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亮
準備二次創業了。沒有夢想,何必遠行,人生難得有幾回,可以不顧一切,肆意奔跑。
2016年12月13日夜11點47分,“神奇少女”王凱歆在朋友圈中留下了上述老成的人生感悟。大約發起于2011年的本輪互聯網科技創業運動,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這位“15歲創業17歲成為千萬總裁”,今年方滿18周歲的神奇百貨創始人。
26歲CEO迎娶維密超模,90后創業者月入5 500元敢發1億元年終獎,平胸姑娘錄搞笑視頻一個廣告拍賣2 200萬元……
歷史將如何評判這個“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的時代,我們難下斷論。但現實的殘酷悄然到來:資本寒冬下,只有少數人能夠觸摸到他們最初想要的成功。
回顧過去的五年光陰,可以謂之發生在中國大陸上的一次規模龐大的、覆蓋全民及商界幾乎所有領域的互聯網科技泡沫成型期。如果以樂視股價雪崩、投資機構猛踩剎車為參照系,現在泡沫到了無以為繼、臨近破滅的關鍵時刻。
然而,仍有人可能還未從前面的狂歡中清醒過來,更談不上了解自己已沉溺于夢中多時。經驗告訴我們,泡沫破滅雖不常有,但“接盤俠”卻常在。
我們確有必要做一次系統的審視與反思了。
給冬天畫一幅像
2011年,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團購活動超過50萬個,銷售額超過110億元,是前一年的5倍有余。可是就在當年年底,高朋、窩窩、拉手、24券等大型團購網站掀起裁員潮,緊接著成批死亡,一天內就可以死幾十家。如今,只有美團、百度糯米等幾個少數幸存者,能夠證明那個團購時代的存在。
把團購捆綁上“泡沫”一詞幾乎是毫無疑問的:最高峰時,團購網站數量超過5 000家,但一年期生存率低于10%,如今甚至不到1%。
然而,團購從興到亡的套路卻在接下來的五年里連番上演。只是換了一個詞而已,“泡沫”變成“風口”,一個個風口前后串聯形成了一個“大泡沫”。
2012年是垂直電商熱,高峰時B2C電商多達1.2萬家。2013年垂直電商開始大范圍消退,初刻委身凡客誠品,后來連后者也陷入困頓。2014年,鞋類電商第一名樂淘被轉手他人,垂直電商行業前景被投資人徹底拋棄。
2014年是O2O熱,高峰時保守估計活躍的相關創業公司多達2萬家。一年后,幾乎全部O2O領域都出現了“死亡潮”,生鮮O2O死亡率可能高達99%。
2015年是B2B熱,以鋼貿B2B為例,十個月內就涌現了300多個同類平臺,許多平臺剛剛出現即告夭折。
此外,還有2012年的智能手機熱,2013年的內容創業熱、網紅餐飲熱,2015年的P2P金融熱,以及眼下正在發生的直播熱。這些熱潮基本都呈現出“創業者一窩蜂跟進”“窗口期極短”“高峰期后成批死亡或低迷”的泡沫化特點。
風口交替上位、下位,追風的創業者換了一撥又一撥,唯有資本連續坐莊。
截至2016年10月,在中國證券基金業協會登記的創投基金管理人已多達1 216家,是2015年初的2倍多;2011年,全國有3 000家私募機構,如今僅北京就有6 000家,全國活躍的私募機構超過12 000家。
僧多粥少導致的惡果,起初只是吹大了優質項目的估值;后來,次優項目,乃至PPT項目的估值也被吹大,導致整個創投市場次輪融資受阻,直至出現IPO價格、并購價格不如上一輪融資的情況。一個最新的案例是,美圖上市首日就跌破發行價。
京東創始人劉強東就曾調謔:某二手車App一共才交易了兩輛車,竟然就搞到2億美元融資。而今,二手車O2O普遍陷入燒錢苦戰,投資人撤退艱難,有些項目甚至被媒體稱之為“to VC”項目。
投資機構的長莊似乎也要被終結了。業內有一個段子,每當冬天來臨,經緯中國合伙人張穎內部發言流出,易凱資本CEO王冉跟上,最后華興資本CEO包凡總結陳詞。2014年,張穎就已發出“狼來了”的預警,而包凡也在2016年8月通過反思象征性地完成“交稿”。
包凡說:接下來的創投,除了頭部的,都不會活得特別好。
來自IT桔子的一組2016年上半年數據顯示:2016年投融資數量只有2015年的35%、2014年的58%,融資金額只有2015年的25%。
冬天確實來了,下一個應該“接班”的風口沒有到來。而我們的問題是,“大泡沫”為何會選擇在現在破滅?
互聯網理論家下課
2016年,紅杉資本、經緯中國、IDG、真格基金等創投機構均踩下了急剎車,投資規模不到2015年的40%。其合伙人在不同場合指出,投資邏輯已經發生改變。
與以往任何一年不同,“互聯網單詞”在這兩年遭遇前所未見的打擊。“互聯網單詞”是我們生造的一個詞,它包括許多過去幾年膾炙人口的互聯網思想:比如“硬件免費”“生態鏈戰略”“場景思維”“用戶主權”“產品思維”……
其中最著名、最全面的就是李彥宏首創、雷軍發揚光大的“互聯網思維”了。它大致包括9個方面19條法則,如得屌絲者得天下、兜售參與感、少就是多、流量思維、迭代思維、攜用戶以令諸侯……互聯網思維主導下的投資邏輯,直接催熟了智能手機熱、O2O熱,甚至是網紅餐飲熱。
然而,互聯網思維很快被證明“問題很大”。
最先出岔子的是網紅餐飲。2014年底的互聯網大會上,雕爺牛腩被卷入“難吃”的輿論旋渦。就連前COO穆劍也指出雕爺牛腩主要是品牌、營銷做得好,食客中60%為只來一次的好奇者,其所謂的產品思維、用戶思維、迭代思維與專業餐飲有很大沖突。2016年,融資12億元的黃太吉也被爆下滑,北京關店50%以上,O2O轉型未打開局面。
2015年,生鮮、養車、外賣、家政、美業、教育、旅游、出行等O2O領域出現大規模死亡潮。起初,試圖挽救O2O大好局面的入局者抱上了“消費升級”“互聯網+”的新大腿,以期扭轉局面。可是投資人很快就無情地指出:O2O加的全是勞動密集型行業,不講效率只講補貼和規模,業態都這么苦了還要秀前衛感?
事實上,O2O恰恰死在互聯網思維的局限性上:一是模式重,與互聯網強調的輕格格不入;二是互聯網+的領域不是互聯網人的地盤,入局適應期太長;三是營銷感過重,科技含量太低,用戶沒有忠誠度。
2016年,就連小米也陷入苦局,市場份額被不那么互聯網思維的華為、vivo、OPPO反超,其一心打造的硬件閉環生態被友商從線下渠道突破。
網紅餐飲、O2O、小米等的走弱,給互聯網思維乃至所有“互聯網單詞”打開了一個可被攻擊者利用的“后門”。過去,任何攻擊互聯網思維的行為都被視為“土鱉”。而現在當雷軍在央視《對話》節目中繼續暢談互聯網思維時,現場觀眾竟然紛紛提出質疑,場面猶如批判。
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如果互聯網思維都不靈了,那么就會威脅到一個至關重要的投資邏輯:
互聯網企業可以把持續盈利能力放到次位,商業模式的想象力、在未來行業中的地位才是最需要優先考慮的事項。
2015年6月,劉姝威采用傳統企業研究法,公開炮轟了行走在互聯網邏輯下大肆燒錢培育終端市場的樂視。當即,劉姝威遭遇口誅筆伐,輿論稱其“完全不懂一家互聯網公司”,完敗給了互聯網思維。在此之前,許小年逐條批判互聯網思維,稱其似是而非完全沒必要,以補貼換忠誠更屬誤導。結果,許小年被指“對互聯網思維一竅不通”。
如今看來,劉姝威、許小年又是如何的具有先見之明——投資人不計投資回報周期一味地“喂養”互聯網企業,真的有可能燒死企業也燒死自己。既然頂層的投資邏輯都已出現問題,投資人自然而然也會趨于冷靜、理性,不敢再繼續任性地砸錢。
2016年8月,青年菜君便被傳遭遇投資跳票。早在2014年12月,《商界》雜志就對青年菜君、小農女、青青菜園三家方便菜O2O企業進行過采訪。當時雖未實現盈利,青年菜君仍被一致看好,開業半年就獲得上千萬元天使投資,還被《新聞聯播》樹為創業典型。可是現在,青年菜君卻被指商業模式存在終端管理混亂等硬傷。
如今,小農女已經轉向2B業務,青青菜園則被轉賣給南京一家公司。
青青菜園創始人許伍用指出,難以規模化和盈利,最后一公里的配套缺陷,都限制著方便菜O2O商業模式的發展。同時,創業者與資本的浮躁,使得許多創業公司停留在精神層面,落地后都變了味,情懷最終化為“炮灰”。
當創業者,乃至投資人都在思考自己的邏輯問題時,寒冬不期而至。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這些被吹捧了四五年的“互聯網單詞”,為何會如此不堪一擊?
商業模式危機
真相可能是,我們陷入了除創業者數量、熱錢規模之外的第三種泛濫:商業模式泛濫。
我們對《商界》雜志、西斯科創業營2014年以來采訪的30家企業進行了資料整理與回訪,并借助IT桔子對他們所處的行業領域進行了數據梳理。
面對資本寒冬或眼下的困難,盡管所有企業都給出了不同的見解,如股東意見不統一、受到行業巨頭擠壓、業務遭遇政策限制、模式需要更多資金……但是,我們分析這些企業的商業模式,會發現一個驚人的結果:一個行業中的創業公司商業模式近乎雷同,不同行業間的創業公司商業模式也相當趨近——簡言之,所有人都在試圖做“平臺”。甚至就連Wi-Fi鑰匙、游戲加速器、網紅避孕套都在做平臺,不但在中國做甚至去印度、美國做。
中國人對平臺化商業模式的格外寵溺,導致了三種不利的情況。
第一種情況,如果商業模式本身不成立,那么所有跟進者無一幸免,遭遇“種別滅絕”。
樂淘網被賣掉后,其創始人畢勝提出了著名的“電商騙局論”,直指垂直電商“這也要錢、那也要錢,怎么干都是賠”。很快,從廠商,到供應商,再到投資人,都對垂直電商體量不如大型電商、供應鏈整合得不到傳統勢力支持、物流存在致命短板等模式癥結展開反思。行業吹響了撤退、轉型的號角。
如今,純粹的垂直電商接近滅絕,商業模式轉型、調整不成功即意味著死亡。
第二種情況,如果商業模式本身成立,同場競技的玩家太多也會導致惡性競爭,沒有贏家。
最突出的就是智能手機熱。與美國人、韓國人以及華為比較純粹地做手機不同,從魅族到小米,從錘子到樂視,都熱衷于做黃頁、做內容、做社交、做支付等,目標都是把自己做成捆綁用戶衣食住行的超級生態平臺,同時遏制對手的流量入口。
2015年3月,《商界》雜志對大可樂手機進行過專訪。這家創業公司的體量雖然與友商完全不能相比,但是卻建立了全套的“生態模式”,并堅持硬件免費……2016年3月,紅極一時的大可樂手機被確定項目結束,淹死在生態模式、免費模式的紅海之中。
顯然,能夠實現“唯我獨尊”的終究不多,過程也極為艱難。中國的智能手機廠商們目前正在“硬件競賽”“價格競賽”“圈層競賽”等低端戰場中苦苦掙扎。
第三種情況,如果商業模式對傳統模式存在替代性,那么顛覆者太多也會導致“劣幣驅逐良幣”。
最明顯的莫過于O2O領域。《商界》記者通過走訪廣告傳媒公司、地推公司,掌握了部分傳單印量數據。我們發現:北京望京片區、重慶光電園片區在2014-2016年活躍出現過的新的外賣公司接近100家。這些曾經試圖顛覆傳統餐飲的O2O公司幾乎已經遭遇“團滅”。
另一個明顯的領域是支付領域。并不像Apple Pay、Paypal那樣老老實實地做一個支付工具,中國的支付平臺都在往資金沉淀、交易流水、社區O2O上生拉硬扯,試圖顛覆銀行及傳統商業體系。然而,顛覆并沒有發生,因為潛在的合作對象太多,銀行時不時地都可以給“支付寶們”施以一記“冷拳”。
商業模式的雷同、泛濫,直接結果就是模式創新的邊際效益下降,只能依靠增加傳統生產要素如人力、資本的數量來提高效益,所有曾經帶來過偉大公司的互聯網底層邏輯都陷入了平庸。
比如免費模式,它的四種情況目前都已進入紅海。1.直接交叉補貼:網游業的洗牌宣告免費帶動收費的末路;2.三方市場:互聯網廣告已經大幅下滑;3.免費+收費:網盤業、內容業的地震宣告紅利期結束;4.純免費:知乎、字幕組的持續經營問題早已爆發。
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早在2015年底就意識到“互聯網鐵律”的落幕。他發現,就算是阿里巴巴這樣強大的平臺,竟然也需要大規模的地推與傳統廣告投放,而非線性的社交信息已經極大地挑戰了舊有流量分發模式。值得一提的是,互聯網公司最賴以成名的“輕模式”實際上也不輕了:京東8萬人、阿里巴巴3萬人、騰訊3.6萬人、百度3.5萬人……
創業公司、資本、商業模式的多重泛濫導向了一個尷尬的結論:我們曾試圖通過互聯網+實現“消費升級”“供給側改革”,然而回頭才發現:互聯網領域也需要“供給側改革”。
誰是下一個“新詞”
遺憾的是,狂熱往往具有慣性,人為的風口制造運動仍在寒冬中繼續。
2016年,網紅、直播、跨境電商、大健康、體育+、泛娛樂等創業領域都在試圖與“消費升級”“供給側改革”進行捆綁。他們中有腳踏實地的創業人,也有一種“寒冬中的創業候鳥”:偽造一個概念新穎卻沒有實質內容的創業公司,進駐政府扶持的孵化器、創業園中獲取補貼;待到另一個地區新開孵化器、創業園,要么搬家要么設立子公司,由此繼續騙取補貼。
從某種程度上說,大多數資本選擇了冷靜。由于創投機構的謹慎、克制,VR、機器人、AI等原計劃接班的風口被控制在溫和的范圍內,資源相對圈定在了真正獲得技術突破、創新的公司里。
而對其他更多人來說,拋棄互聯網思維,他們可能會擁抱一個全新的互聯網單詞:國民總時間(GNT)。
GNT不斷地出現在近期的各種創投論壇上,后來被內容創業者羅振宇做了系統的歸納。GNT的大致意思是,在人口紅利接近消失,創業公司、互聯網供給側內容達到全體國民所能承受的極限時,能夠節約用戶時間而不是消耗用戶時間,能夠最大程度利用碎片化時間,能夠體現用戶單位時間價值的商業模式才能夠存活下來。
GNT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流量下滑、免費模式失靈等現象。比如:維基百科、百度知道通過網民參與編輯內容,實現了內容的無限豐富。但是,這些內容不具權威性,也不負責正確性。于是,用戶擁抱分答、live,通過向專業人士直接求教獲取內容,得到時間上的效率。
但是,GNT在宣布一部分商業模式的死刑時,與其他互聯網單詞一樣也吹捧了另一部分商業模式的前景,而其中同樣可能沒有實質價值。比如,在線教育模式因耗時長而被貶低,但是把教學時間縮短成短視頻模式,也難以實現知識的傳授。
更何況,誰在具體占用了用戶的時間,節省時間與消費之間到底有多少聯系,如何讓用戶根據時間效益進行關鍵決策……這些問題還沒有答案。
一個或數個互聯網單詞已經難以概括這個被改變的紛繁復雜的商業世界。但是幾乎可以確定,能夠為用戶真正創造價值的商業模式創新將成為2017年的主旋律:百度將啟動包括智能交互方式、高效內容滿足、閉環服務交易及個性化推薦機制在內的“新搜索”;大量發起于傳統產業,基于云計算、大數據決策的C2B、M2C工廠將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車聯網、物聯網的向下發展,將為分時租車、設備共享等共享經濟帶來希望……
寒冬之后浮現生機,唯創新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