要途徑。無論是指派三年一度的各級科舉考試主副考官,還是委任學政,執掌一省文衡,這些司職一般都由品行方正、才學廣博、翰林出身的部院官員方能擔任。龐鐘璐多次典試湖南、順天,督順天學政,充辛未科(1871年)殿試讀卷大臣。他主持科舉考試選拔人才,堅持公允廉潔,努力革除科場弊端,深得眾人敬仰。而翁同龢也多次奉命入闈,擔任鄉會試正副考官。翁龐兩人互相推崇,共同為振興文教、選拔人才作了不少有益的工作。翁同龢為龐鐘璐撰寫的墓志銘中就有如下的稱贊:“公之學,治經守師法,長于制舉之文。居臺閣以詞賦名,一為學政,久任國子監祭酒,以經學造士。……海內之士,以文章、學行推公。”①翁同龢:《皇清誥授光祿大夫刑部尚書謚文恪常熟龐公墓志銘》,龐鐘璐《知非錄》。
(二)文人雅興,交游唱酬
除政事外,翁同龢和龐鐘璐私交甚篤,關系密切。在一起時,或步訪書肆、尋覓字畫,或交流學問、切磋詩文,或同邑聚飲、游園賞景,更多的是習慣性的探視和閑聊。
翁同龢和龐鐘璐都極愛古籍書畫,兩人經常相約游廠肆,逛書鋪,搜求古籍、字畫,有凡京師博古齋、論古齋、叢谷齋、積古齋、尊古齋、寶古齋以及寶文堂、三槐堂、積古堂等大小書鋪無不留下他們的足跡。翁同龢在日記中時有記載,例如,1862年11月10日,“偕寶生游廠,得一青玉印,曰‘食邑萬三千戶’,旁鐫八分,曰‘中平元年’,篆法渾厚”。1863年6月15日,“寶生拉往廠肆買書,遂同乘往,于寶文堂得見《大觀帖》五冊,一、七、八、九、十。神采沉厚,疑是宋拓。又于文寶堂見《長沙帖》五冊,此雖后人復本,然不多見,當考之”。11月2日,“與寶生到書肆,于尊古齋見群玉堂刻懷素《千文》一冊,筠清館集帖四冊,數年前曾見之,二物皆耆相家所藏。借得澤古堂叢書,內惠氏棟《讀說文記》,席氏子衎《讀說文記》兩種”。1865年1月25日,“與寶生到廠,寶生購殿板《廿三史》,《三國》配監本,《新唐》配道光四年本。凡一百三十五金”。1866年3月5日,“飯后偕寶生游廠,得汪文盛刊《新五代史》古香齋、《朱子全書》”。等等。因翁同龢和龐鐘璐是廠肆書鋪常客,1869年3月21日琉璃廠書商們在文昌廟舉行酬神活動,還專門邀請翁龐兩人一同參加。
翁同龢和龐鐘璐志趣相投,彼此切磋詩文、互贈字畫,十分相得。翁同龢1863年2月5日記,“寶生以所著《槐廳述聞》見示”。1864年6月,翁同龢賀龐氏任湖南鄉試正考官,特“為寶生寫禮扇赤金廿柄、賞扇一百五十、賞對二百”。1866年2月20日,翁同龢還為龐氏寫一虎字,并調侃曰“謂須寅年寅月寅日寅時寅命人書之,不知何所本也”。翁龐兩人及一般志同道合者還經常切磋鑒藏,品騭字畫,研摩碑帖。翁同龢1866年12月28日記,“寶生邀夜飯,看其新收惠紅豆所校《十三經注疏》,通部朱墨都遍,精校至此,至寶也”。1868年7月3日,“寶生來,以《大觀》一冊示,明時復刻也”。1870年1月28日,“午后邀徐蔭軒、宋雪帆、鮑花潭、龐寶生飲,桂蓮舫、廣少彭期而未至。出宋刊《集韻》、《蘇詩》共賞,座客嘆為奇絕”。1871年1月23日,“寶生以金農畫唐宋人文字意小冊見示,文多節錄,然有趣盎然,疑非贗作”。3月6日,“復赴宋雪帆兄弟之招,星齋、寶生、云生在坐,觀其書畫,甚樂”。等等。
閑暇之余,翁同龢和龐鐘璐常召集同邑鄉人及至交好友一起聚會消遣,游園賞景,飲酒賦詩,每每盡興而歸。檢視《翁同龢日記》,記有:1862年11月19日,“夜寶生侍郎邀余及諸同鄉小飲,有一崇明人在坐”。1864年6月18日,“寶生、汴生來,拉余至市樓晚飯,蓉洲、價人在坐,所謂吃夢是也”。1867年2月9日,“邀王蓉丈、龐寶生、趙價人、邵汴生、陸云生至小園小酌,午集申散,甚樂”。1968年6月4日,“晚同人各攜酒肴到小園一敘,龐寶生、趙價人、楊鶴峰、張午橋、陸云生,又兩人秦誼亭、潘伯寅后來者也,看月歸”。1870年8月6日,“寶生生日,召客于龍樹寺,宋惠人、吳望云、趙價人及余也。薄晚始散”。1871年1月15日,“出城,赴寶生消寒局,在坐皆同邑”。等等。彼此因公事出京或返京,二三好友也會相聚踐行或洗塵。如1864年6月25日,“夜同鄉公餞寶生,余便衣往”。又如1867年1月16日,“夜在價人處公餞蓉丈,并為寶生洗塵”。
1872年和1873年,翁同龢和龐鐘璐先后因母喪離京返鄉,在籍丁憂。相較于旅京為官忙忙碌碌的營生,省親守墓的鄉居生活顯然有更多的閑暇時光。除為慈親服喪盡孝、處理家族事務外,他們時常約上志同道合的鄉紳友好,出游踏訪山水,鑒賞文物古籍,進行文化雅集交流。沈潛教授《江南社會與翁同龢的鄉居生活(1872—1874)》一文對翁同龢充滿文化韻味的丁憂鄉居生活進行了詳細的梳理點評。②沈潛:《江南社會與翁同龢的鄉居生活(1872—1874)》,《蘇州科技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現擇翁龐共同參與的兩三事簡要述之。翁龐兩人皆嗜書,重返故里后最重要的一次訪書活動是拜訪有清一代四大私家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1873年9月19日,翁同龢應龐鐘璐約請同舟前往罟里村(今常熟古里),詣瞿宅(鐵琴銅劍樓)觀書,拜訪了瞿秉淵(敬之)、秉清(濬之)兄弟,見到所藏宋槧諸本,“如游群玉,目不給覽矣”。①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三卷,第1027頁,第1058頁。鄉居期間,翁龐兩人除就近飽覽虞山尚湖風景外,還有過一次結伴出行遠游的經歷。1874年3月5-12日,翁同爵、同龢兄弟偕龐鐘璐等同游蘇州鄧尉,過木瀆鎮觀錢氏端園;登靈巖山賞梅,憑吊范仲淹、韓世忠墓;經光福鎮至圣恩寺賞奇石,復至司徒廟觀古柏;南至太湖之濱,登石壁寺萬峰臺,“坐攬湖中諸山,若鳧鹥著水”。②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三卷,第1027頁,第1058頁。一路上寄情山水,尋古探幽,怡然自得。
(三)親如弟晜,家族往來
海虞翁氏和龐氏通家之誼牢固深厚,翁同龢和龐鐘璐也“親如弟晜”,最為莫逆。兩人都是對方寓中的常客,舉凡祭祀敬神、婚喪壽誕、歲時節慶等家族大小事宜,皆時相往來,關懷備至。
1862年冬,大學士、同治帝師翁心存因入值受寒、投藥無效,于12月26日與世長辭。翁心存是龐鐘璐的授業恩師,又是其父輩摯友。在翁師病痛期間,龐鐘璐接連數日前往翁宅探視問候。翁師逝世后,他徒步往哭,憑吊祭奠,幫助翁同龢及其家人料理相關事宜。翁心存逝后,由清廷賜謚“文端”,入祀京師賢良寺。賢良祠是清廷祀王公大臣之有功國家者的專祠。翁心存神位入祀儀式于1863年7月2日舉行,親友賓客到場者四十余人,由龐鐘璐擔任眾賓主祭者。1867年6月15日(五月十四日)適翁心存生日,翁宅合家行祭禮,龐鐘璐送香燭并應翁同龢之請任主祭。翁心存逝世前夕,心心念念最為牽掛的是因辦理壽州紳練仇殺事件不善而被參革、羈押在獄中的長子翁同書。1864年2月,清廷將翁同書改為“加恩發往新疆效力贖罪”,行前獲準開釋返家。龐鐘璐探花及第、步入仕途之初,曾得到過翁同書的不少指點和幫助。2月2日,當龐鐘璐獲悉翁同書返家的消息后,即赴翁宅“相慰藉”;后又將所藏康熙地圖借給翁同書、同龢兄弟,供臨摹校對新疆地圖之用。4月29日晚,龐鐘璐來與翁同書話別,“痛飲至夜分而去,意甚拳拳”。兩天后翁同書啟行,龐鐘璐偕“同邑諸君送于三晉廟”。③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一卷,第334、349頁。這足以顯見龐鐘璐對待朋友交往秉持傳統的以誠相待原則,不因友朋遭厄運而選擇離去,而是雪中送炭、噓寒問暖、不離不棄。
同樣地,翁同龢也十分看重翁龐兩家的交誼。1865年9月,龐鐘璐夫人周氏患疾甚劇。時龐鐘璐簡任順天學政,駐通州,需巡歷全省舉行歲科兩試,并按臨各府州縣學考核生員。自8月起,龐鐘璐出京考宣化、承德、永平、遵化,家中留兩子鴻文、鴻書照料。翁同龢等京中好友常至龐宅,問候龐夫人病情,延醫診治。11月22日,龐夫人病逝,龐鐘璐聞信馳歸。翁同龢接連赴龐宅,幫忙料理龐夫人身后事。其1865年11月23日記,“在龐宅料理一日,二鼓歸。致寶生書,今夕適住通州也”。11月24日,“凌晨赴龐宅。寶生歸。巳刻事畢,與寶生談至申刻散。今夜五更寶生仍馳赴通州”。12月30日,“寶生夫人出殯,送之于大街上杠”。翁同龢盡心盡力為龐氏父子分憂,盡到了朋友應盡的責任。親人辭世后,因家鄉常熟仍為太平軍占領著,無法歸故里。直至1868年翁同龢扶送父、兄(同書)和亡妻的靈柩回籍安葬,④1864年5月,翁同書啟程赴疆。時因新疆回民起義,通往戍所的道路不通,翁同書經準改道前往甘肅定邊花馬池,參與指揮清軍同陜甘回民起義軍作戰。1865年12月,翁同書因病客死邊陲。龐鴻書亦護送母親龐夫人靈柩回歸故里,翁龐兩家結伴同行,一路上互相扶持、彼此照應。
平日里,翁龐兩家作為同鄉世交,自然是關系密切,交往頻繁。1867年1月2日,翁同龢為嗣子翁曾翰(字海珊,小名籌兒)30歲生日置酒慶生,龐鐘璐應邀來赴宴并贈二十金。1870年1月24日,翁同龢母親80歲壽辰,合家稱慶,龐鐘璐等“來祝者約百六十人,亥正客散”。翁同龢還熱心地為吳仁杰與龐鐘璐胞妹說親。吳仁杰,字望云,號孟金,江蘇無錫人,1865年考中乙丑科進士,時年28歲。其在書法方面造詣頗深,后官至江西學政、國子監祭酒。經翁同龢撮合,吳龐于1865年8月締姻,并于兩年后完婚。
翁龐兩家家眷也有著密切的往來,翁同龢在日記中時有“慈親詣龐、趙二宅”、“慈親到龐宅”的記載。1867年7月23日,龐鐘璐母親龐太夫人70歲壽辰,翁同龢侍奉母親至龐宅祝壽,翁同龢“少坐即歸”,翁母則在龐宅聽清音戲,“竟日歸”。1868年2月11日,龐鴻文娶妻,與已故工部尚書張祥河之女締結百年之好。翁同龢又陪同母親至龐宅祝賀,“晚間再往飲酒而歸”。1971年8月28日,適逢龐鐘璐、宋雪帆(晉)、鮑花潭(源深)三人“皆正壽”,一同“于謝公祠置酒演劇”,應龐母邀請,翁母在三媳婦陪同下前往觀劇。不難理解,翁母、龐母由兒子接到京中侍養,盡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之余,難免會有寓居京師、遠離故土的思鄉愁緒。恰京中有同邑家眷,共同的鄉音鄉情,使得兩位老太太相知相惜,成為閨中好姐妹。1872年2月2日,翁同龢母親因病去世,龐母前往祭奠悼念。翁同龢在2月22日的日記中記有,“龐年伯母來哭,吾母約為姐妹者惟龐母一人耳,慘切同于天屬,聲聲是血矣”。
1872年和1873年,翁同龢和龐鐘璐先后因母喪離京返鄉,丁憂守制,在家鄉常熟度過了一段閑適的鄉居生活。1874年,翁同龢丁憂服闋,回京供職。未曾料到,時隔僅兩年,龐鐘璐在家鄉病逝,享年55歲。同在京城供職的龐鐘璐妹夫吳仁杰向翁同龢報信。翁同龢驚聞此噩耗,悲痛萬分,疾呼“傷哉傷哉”!幾日后,吳仁杰再次拜訪翁同龢,兩人“相與流涕,以為寶生知己惟吾兩人耳”。①翁萬戈編,翁以鈞校對:《翁同龢日記》第三卷,第1253頁。
三
上文對翁同龢和龐鐘璐數十年交誼經歷進行了初步的梳理和考察,可以說兩人親如弟晜、引為知己的深厚交誼,是海虞翁氏和龐氏通家之誼的集中反映。從區域文化角度作深層次思考,翁龐兩家有著同根同源的文化土壤。歷史文化名城常熟,文教事業興盛,號為“學道名邦”,民間歷來有“子弟皆幼而讀書”“耕讀而仕”的風尚。明清二代,邑中文章冠冕,科第興旺,才士薈萃,出現了眾多家學淵源深厚,并為地方所認同的世家大族,翁氏和龐氏便是其中的代表。翁同龢和龐鐘璐在青少年時代的經歷也有很多共同之處。兩人都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受到正統儒家文化的熏陶,系統完整地接受了與舉業有關的嚴格訓練。兩人未及弱冠即中秀才,又均于23歲中舉人,且龐鐘璐26歲探花及第,翁同龢27歲狀元及第,他們遠比一般讀書人更早地完成科舉考試的全過程,科舉之路可謂暢達。順利踏上仕途后,深受儒家思想侵染的翁龐兩人,在人生志向、思想理念上也有許多共同點。他們皆以家國天下為重,具有經世的抱負和憂國憂民的情懷,守正不阿,注重操守,以讀書人的道德標準嚴格自律。他們交誼的基礎正是建立在共同的理念和近似的行事準則之上的。而書香門第的家庭背景、文化品位、志向愛好,又使得翁龐兩人有著相互吸引的親切感與認同感,兩人的交誼往來時時洋溢著文化的情趣,并兼有相知相勉的至親溫馨。
然自1840年以來,外來之物諸如堅船利炮、聲光化電、西藝西政,逐層加碼式地從四面八方源源而入,近代中國社會出現“亙古未有之大變局”。面對如此變局該如何應對,成為擺在每一位士大夫面前的新問題和新挑戰。龐鐘璐作為一介儒生,身懷傳統讀書人儒雅的內斂氣質,無論是書生點兵、身歷戎行,還是周歷六部、職掌文衡,他都辦事嚴謹踏實仔細,但對時變事變的回應缺乏大氣魄和大能耐,以致未能躋身晚清政壇前沿,僅是以“清操雅望”博得恪謹君子的美譽。②“清操雅望”乃兩江總督、湘軍領袖曾國藩在朝議是否裁撤江南北團練大臣時對龐鐘璐的評價,其曰:“龐鐘璐之在江南,激勸鄉民,俾知同仇敵愾之義,辦理極有斟酌。惟目下逆氛正熾,斷非團練所能立功。……龐鐘璐清操雅望,內任最宜。應請皇上天恩,撤去團練差使,乃飭回京供職。”(李濱:《中興別記》54卷,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資料匯編》第二冊下,第861頁)翁同龢與龐鐘璐的交誼主要集中在咸豐、同治年間,兩人同朝為官、密切往來的十余載,正是翁同龢仕途生涯的前期。翁同龢入仕后先簡任陜西學政,后回京供職翰林院,繼而被命在弘德殿行走,授讀同治帝,進講帷幄,出入宮廷,與外界接觸并不多。從他與龐鐘璐的交誼經歷亦可看出,這一時期的翁同龢更多地表現出傳統士大夫的本色,忠君守道,憂國憂民,關心民疾,但對西學西藝尚無敏銳的反應。
但是,翁同龢的政治思想及仕途生涯并未止步于此。進入光緒年間,也就在龐鐘璐逝世的這一年,翁同龢入值毓慶宮,授讀光緒帝,再為帝師。此后二十余年中,翁同龢職掌多部,筦鑰戶政,屢柄文衡,兩參軍機,兼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支持光緒帝發動維新變法,在中法戰爭、中日戰爭和戊戌維新時期都有重要活動。謝俊美教授對翁同龢政治思想的演變有過精辟的論述:甲午戰爭前翁同龢贊成洋務,甲午戰敗后他贊成變法。由于不斷地汲取西學,加上民族危機的刺激,翁同龢“把他的變法主張具體而明確地歸納為‘變法需從內政根本變起’,并成為他在整個戊戌維新變法運動中的指導思想,這是翁同龢思想認識上的一個飛躍,是他由洋務派轉為維新派的重要標志”。①謝俊美:《翁同龢維新變法思想簡論》,《河北學刊》1998年第5期。當時,在翁同龢周圍聚集了一批具有維新思想傾向的愛國官僚士大夫,其中就有龐鐘璐之子鴻文、鴻書兩兄弟。百日維新期間,給事中龐鴻書就振興農務、商務設局、創修鐵路、開拓礦務、改革武科科舉制度等新政措施提出過建議。維新失敗后,朝中稍有維新意識的大臣都緘默不敢言,剛升遷通政使副使的龐鴻文自知事不可為,抱“幽憂之疾”,②龐鴻文:《重修常昭合志》卷末,《總敘》,清光緒甲辰(1904年)活字本,常熟市圖書館古籍部藏。托病辭官歸里。龐鴻文、龐鴻書兄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了對維新變法的支持以及對翁同龢被逐的同情。翁同龢開缺回籍后結廬隱居于虞山,龐鴻文、龐鴻書數次入山探望,給予翁同龢精神上的慰藉。時龐鴻文主持修訂常昭縣志,他還多次攜稿向翁同龢請教,請他草擬全志大綱,審閱部分初稿。凡此種種,皆為海虞翁氏和龐氏通家之誼的延續。
(責任編輯:李孝遷)
孫萍,上海交通大學黨史校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員(郵編20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