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利
[摘 要] 20世紀中葉以降西方文藝理論研究重心發生“讀者”轉向,這種新范式深刻影響了西方文論史課程的知識形成。本文從“關系主義”視角出發,系統地描述了這種轉向所引發的“五種”典型的知識生產形態:即經驗實證式、讀者反應式、意識批評式、闡釋共同體式、意識形態式。本文對“讀者”范式下西方文論史課程的知識形成、特征和開創意義具有認識價值。
[關鍵詞] 西方文論史;讀者轉向;經驗實證;讀者反應;意識批評;闡釋共同體;意識形態;關系主義
[中圖分類號] G64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8-2549(2017) 01-0085-03
西方文論史課程內容的傳統組織方式,要么以經典作家作品來串聯,如亞里士多德《詩學》的文論思想、賀拉斯《詩藝》中的文論思想等,要么以按照文藝思潮來組織內容,如啟蒙主義文藝思潮、浪漫主義文藝思潮等,要么是這兩者的結合,如法國浪漫主義的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等,這樣的知識組織形式在保證知識的還原性、獨立性、完整性方面具有優越性,但是在知識的建構性、關系性、簡潔性等方面往往呈現出劣勢,例如,我們可以知曉不同文論家的思想,卻未必知曉不同文論家思想的異同,我們可以知道文論史上的種種思潮,卻未必知道不同思潮背后呈現的結構性的特點。因此,我們將提出一種從文藝范式的層面把握西方文論史思想的方法,即探索不同文藝范式下的各自不同的理論形式和一種范式下系統的理論形態。本文從“關系主義”視角出發,主要探討了“讀者轉向”帶來的西方文論史課程知識生產的典型形態,即經驗實證方式、讀者反應方式、意識批評方式、闡釋共同體方式、意識形態方式等五種類型。
一 經驗實證方式
經驗實證派主張通過民意測驗、統計、分析等方法,在實際中得出讀者的閱讀感受,從而找到闡釋批評與實際閱讀效果之間的差距,使闡釋建立在客觀基礎之上。聯邦德國學者威爾霍夫為了給作品的品級做出客觀性判斷,他給106位文學批評家發出咨詢信,綜合結果顯示,人們普遍認同實際的文學是“智力的”文學,而最理想的文學是“生命的”文學,同時,他也發現了姚斯理論細微上的不足,“姚斯提出的理想的結構忽視了美學外的尺度”,[1]姚斯只是從審美距離單一角度推測閱讀期待,而事實上讀者閱讀期待受更為復雜的因素影響,而不同的尺度決定著批評家的態度。通過實證性研究,理論者發現了普通讀者和知識讀者之間閱讀差異,并為研究這種差異提供了一種客觀性的基礎。
經驗實證方法是獲得客觀接受效果的一種有益研究方法,定量分析有時能夠彌補主觀判斷的不足,特別是它直接面對讀者,信息直接,更容易了解讀者的心理和變化,實踐證明,抽樣調查、統計學的方法廣泛地運用到各種評價系統當中。但是,這種依靠數量和數字的科學實證的研究方法,適用限度是有限的,一部優秀的作品不一定有一部通俗的末流小說更有讀者人氣,但不能證明后者比前者更有價值,立足于經驗數據,最后還是離不開闡釋。
二 主觀批評方式
單純認為新的意義生產只能從實際閱讀的普通讀者那里獲得,未免機械,以批評家和理論者為代表的知識讀者,在實際的批評和理論實踐當中,同樣可以置換角色成為“普通讀者”,而且,他們可以在閱讀中靈活地調動自己的知識儲備,以判斷哪種閱讀具有普遍性,哪種是隨機性、偶然性,以及什么樣的閱讀可以上升到知識的普遍層次,總之,無論什么時候,知識讀者都是新的意義得以產生、彰顯、傳播的主力軍。
布法羅批評的主要代表戴維·布萊奇從認識論角度強調文學接受的“主觀批評”,他認為闡釋離不開人的意圖和動機,批評過程中投入主體意識以及個性再造都是合情合理的,為了防止批評的任意性,他強調批評應當遵循著一個共同的體系,“主觀認識論是一種體系,通過它,反應和闡釋的研究或許可以更好地與反應和闡釋的經驗相聯系,從而使認識從某種可以獲得的東西轉化為人們代表自己和自己所屬的群體所能綜合而成的某種東西。”[2]個體解釋受到解釋共同體的價值觀念限制。所謂“解釋共同體”,指的是每個個人在認識和解釋活動中都體現出他所處那個社會群體共同具有的某些觀念和價值標準。在“闡釋共同體”相互監督、制約、協作下,最終能夠保證使意義產生符合社會的需要。
三 讀者反應方式
“主觀批評”雖然強調了知識讀者的主觀能動性在閱讀中的重要作用,并用闡釋共同體和文本閱讀心理機制來防范闡釋的隨意性,但是,他們并沒有揭示出“接受性文本”的存在特征和閱讀這樣文本所需要的能力是什么,菲什的“文本作為事件”思想與卡勒的“文學能力”思想是一種重要的彌補。
在美國讀者反應批評中,菲什更重視讀者的閱讀體驗,針對新批評的“感情謬說”觀點,他提出“感情文體學”,認為文學并非生硬的一堆文字符號,而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體驗,意義也不是可以從作品中單獨抽離出來的實體,而是讀者對文本的認識,并且伴隨認識的深化而變化不定,他主張批評家的工作是準確地描述出閱讀過程中讀者對文本的心理反應,“分析讀者在與一個接一個的詞語相關時形成的反應”。[3]菲什提出“意義是事件”的重要論點,他把閱讀看成是一種活動,是在讀者參與下所做的事,無論是文本的一個句子還是更大的語段篇章,如果離開了讀者的閱讀經驗,就不可能再是文學,也就是說,文本、讀者、文學等都不是外在的客體,都是讀者經驗的產物。但是,菲什所要求的讀者并非是普通的閱讀者,“作出我所說的這些反應的讀者也就是這樣一種有知識的讀者”,[4]他需要的是有一個足夠容量的知識儲存庫,盡可能做到“無所不知”。[5]
為了不使批評變為閱讀者的隨意性批評,喬納森·卡勒對文學閱讀的讀者也提出了“文學能力”的要求,這種能力是對構成文學的“內在語法”的掌握,“如果要講一個句子的結構,就必須涉及形成這種結構的內在語法”。[6]有了這種能力,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就能調動令人驚異的意識到的和沒有意識到的所有知識,融會貫通,從而賦予這些聲音以意思。理解有賴于對對象構成體系原則的精通,相對于第一層次的語言符號體系,文學是以語言為基礎的第二層次的符號體系,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前,首先需要具有相當多的有關讀詩習慣方面的經驗。但是,這種習慣并非是個人性的,它作為一種文學慣例為讀者和作者所共有和遵守,作者必須把一些單詞安排得他可以按照詩的習慣來閱讀,他不能簡單地賦予意義,而必須使他自己和其他人有可能看出意義,這樣,文學慣例就不僅僅是讀者和作家的事情,它也是文學形式的基礎。可以說,卡勒的文學能力說是對菲什忽略文本對意義產生的條件性的一個矯正。
四 意識批評方式
“接受說”下既然能夠重新認識文本、讀者要素,也就沒有理由不能重新認識“作者”要素,文本可以具有開放性,讀者可以以這樣的文本為基礎“重建”意義,就沒有理由否定作者對作品意義的重新賦予,或許,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誰說出了意義,而在于這種意義“內在合理性”有多大。意識批評強調讀者以自我的心靈去領會作家的創作意識,把文本看成是作者創作意識的客觀化體現,是又一種意義產生模式。
日內瓦學派的喬治·普萊是意識批評的代表人物,在普萊看來,文學作品是充滿了作家意識的意向性客體,“一本書并不僅僅是一本書,它是作者實際用來保留其思想、感情、夢想和生活方式的工具”,[7]閱讀過程就是閱讀者同作家的精神相遇,重建作家表現在作品中意識過程,“理解一件文學作品,就等于讓寫作品的人在我們內心向我們揭示他自身。”[8]而且,閱讀不是一個簡單的重復他人的復制過程,它是一種行動,是通過自我意識去體驗作家的意識,因此,在重建作家意識過程中,實際上同樣面對了意識產生后邊的制約原則,或者說,面對意識與世界的關系,“由此而發生的一切仿佛把閱讀變成一種行為,思想通過這個行為置身于我的內心,而它的主體卻又不是我自己。……閱讀正是這個樣子:不僅屈服于眾多陌生的詞語、意象和思想,而且屈服于表達和貔虎這些詞語、意象和思想的那個非常陌生的原則。”[9]這樣,誰能夠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感知自己,誰就能夠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通過作品感知到作家直至宇宙。
普萊之后的批評家更加重視作者深度的“經驗模式”研究,“所謂作者的經驗模式指作者意識與對象發生關系的個性方式,這種模式潛在于作品之中,是作品個性風格的本源。”[10]它們與作家的生平傳記無關,他們主張批評家排除現實的干擾,持中立化的立場,將注意力集中在作品內部的意識,以確保意識批評的順利進行。意識批評模式的意義產生,體現為重返作家經驗的特點,但是,這里的“重返”是在接受說性質下的,是“第二輪”返回,這時作家是以一種歷史主體,而不是結構的“功能”,所產生的文本是結構與歷史互動的結合形式,是作家和讀者對話的結果,是讀者期待視野的客觀化形態,意識批評之所以成為一種新穎的批評而不同于傳統的作家批評,正在于它發現了作者在文本中說出了文本意義的位置。
五 意識形態方式
民主德國的理論家們力圖對接受美學進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改造,他們把馬克思關于商品的生產、流通、消費看成是一個統一的、不可分割的過程以及生產與消費之間相互依存的辯證關系的學說引入文學理論研究,認為文學作品也像商品一樣,要經歷生產(創作)、流通(出版、發行等)、消費(接受)三個不同的階段,而且這三個階段也構成一個統一的、有機的、缺一不可的文學過程,“我們的出發點是這樣的一個認識:作者、作品和讀者以及文學的寫作、占有和交換過程彼此間相互從屬,構成一個關系網絡”。[11]他們認識到,原來的文學理論研究只限于文學生產,很少或根本不涉及文學接受,固然片面,但是,接受美學離開了文學生產,只研究接受,也同樣片面,在這一點,瑙曼的態度十分鮮明,在他看來,生產對于消費來說是“主導要素”,文學生產不僅創造出接受它的能力,而且也創造出接受它的方式。文本對閱讀來說也具有“指導功能”,瑙曼把作品具有引導接受的特性,概括為“接受指令”,他這樣解釋道:“它是這樣一個范疇,它表示一部作品從它的特征出發潛在地能發揮哪些作用。”[12]而要發揮這種作用,作品就不應是一個封閉體,而要在作品和讀者的關系中才能決定。
蘇聯學者對這一接受理論思想有重要的推進。關于文學接受的實質和規律,在梅拉赫看來,它不是讀者與作品的作者交流,或者說對作者贊同與否的問題,而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尋求作品對新事物的揭示,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教育的問題,因此,它是一個完全獨立的領域。關于文學創作,梅拉赫認為,完整的創作過程應包括:作者構思、作者寫作和讀者對作品的接受三個環節,他提出“接受模式”概念,認為作家從構思、寫作,到最后定稿,都離不開與想象中的讀者打交道。梅拉赫又提出必須研究讀者接受的兩個重要方面:即讀者接受是在何等程度上同作品的思想內容和審美內容相適應的;作品的結構和接受的結構處于何種相互關系之中。他還反對解釋的隨意性,認為文學接受受到作品的客觀性的制約,“科學的接受研究必須遵循這樣的前提:藝術是現實的客觀反映,而這種現實又是通過藝術家的世界觀和個性折射出來的。對讀者來說,作品所反映的現實,只能是一種間接反映的現實。”[13]赫拉普欽柯也反對把文學接受看成是讀者獨立的再創造,在他看來,正是作品本身所反映的人的生活、情感以及形象系統方面的特征決定了對讀者的影響。他認為文學的實質和特點就是,生活和人的爭論,“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作品永遠是關于生活和人的爭論,永遠是關于人物之間的不協調、性格的沖突、作者和讀者同一定生活現象的錯誤觀念所進行的爭論”。[14]藝術形象系統總是通過制約它們內在運動的那些矛盾展開,體現出兩種對立的生活原則和精神原則的碰撞,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顯然也參與了這場爭論。赫拉普欽柯還指出,作家的主觀構思并不決定作品的客觀社會效果,作品一旦形成就成為社會財富,便涉及到許多社會過程和許多生活現象,只有作品對生活的概括深度才處于首位,越是偉大的作品,其接受潛能也就越大。
綜上所述,20世紀中葉以降西方文藝理論研究重心發生“讀者”轉向,深刻影響了西方文論史課程內容的知識形態。本文對讀者范式下的西方文論史知識構成的新形態概括為五個方面,即經驗實證式、讀者反應式、意識批評式、闡釋共同體式、意識形態式。這五種形態體現了反本質主義文論之后的文藝理論建構性特征和多角度開拓,對“讀者”范式下西方文論史課程的知識構成和開創意義具有認識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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