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豐
●世界史研究
試論1847年歐洲經濟危機
——主要以英、法兩國為例
王加豐
1847年經濟危機是早期工業資本主義發展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歐洲是這次危機的中心。本文主要以英法兩國為例探討以下幾個問題:這一危機爆發的原因和過程,說明傳統的農業歉收依然在危機中起重要作用;英國比法國較順利地擺脫了危機,在于它擁有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多種優勢;這兩個國家的國家銀行主要是在這次危機及其前后形成的。
1847年;歐洲;經濟危機
1847年歐洲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世界的一次國際性危機,具體時間大體上從1846年延續到1848年。西方學者有的稱之為1846-1847年危機,有的稱之為1847-1848年危機,有的還從不同角度稱呼這次危機,如商業危機、金融危機等。這里一概稱為經濟危機。本文主要以英法兩國為例,分析三個問題:這場危機的具體爆發過程和原因;危機中英法兩國的經濟關系;金融系統在危機中的表現和變化,或這場危機在歐洲近代銀行制度成長中的作用。
在論及歷史上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原因時,我們習慣上歸之于“生產(相對)過剩”或“社會化大生產與生產資料私人所有的矛盾”。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看,這樣講是合理的,但若從歷史學的角度看,這樣講有時未免失之空泛,無法了解歷史具體演變過程的特點。比如,在1847年危機中,英國是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如果按照上面的解釋,那么它面臨的危機應該最為深重,受的傷害應該最大。但實際上英國相對比較輕松地擺脫了危機,所受的損失也比較少,而歐洲大陸,特別是法國,則經受了巨大的陣痛和折磨。為什么會這樣?這是歷史學必須解釋的問題。在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或在不同國家中,經濟危機的表現及克服或緩解危機的辦法,都既有一致之處,又有獨特性。只有具體研究歷次危機,我們才能比較清晰地了解資本主義危機的演變特點和可能的趨勢。
1847年危機由先后爆發的三種危機構成:先是1846年的農業危機;接著是1847年初的金融危機,“它阻礙了投資并使一整年的信貸枯竭”;最后是1847年秋天的工業危機,整個經濟進入蕭條。①伯里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0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533頁。這次危機之所以可分成這樣三個比較清晰且相隔時間較長的階段,是因為這時期的危機在各行業間的傳導速度還比較緩慢。
就這場危機的特征而言,西方學者喜歡稱它為傳統的農業危機和資本主義危機的結合。比如,阿居隆說,這場危機是“兩場危機的結合:一種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危機,亦即生產過剩和投機引發的危機;另一種則是古已有之的危機,即歉收和食品匱乏引發的危機”。蒂代克強調說,在法國“這場經濟危機首先表現為由歉收而引起的傳統困難”,1845年時馬鈴薯的收成已經不好,而馬鈴薯在當時的重要性要超過小麥,1846年秋天危機日益明顯和嚴重起來。“1846年谷物和飼料的收成也嚴重受損,先是由于酷熱和過分干旱,隨后又由于秋季水災對耕作者的命運產生了嚴重影響”。一些地方的農民開始阻礙谷物流出到城市里去,有的地方則“強迫擁有谷物者出售”,甚至為此搜查住宅。①杜比主編:《法國史》中卷,呂一民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954-955、950頁。特勞戈特也主張:“1845-1848年間英國經歷了一場多階段的危機,與同時在法國發生的一樣。兩個國家都經歷了從農業動蕩引起金融動蕩,金融動蕩引起工業動蕩的發展進程。然而,英格蘭的經濟危機過程顯得略微更為復雜,更清晰地把舊式和新式的危機機制混合起來。”②Mark Traugott,"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Theory and Society,vol.12,No.4(Jul.,1983),p.461,pp.459-460.也就是說,由于英國更發達,兩國的危機還是有一些區別,但基本特點是一樣的,都分為三個階段,都是兩種性質的危機疊加,并互相影響。
1847年危機爆發前,英國政府并非毫無覺察。1846年,首相皮爾看到了“愛爾蘭馬鈴薯歉收的陰影”,提出取消《谷物法》,這被認為是自由派的一個重大勝利,但由此造成的一個結果是為進口糧食花費了大量貨幣,使英國的黃金儲備外流。當然,開始時這種外流的影響并不大。約瑟夫·皮斯后來說,在1845-l846年“沒有出現任何缺乏流動資金的情況”。1846年6月底,英格蘭銀行發行部有將近1400萬鎊的黃金和200多萬鎊的白銀,并且在營業部還有將近60萬鎊的鑄幣。③克拉潘:《現代英國經濟史》上卷第2分冊,姚曾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645-646頁。我國學者也認定:對英國來說,“早在1845年底就已經有許多征兆表明,經濟危機日益發展。但1846年總的說來還是周期性高漲繼續的時期”,其原因是“英國取消糧食關稅,促使美國也降低進口關稅,這樣英國對美國的出口激增,使英國減慢了危機的發展速度”。④林晨輝:《危機時刻:200年來的經濟大動蕩》,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106頁。
但英國面臨的危機在積累之中,其中與農業有關的還有1845-1846年美國棉花生產不景氣,英國紡織業生產的維持,一定程度上開始依賴庫存的棉花。1846年美國的棉花進一步減少,輸入英國的美國棉花只有1845年的60%,而價格卻升了許多,從1845年每磅4.5便士漲到每磅6.5便士。到1847年初,主要因鐵路投機引起的金融危機開始出現。這些情況都對國內消費產生了不利影響。1847年國內消費額只有1845年的75%。蘭開夏等地出現大量失業工人和縮短工時的情況。1847年1月23日到4月17日,英格蘭銀行發行部的黃金儲備從1340萬鎊下降到930萬鎊,盡管銀行利息提高了一倍,仍無法阻止這種下降。隨著危機加深,英格蘭銀行果敢地試圖履行出借人的角色,黃金儲備每周都在減少,但受1844年《銀行特許條例》的約束(不能增加發行沒有貴金屬作擔保的紙幣),銀行將必須拒絕進一步的預付和貼現。這時,每個人,包括最正常的商號,都在爭奪流動資金,資產而不是紙幣幾乎沒有銷路,利息再高也無法刺激貸款人出借。⑤C.N.Ward-Perkins,“The Commercial Crisis of 1847”,Oxford Economic Papers(New Series),vol.2,No.1(Jan.,1950),pp.77-78.這就是英國金融危機爆發時的情況。
特勞戈特用一個細節說明農業危機(美國棉花減產)對英國經濟的影響。1846年6月后的一年間,倫敦小麥價格幾乎漲了一倍,英格蘭銀行的黃金儲備大量外流,在1847年最初4個月,銀行手中可支配的黃金從1340萬鎊下降到930萬鎊。幸虧這兩年間從美國進口棉花的減少對此起了緩沖作用,否則還要多支出至少900萬英鎊。由此他強調這次英國紡織業的危機是一種“新型的”危機,是美國棉花減產和棉花價格上漲造成的,所以“不應該把它混同于生產過剩的危機”。⑥Mark Traugott,"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Theory and Society,vol.12,No.4(Jul.,1983),p.461,pp.459-460.
金融危機的爆發也與鐵路建設的瘋狂投機直接相關。鐵路時代開啟后,其優勢很快得到公認,“由于擔心失去自己的地位,每一個工業區都不得不建筑自己的鐵路線,而且不計成本。從1836年起,倫敦股票交易所在這種不斷升溫的投機浪潮中發揮了重要作用”。⑦哈巴庫克等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6卷,王春法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15頁。哈爾維說,19世紀40年代英國鐵路建設出現“巨大的狂熱”,到1848年英國的鐵路里程已經達到8000英里,投資的數目不下于22.46億英鎊,同時有25萬以啤酒和面包為生的工人在建設鐵路。⑧肯尼思·O.摩根主編:《牛津英國通史》,王覺非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474-475頁。法國的鐵路建設情況與英國類似,雖然總體上比英國要落后,但投資狂熱難分伯仲。下面這個例子可以說明當時法國鐵路建設的熱度:從里昂到阿維尼翁的鐵路,1845年確定的建造方案預計全部造價是102890000法郎,開始運營后年總收入為12062877法郎,凈收入6734582法郎,即6.45%的收益;但到1847年7月,人們估計修好這條鐵路最少需要151000000法郎,很可能需要165000000法郎左右,凈收入不會超過5995666法郎,即3.6%的收益。①1847年7月10日法國《鐵路報》(le Journal des Chemins de Fer)的報道,見Bertrand Gille,“Les Crises vues par la Presse économique et Financ iè re(1815-1848)”,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T.11e,No.1(Jan.-Mar.,1964),p.26。前面提及的糧價上漲雖往往歸之于糧食歉收,但也可能與經濟發展導致對農產品的需求增加有關。鐵路建設的狂熱導致原材料漲價和股票投機,成為危機的重要推手。
恩格斯在1849年寫的《經濟狀況》中說到了英國這次危機(第三階段)爆發時的情況:
于是,在1845年10月被各種事件擋住了的危機終于在1847年9月爆發了。信用掃地了。精力消耗盡了。英格蘭銀行不援助國內的銀行;這些銀行也停止了對商人和工廠主的信貸。銀行家和出口商開始限制自己同大陸的交易,而大陸上的商人也開始對欠了他們債的工廠主施加壓力;工廠主自然竭力想靠批發商來改善自己的境況,而批發商則壓榨小店主。每個人都力求靠損害別人的利益來擺脫困境,而商業危機的災難也就逐漸震撼了全世界,從倫敦西區的巨賈到最末一個德國小店主,無一幸免。
這是1848年2月24日以前的事!在1847年的最后四個月,英國經歷了最不景氣的日子。鐵路業的投機商破產了;在殖民地商品的貿易方面,從8月10日到10月15日,倫敦有20家第一流的商行相繼倒閉,這20家商行的資產總額為五百萬,所生股息約占全倫敦的50%;而在工廠區,11月15日曼徹斯特的175家紡紗廠中充分開工的只有78家,11000名工人被拋到街頭,災難達到了頂點。②恩格斯:《經濟狀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87頁。
在法國,“民眾收入只用于購買生活必需品,這使得面包價格飛漲,以至于幾乎各地都拒絕再給面包定價”,結果“人們不再購買服裝和其他物品,工人,尤其是紡織工人面臨失業威脅,而這又正值面包漲價使獲取工資變得更為緊迫之時”。外國小麥,特別是俄國小麥的進口“打破了貿易平衡”,1847年危機持續惡化。工業方面的危機則主要是鐵路方面的投機造成的:“對于鐵路公司股票的迷戀,盡管有些遲,但也擴展到資產階級中的不同階層,使得直至當時在商業或制造業中非常合理使用的資金轉向投機。對資本化技術的拙劣運用,以及鐵路公司——已經發行其認股權只能在以后分期實行的股票——要求增資,造成交易所行情暴跌……。”鐵路建設工地停工,失業人數增加,冶金業的訂單也因此中止了,失業、破產、倒閉給人們帶來了一系列苦難。③杜比主編:《法國史》中卷,第950-951頁。總的說來,法國的危機表現與英國差不多,其區別主要是程度上的。
通過上面的敘述,我們可以概括一下歐洲1847年危機爆發的情況了。19世紀40年代中期,工業化的深度和廣度都在擴展,象中國這樣的新的世界市場也已經開辟出來,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經濟進入新一波增長的高潮,新的工廠或企業不斷出現,對原材料的需求快速增長。看起來經濟形勢大好,因為在一定限度內,原材料價格乃至工資的上漲都是經濟發展的正常反映。但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旺盛的需求往往刺激生產以超過需求的速度發展,而對某些“熱門”行業的投機炒作更會強化這種趨勢,在缺乏有效管控的情況下,經濟失衡、經濟結構扭曲的出現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鐵路建設突飛猛進,鐵路股票的瘋狂投機促進了經濟失衡,而與此相關的原材料價格上漲又進一步帶動投機。危機的第一階段是1845或1846年的農業歉收,農產品,主要是糧食及如棉花這樣的原料價格開始上漲,為了從美洲和東歐輸入更多的糧食和紡織業所需的棉花,歐洲各國比平常花費了更多的黃金。進入1847年時上述各種趨勢愈演愈烈,金融危機爆發,貸款和貼現變得相當困難,各銀行盡其全力維持正常經營,但總有一些免不了破產的命運。由于糧食和原材料價格上漲,而所制造的商品的價格戰則愈演愈烈,企業經營日益困難,有的破產有的開工不足。又由于食品價格上漲,收入有限的工人或普通勞動人民愈來愈把自己收入的更多份額投入食品消費,購買工業品的能力大為下降,導致工業品的生產過剩日益嚴重。該年秋天,工業危機隨之爆發。工廠、鐵路企業的倒閉或開工不足,造成許多工人失業或半失業,社會購買力進一步下降,生產過剩變得更加突出。這里有一個惡性循環的過程;更多的企業倒閉,更多的工人失業,社會購買力更大地下降(當然,這個過程并非可以無限持續,因為企業倒閉實際上是在淘汰“過剩”產能,所以它實際上也是經濟自我修復的表現)。
在這整個過程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糧食歉收導致糧價上漲,迫使城鎮普通勞動人民把微薄收入的更大部分投入食品,社會對工業品的需求從而相應減少。因農業危機打亂正常的經濟運行成為工業生產過剩的重要原因,與工業經濟失衡本身造成的過剩應該區別看待。就這場危機而言,雖然工業產品過剩也許是最重要的原因,而且糧價上漲與經濟過熱也可能有一定的聯系(棉花價格上漲也可能有這個素),但不容否認的是,農業歉收對經濟危機爆發有很大影響。農業歉收是客觀事實,如果把農產品價格上漲都歸之于經濟過熱,未免顯得不近情理。
英國是當時最發達的工業生產大國,按理說資本主義危機應該在英國表現得最充分或最嚴重,但實際上英國的“危機很快就得到克服,資本主義繁榮也恢復了”,而在歐洲大陸,這場商業和金融危機卻“表現得更為猛烈,并帶來了政治后果”。①克拉克:《經濟危機理論:馬克思的視角》,楊健生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5頁。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工業資本主義最發達的英國能及時擺脫危機,而工業資本主義較落后的法國及歐洲大陸許多國家卻因此走向革命或社會動蕩?這是研究1847年危機必需解答的一個重要問題。一些西方學者比較英法在危機中的表現,提出了一些值得我們注意的現象或觀點。特勞戈特說:英法兩國的危機雖然很相似,但“英國經濟設法以更大的彈性對危機作出了回應,所以到1848年初它差不多已從蕭條中恢復過來”。法國較落后的經濟、金融體制和英法之間不對稱的經濟關系,是造成這兩個國家在危機中不同命運的重要原因。他繼續說道:
有意識地采取的這些政策措施,比如銀行貸款,一般都是以有利于“較弱的”伙伴的方式運作的,但是那些無意識的市場力量所產生的各種結果不可避免地有利于強者。法國因其相對有限的資本資源和難以控制的財政制度,更多地遭受有限的歐洲信貸的折磨。法國的經濟總量較小,貿易伙伴的范圍較狹窄,更快地感受到世界貿易衰退的影響。英國雖然決非不受影響,但利用它在市場上的支配地位及其更老練的財政制度,有能力抗擊這次危機的種種最壞的影響。由于輸入谷物而引起的黃金外流,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得到了來自大陸的600萬英鎊的有價證券或貸款的彌補,這是英國在大陸的投資者在1847年夏天趕緊變賣掉的財產。英國在法國的投資構成了一種資本儲備,在容易賺錢的時候,把它們用于大陸,獲取一筆可觀的回報,常常投入那些實際上由英國的工程師、勞工和資本控制的項目,法國的許多鐵路建設項目就是這樣;當銀根變緊時,就收回這些剩余資本以緩解國內的資本短缺。反之,在繁榮時期法國可能因使用外資而得利,即使這意味著它自己的國民有時失去了角逐最優質投資的機會。然而在經濟蕭條時期,資本傾向于正好在最需要它的時刻撤退。此外,這種動態的過程證明資本是自我強化的。一當英國人開始要求收回他們的資本時,甚至法國的投資者也傾向于跟著他們走,后者認國內缺少安全而把自己的黃金送到倫敦。通過所有這些方法,英國能使資金流向逆轉而使經濟下滑停止,并保證自己免受這場危機的種種最壞的影響,而法國則將在更大的程度上遭受危機的折磨。②Mark Traugott,"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Theory and Society,vol.12,No.4(Jul.,1983),pp.461,463-464.
簡言之,英國較早擺脫危機,在于它的經濟力量強大,特別是它強大的金融體系有能力在必要時向較不發達的國家轉嫁危機。但這種“轉嫁”有時并不是故意的,實際上,英國人主觀上也曾運用自己的金融實力對危機中的法國提供過很大幫助。克拉潘說:英格蘭銀行的“很多黃金都是運往法國的,那里的法蘭西銀行在1846年年底已陷于因難之中。正如在英格蘭一樣,(法國危機的)原因是鐵路財政和歉收。在(1847年)7月1日和1月1日之間,儲備從22500萬降至8000萬法郎。它的自衛措施之一就是25年來第一次把它的貼現率提高到5%和通過巴林家族取得一筆一百萬鎊的信用貸款——實際上是得自英格蘭跟行的”。③克拉潘:《現代英國經濟史》上卷第2分冊,第649頁。也就是說,英國人主觀上并非有意讓法國吃虧,他們也曾想幫法國一把,但經濟力量的作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特勞戈特分析說,英法發展水平及其在歐洲或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差異,導致它們在危機中的相互關系不平等,因為“盡管證據表明危機中兩個國家間的許多交易是打算使法國有利的,但看起來很可能的是……各種不平等的交易條件和因支配市場的地位而擁有的特權,使英國獲得的東西要多于它應當得到的補償”。主要由于這一原因,英國在某種程度上免除了全球性危機的充分影響,從而避免了全面的社會抗議運動的爆發。①Mark Traugott,"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Theory and Society,vol.12,No.4(Jul.,1983),p.465,p.459.
英國政府是如何讓在大陸的投資者把資金抽回國內的呢?它只是采取了一項在當時屬非常之舉而在今天看來最平常不過的政策:暫停1844年的《銀行特許條例》,允許英格蘭銀行發行一定量沒有貴金屬做保證的紙幣,同時提高利息率。其目的是限制投機,緩解金融體系壓力,吸引資金回流。就由于這一似乎十分簡單的政策,英國的危機得以緩解,而且由于它的經濟顯示出穩定的跡象,連一些法國資本也逃往英國避險。歐洲大陸的危機卻進一步深化,開始走向革命。
這時,較英國落后的法國則有諸多無奈。克拉克說:“法國金融貴族利用公債擴張和承包國家工程而暴富,以致‘七月王朝不過是剝削法國國民財富的股份公司’,站到了絕大多數人民的對立面。然而,銀行統治在政治上的潰敗并不意味著其社會和經濟權力的喪失,因為法國資本主義生產發展有限,意味著更多人的生計要依靠國債、國家雇傭和國家工程,而不依靠資本主義企業,甚至工業資本家也要依靠國家保護,以避開來自外國的競爭和本國工人的威脅,臨時政府不但沒有允許法蘭西銀行崩潰,由一個國民銀行取而代之,反而支持法蘭西銀行。臨時政府也沒有宣布國家破產以清償其債務,而是向農民開征額外的稅收,為反革命鋪平了道路。此舉對于信用的恢復至關重要,因為信用‘是以堅定不移地、毫不含糊地承認現存的經濟的階級的關系為基礎的’。”②克拉克:《經濟危機理論:馬克思的視角》,第108頁,第109頁。總之,法國的經濟政治現狀使它無法逃脫危機的折磨,似乎注定要經歷一次重大的革命過程。
當然,法國政府和法蘭西銀行也不是坐以待斃。為緩和危機,法國和英國使用了“同樣的財政杠桿”,主要是銀行操縱貼現率,并在危機明朗化時“限制接受要求貼現的票據”,但效果不一樣。1847年10月份,“英國的流動性危機與法國一樣兇猛”,當英國政府著手保證可以較容易獲得信貸時,恐慌性的操作立即停止,資金也開始回流。到1848年1月后期,英格蘭銀行的黃金儲備已經恢復到1300萬英鎊的良性水平。③Mark Traugott,"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Theory and Society,vol.12,No.4(Jul.,1983),p.465,p.459.法國由于鐵路建設資金依賴英國,英國資金回收加重了法國危機。克拉克因此說道:“危機的根源完全可能在于英國的生產過剩,但是,通過商業和金融投機的機制,危機發生了轉移,主要以金融危機的形式在法國爆發。相應地,危機所觸發的決定性斗爭也不是英國工人與其雇主之間的斗爭,而是法國工業資產階級與金融貴族、土地貴族和國家仆從之間的斗爭。”④克拉克:《經濟危機理論:馬克思的視角》,第108頁,第109頁。這種利用經濟和金融優勢似乎無意識地轉嫁危機的做法,在后來的經濟危機中一再重演。
至于鐵路方面的投機與這場危機的關系,這是一個既需要重視又不宜夸大的問題。一方面,這種投機確實促進了危機的爆發,是危機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另一方面,大規模的鐵路建設是當時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它能吸收大量勞動力和工業產品,歸根到底對走出危機和經濟復蘇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政府在這方面采取的一些措施主要出于抑制的目的,而不在于制止,而且作用有限。就英國而言,信用危機的結果只是使鐵路“投資浪潮有所放慢”,但“沒有多少建筑工程”因此而停下來。到1849年,鐵路系統已經擁有5萬名以上的永久性職員。從1845-1850年,用于建筑新鐵路線的總計有10-20萬左右的工人,“鐵路工程師取代運河工程師和公路工程師成為公眾偶像”。⑤哈巴庫克等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6卷,第216頁。一旦信用穩定下來,鐵路建設也基本上恢復了活力。托馬斯·圖克等人出版于1857年的一本著作曾指出:從1846-1850年的5年中,每年靠鐵路謀生的人有60萬,該數字幾乎與當時聯合王國的工廠從業人員相等。他由此認為,1848-1851年歐洲發生的經濟和政治危機中,大陸國家遭受嚴重沖擊,而英國較順利地度過難關,鐵路部門提供了這么多的就業機會與相應的工資額是幫助度過難關的一個原因。⑥考特:《簡明英國經濟史》,方廷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93頁。這從一個側面說明,1847年的危機是發展中的危機,對英國來說特別是這樣。法國的鐵路建設在危機中的作用,是與英國類似的,雖然程度上有區別。
當然,既然是危機,那就意味著經濟面貌和許多人的命運發生重要變化。比如,1847年11月,蘭開夏920家棉紡織工廠中有200家工廠完全停業,其余的大多一周只開工2—4天。17萬工人中被解雇的有3.5萬人,另有8.7萬人縮短了工作周。這樣,總共有70%以上的工人受失業或半失業的沖擊。1846年英國有200家鐵路公司,到了1848年就只剩下20家大公司和幾家小公司了。①林晨輝:《危機時刻:200年來的經濟大動蕩》,第112、127頁。
經濟危機雖然造成極大的破壞,但其結果(至少在19世紀里)一般是淘汰落后產能,促進生產轉型升級和發明創造,使經濟走上新一輪的發展,同時也使政府管理、金融體系、企業制度變得更為嚴密和復雜。對于19世紀中期的歐洲金融業來說,1847經濟危機的最重要結果也許就是促成一些國家的國家銀行的形成和發展,如克雷格所說的,“到19世紀中期,至少有10家機構能夠或者此后能夠履行中央銀行的職責”。②布勞德伯利等編著:《劍橋現代歐洲經濟史:1700-1870》第1卷,何富彩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6頁。歐洲各主要國家國家銀行的形成,還有英國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的確立,都不太可能有一個具體的年份,但大體上可以說,這主要發生在18世紀末到19世紀上半葉或中葉,還有一些國家是在19世紀下半葉完成的,1847年危機則是其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這里的國家銀行指“國家的銀行”(national bank)或“中央銀行”。《經濟學辭典》中“中央銀行”條目的定義是:“國家控制與調節貨幣流通和信用的中心機構:它在整個銀行體系中處于中樞地位,負責制訂和執行國家的貨幣金融政策,統一管理和監督全國的金融活動;1694年成立的英國英格蘭銀行,是中央銀行的雛型;中央銀行的定型和普及,則是在19世紀中葉以后;主要業務是:發行貨幣,代理國庫,保管一般銀行的部分存款準備金,并通過再貼現對—般銀行融通資金,管理國家的外匯和黃金等;運用貼現政策、公開市場業務和調整存款準備率等經濟手段來影響市場貨幣供應量,以穩定物價。”③趙玉林等主編:《經濟學辭典》,中國經濟出版社,1990年,第550頁。在央行的這些任務中,取得國家的貨幣發行權和執行最后貨款人的角色這兩項工作,相對而言比較容易確定具體的時間。歐洲一些國家的央行是從私人銀行發展而來的,如英格蘭銀行,這里著重介紹一下它成為英國國家銀行的過程,從中可看到19世紀40年代是它最后形成的時間,下面簡單追溯一下它的形成過程。
荷蘭金融中心地位的衰落和英國金融中心地位的確立都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18世紀里,英國的金融制度或財政制度盡管大大優于法國等國家,但它似乎還不能稱為世界金融中心。倫敦明顯地成為世界金融中心,英格蘭銀行作為英國國家銀行地位的確立,主要是在19世紀上半葉實現的。《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9卷中有這樣一段話:
1832年,內森·路特希爾德宣稱:一般說來,英格蘭是“整個世界的銀行……印度、中國、德意志、全世界的所有交易都由此處操縱,并在這個國家結算”。在1800年,倫敦已經是歐洲的商業金融中心,它提供短期和長期信貸、海上保險、航運、商業設施和貸款,這些服務都是獨一無二的,盡管歐洲大陸的一些城市(例如巴黎和阿姆斯特丹)依然是國際結算的重要票據交換所。……1750年以后,舊的儲蓄銀行逐漸讓位于半國營性質的發行鈔票的銀行;在1800年以后,各國政府紛紛把全部或部分發行鈔票權交給它們,例如1803年授予法蘭西銀行在巴黎獨家發行鈔票的權利。1806年又授予它在有分行的省城獨家發行鈔票的權利。到1830年,英國、尼德蘭聯合省、瑞典、挪威、丹麥、普魯士、法國和西班牙都有了擁有特權的發行鈔票的國家銀行。同時,商業和投資銀行以及英國的農村銀行也都應運而生,以滿足經濟發展所引起的對通貨和信貸日益增長的需求,并且從中取利。主要的推動力是需要有貿易信貸和改善的劃撥貿易差額的機構。④克勞利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9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62-63頁。
從這段話可看出,1830年前后是歐洲銀行業發展的重要時期,國家銀行和與其配套的整個國內金融體系的形成過程加速。但我們從英格蘭銀行和法蘭西銀行的發展中將會看到,正是1847年危機前后它們開始真正擁有在全國發行鈔票的壟斷權,這應該是國家銀行形成的重要標志。①一個國家銀行擁有發行鈔票的壟斷權的時間也會有不同見解。如不久前出版的一本書,把英格蘭擁有這種權力的時間定為1844年,法蘭西銀行擁有這種權力是1848年,而不是上引文所講的1830年(見布勞德伯利等編著:《劍橋現代歐洲經濟史:1700-1870》第1卷,第117頁“表5.4”),出現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從部分擁有到完全或比較完整地擁有這種權力也有一個發展過程。此外,我們也許可以說倫敦成為世界金融中心比英格蘭銀行真正成為英國的國家銀行要早一些(世界金融中心的概念更加難以界定,這就是為什么西方學者中會存在19世紀里倫敦還是巴黎是世界金融中心的爭論②關于19世紀時國際金融中心到底是倫敦還是巴黎的爭論,見金德爾伯格:《西歐金融史》,徐子健等譯,中國金融出版社,1991年,第282頁。我們這里遵循一般的講法,把倫敦視為那時的國際金融中心。),但都是在19世紀上半葉這段時間內。
熊彼特說:“到1800年,英國的銀行制度已達到高級發展階段。”③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2卷,楊敬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77頁。但19世紀初,人們對英格蘭銀行的評價還不高,比如有人說:“早期的英格蘭銀行實際上是‘倫敦銀行’。它發行的銀行券很少在首都之外流通,甚至到1802年還是如此。”④金德爾伯格:《西歐金融史》,第86頁,第95-96頁。英格蘭銀行的迅速發展開始于1800年前后。拿破侖戰爭結束后,歐洲各主要國家在恢復經濟的同時,開始致力于工業化建設。英國迅速向工業化的高潮挺進,緊隨其后的有比利時、法國等。工業化是人類歷史上從未經歷過的事業,在這當中人們面臨大量從未碰到過的新情況,對國家管理提出了新的要求,傳統的危機,如糧食歉收或天災等繼續出現,而基于近代大工業的經濟危機也開始一波又一波地襲擊正在進行工業化的國家。越處于工業化前列的國家,越受到這種襲擊的威脅,所提出的問題也愈尖銳,迫使他們設法解決。金融管理直接成為經濟是否順利發展的關鍵,這在1825年的危機中變得十分明顯。考特說:19世紀上半葉,“恰好歐洲和北美的一些主要國家還正在尋找適合它們經濟迅速增長的銀行和信貸制度,而大不列顛就像它的鐵路部門處于遙遙領先的地位那樣,早已具備了比其他國家更先進的信貸制度”。他還強調指出:“1825年秋商業危機發生的時候,19世紀的銀行史開始了。這一場危機和恐慌是19世紀最嚴重的、令人不能忘懷的危機之一,它對公眾和議會的輿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⑤考特:《簡明英國經濟史》,第215頁。這一年英格蘭770家銀行中有73家倒閉,這個數字“給人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經濟恐慌的強度也是如此”。到1873年,英國還有人說,“這場恐慌在人們記憶中持續了50年”。為了應對這場危機暴露出來的問題,1826年英國議會在金融上作出了堪稱史無前例的改革,通過了《1826年銀行法》:“英格蘭銀行被指定為唯一在倫敦輻射65英里內有發行銀行券特權的股份銀行。”英格蘭銀行還在離倫敦65英里范圍以外地區建立分行,試圖逐步把銀行券發行權從鄉村銀行手中拿過來,以便控制地方信用,其結果是倫敦以外的股份銀行迅速增加。比如,同一年第一家股份銀行在蘭開斯特建立,到1833年已有近50家,到1841年或1842年,地方股份銀行達到118家,而私人銀行則從1825年的554家縮減到331家(主要通過轉化或兼并)。接著,這些股份銀行中的許多家很快著手開設地方分行,常常在分行的名字中加上“郡”或“地區”字樣。⑥金德爾伯格:《西歐金融史》,第86頁,第95-96頁。
即使《1826年銀行法》還只能說是一個初步的規定,因為工業化本身在迅速進行,各種相關的制度也在迅速發展的過程中,使金融制度適應工商業發展的摸索不可能一蹴而就。1832年后的10年間,英國“議會的各種委員會用了6年時間來考慮如何改善英國的銀行制度”。⑦伯里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0卷,第53頁。克拉潘說:“到了19世紀30年代后期,至少重要的地方銀行家已經懂得如何推斷形勢了。不利的外匯已使他們‘謹慎從事’。”他還說:“究竟銀行的消極自決方法是否適宜,以及究竟把發行的完全自由仍然留給地方銀行家是否明智,乃是早期鐵路時代的中心貨幣問題……很少有人談及信貸和支票,雖則它們的使用已逐漸推廣,縱令是悄悄推廣的。至于英格蘭銀行如何可以適當地操縱利息和貼現率以影響流通額和價格,政治家和董事會都沒有透辟的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輿論對股份銀行抱懷疑態度是不足為奇的。凡是關于組織、經營管理、發行以及賬目等一切事宜,1826年條例都一任這些新機構自行其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為‘詭計多端的股份銀行的幽靈’苦惱了三、四十年之久”。①克拉潘:《現代英國經濟史》上卷第2分冊,第624、626頁。金融政策必須隨著工業化的進行而不斷作出新的調整。1833年英國取消了合股銀行的鈔票發行權,這些銀行于是也只得象倫敦的獨資銀行那樣使用英格蘭銀行發行的鈔票。1844年英國議會又制定《銀行特許條例》。該條例的目的主要是“約束鈔票發行權”,要求發行鈔票的權力逐步集中于一家銀行。②考特:《簡明英國經濟史》,第219-220頁。該條例規定:把英格蘭銀行的銀行業務部與發行部分開,限制其信用發行的紙幣為1400萬英鎊,超過這一數字的紙幣必須以金條、銀條或硬幣為保證金,不允許新辦的銀行發行紙幣,原有的其他銀行也不能增加發行額。③伯里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0卷,第467頁。從掌握鈔票發行權的角度看,這可看成是英國國家銀行成熟的標志。
但1847年危機顯示出《銀行特許條例》仍有許多不足,英格蘭銀行要真正成為成熟的國家銀行,還必須接受危機的檢驗。同時代人穆勒指出,該條例的作用是能在“較早的時期,以較少的黃金的外流,從而以一種比較和緩和漸進的方式,防止投機性信用的擴大”。簡言之,它在“由過度投機引起”的商業危機的最初階段,能起有益的作用。但他又強調指出:“總的說來,它實際上使商業恐慌更加嚴重了”;“這個條例不僅使信用收縮更為激烈,而且使之更為頻繁。”④約翰·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下卷,胡企林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14、229頁。按:引言中的“過度投機”原譯文是“過度危機”,現根據英文原文(speculation)而改。從后來的實踐看,它規定1400萬英鎊的信用發行額有些僵化。特別是它把英格蘭銀行分成發行部和銀行業務部(前者嚴格地受有關法令的控制,后者的業務由銀行自己獨立運作)造成了一個嚴重后果:銀行無視自己30年代就已經制訂的關于利率的基本原則,把三個月優質票據的最低貼現率定為2.5%,而且幾年不變;由于市場貼現率不斷上漲,這一低于市場貼現率的政策為大規模投機敞開大門,到1845年發展成一場投機的狂歡。⑤C.N.Ward-Perkins,“The Commercial Crisis of 1847”,Oxford Economic Papers(New Series),vol.2,No.1(Jan.,1950),p.76,p.78.
1847年初金融危機爆發后,英格蘭銀行試圖控制信貸規模。法國金融業高度關注英國銀行的動態,1847年3月14日法國《商報》報道說:從該年3月開始,英國證券價格下跌相當可觀,英格蘭銀行按其習慣做法,粗魯地限制獲得緩期付款的條件。⑥Bertrand Gille,“Les Crises vues par la Presse économique et Financ iè re(1815-1848)”,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Contemporaine,T.11e,No.1(Jan.-Mar.,1964),p.23.由于工商界迫切需要現金,僅僅靠提高利率不能解決問題,為抑制投機和金融恐慌,必須允許銀行增發一定量沒有貴金屬為后盾的鈔票,以應付急需。1847年10月25日,英格蘭銀行公布了由財政大臣和首相簽署的財政部的一封信,授權銀行實施貸款展期,但利率不能少于8%。這份文件公布后,“其效果不可思議地好:一旦恢復了獲得信用的可能性,許多人發現他們現在已經處于流動性過度的狀態(達到400-500萬英鎊)……這場全國性的危機結束了”。⑦C.N.Ward-Perkins,“The Commercial Crisis of 1847”,Oxford Economic Papers(New Series),vol.2,No.1(Jan.,1950),p.76,p.78.這就是前面提及的歐洲大陸資本回流,法國的一些資本也流向英國。
1847年危機不僅是英格蘭銀行走向成熟的重要時期,法國銀行也是這樣。卡龍說:“1837年的危機和1848年的革命標志著(法國)銀行制度演化的決定性階段。脆弱的銀行結構的大廈傾覆了。1848年春,巴黎和外省的大部分銀行中止付款,因此在法蘭西銀行與市場交易中間不再有居間的媒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辦理貼現的銀行分支機構出現了,它們的資本有國家的、城市的和私人的。”⑧弗郎索瓦·卡龍:《現代法國經濟史》,吳良鍵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46-47頁,第45頁。吉勒也指出:“1848年的危機表明——尤其在法國——當時的銀行業務應付不了工業化加快和企業規模越來越大的形勢。于是人們很快把注意力集中于重建短期信貸系統。1848年成立的法國貼現銀行和1851年成立的貼現公司,其名稱就表明人們對它們的期望。”⑨奇波拉主編:《歐洲經濟史》第3卷,吳良健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19頁。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在1848年的危機中,“法蘭西銀行成為唯一的發行銀行”,⑩弗郎索瓦·卡龍:《現代法國經濟史》,吳良鍵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46-47頁,第45頁。這是法國國家銀行形成的重要標志。
1847年經濟危機對歐洲其他國家的金融業同樣有重要促進作用。比如,略倫斯論證了19世紀中期的金融危機和西班牙的銀行公布財務報表的關系,指出“19世紀中期發生的金融危機對股份制銀行的管理和實施財務披露有重要影響”。①Mercedes Bernal Lloréns,“Financial Crises and the Publication of the Financial Statements of Banks in Spain,1844-1868”,The Accounting Historians Journal,vol.31,No.2(December 2004),p.3.總之,危機推動了金融業的成長或政府管理水平的提高。
當然,英國金融業的發展過程與法國或大陸的也有區別。吉勒提出,整個19世紀大陸銀行經歷了三個階段:(1)1815-1848年是捉摸不定的時期,這時“工業發展和銀行不同程度的停滯”,使兩者之間的關系日益緊張;(2)1850-1870年動產銀行風行一時;(3)1870年后商業銀行取代了動產銀行的地位。但英國不受這一長串金融業演變的影響,“她致力于建立適應其先進經濟迅速高漲的各種銀行。由于英國公眾踴躍存款和這個國家根基深厚的銀行業傳統,英國才能設法避免大陸銀行系統受金融貨幣牽累而引起的笨重失靈的致命傷,英國銀行理所當然成為世界貿易的樞紐”。②奇波拉主編:《歐洲經濟史》第3卷,第224頁。作為世界金融中心,英國的金融業有自己的獨特之處。
1847年的危機是工業資本主義早期一次大規模的危機,它在歐洲大陸引發了一系列的革命運動。在這場危機中,我們可以看到資本主義危機的一些基本特點已經形成,但依然存在早期工業資本主義危機的特點,如傳統的農業危機(歉收)依然對工業產生重要影響,說明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比后來要大得多。
危機既考驗政府的管控能力,也考驗商人和民眾的反應能力,這些能力的不適應會使危機深化。經濟危機提出的許多問題為未來政府的調控提供了經驗和教訓。從這場危機中,我們可看到穩定的糧食供應和適當控制大宗商品生產的重要性。大眾消費品和大宗原材料的生產大大超過市場需求或市場容量,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過剩”的最基本的含義。今天,通過產量或產能與常年銷售量之比(扣除新開辟市場的份額),能說明前者超過后者的程度。但這里有一個難以判斷的因素是:由于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一定程度的(或可控的)產品“過剩”是正常的,要不商店里就不可能做到“琳瑯滿目”,那么從可控的產品“過剩”到失控的“過剩”之間有明晰的量的界線嗎?不同的國情、國際環境或不同的經濟發展程度會影響某種量的規定性嗎?此外,從產能“可控”到“失控”之間也許沒有鴻溝,跨過這一步的雖然是生產自身的問題,但也可能與國家管理能力是否勝任或金融制度是否完善有關。換言之,如果能夠及時去除多余的產能,那么這種影響就不會發生。但是去產能中有個淘汰的問題,誰該淘汰,誰不該淘汰?經濟危機的客觀效果就是通過市場來淘汰劣質產能,如果不是通過市場而是由政府來決定淘汰對象,那又如何做到公正,讓應該淘汰的被淘汰,不該淘汰的支持其生存發展?從那以后,這個問題越來越成為一些國家的政府在經濟危機來臨時必須考慮的問題。
此外,當我們討論這場危機的原因和主要表現時,還應注意一些與生產過剩沒有實質性的關系但與危機頗有關聯的情況。比如,危機中的恐慌行為,它出現在任何危機中,只是表現形式可能有所不同而已。恐慌會引起進一步的投機,而且有些投機行為有時似乎具有某處合理性。沃德-珀金斯說,1847年初英國糧食進口是黃金外流的主要原因,使得銀行不斷收緊貼現政策,但“非常有諷刺意味的是,小麥投機的勃興是供給對高物價的意料不到的反應”,它帶來了一連串破產和倒閉的浪潮,而從某種角度看,這些“谷物投機者值得一些同情”,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在所有的市場上大量買入小麥期貨是在履行一種公共服務。當時的糧食價格顯著上漲是世界性的,在敖德薩、紐約、費城,1847年初主要谷物市場的報價都是1846年的平均數的二倍,所以囤積糧食在當時被認為是值得做的事情。③C.N.Ward-Perkins,“The Commercial Crisis of 1847”,Oxford Economic Papers(New Series),vol.2,No.1(Jan.,1950),p.83.我們今天該如何看待這種合理性,特別是該如何對待其背后的恐慌行為?
關于英國客觀上向法國等轉嫁危機的問題,也就是資本主義核心國家向外轉嫁危機的問題,從道德上看是一種利己行為,理應受到譴責,但在當時的世界分工的框架下,這種行為客觀上也是資本主義走出經濟危機的必經之路。克拉克說,在1847年危機中,英國以某種轉嫁危機的方式擺脫了危機,同時“歐洲(大陸)的衰退使世界市場為英國產品敞開了大門”,使英國加速恢復發展,而“英國的復蘇反過來又刺激歐洲大陸迅速復蘇”,使歐洲進入一個新的繁榮期。①克拉克:《經濟危機理論:馬克思的視角》,第105頁。簡言之,只有核心國家走出危機,才有可能帶動整個資本主義世界較快地復蘇。1848年歐洲大陸的革命,雖然有經濟的、政治的和民族的原因,但革命的爆發或多或少都與經濟危機有關,這是肯定的。英國走出危機與它有能力帶動世界資本主義走向復蘇和新一輪繁榮,需要一段調整和恢復性發展的時間,歐洲大陸的革命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差內。我們通常都說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兩大金礦的發現大大有助于歐洲走出這場危機,實際上危機的爆發和危機后的復興,有其自身的規律:如果核心國家的經濟萎靡不振,那么其他國家就很難有真正的發展。
金融是現代經濟的核心,有的稱為血管,有的稱為命脈。千萬不要以為這只是現代的現象,在西方世界,近代就已如此,甚至在中世紀里它就起著重要作用。14世紀黑死病爆發前佛羅倫薩佩魯齊和巴爾第這兩家著名銀行的破產,就與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拒絕償還這兩個銀行的巨額貸款有關。在1847年危機中金融業起著某種決定性的作用,是它在所有經濟領域的活動中擁有重要影響的反映。在英國,憑著首相和財政大臣簽署的一封授權英格蘭銀行增發一定量紙幣的信,就使英格蘭銀行度過了危機,也使英國經濟度過了危機中最艱難的時刻,足以展示當時金融業的魅力。19世紀中期,正是自由貿易理論甚囂塵上之時,但國家對經濟生活的“調控”早已悄悄展開,主要就是通過銀行來進行的。那時的銀行在做這種事時還有些力不從心,因為在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問題幾乎都是新問題,是史無前例的,所以在危機過程中銀行不斷作出一些重要的改革,這很正常,現代金融制度就是在這種挑戰中建立起來的。
(責任編輯:孟鐘捷)
王加豐,浙江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郵編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