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孫吃垮的江山

梁發(fā)芾

隨著后代人數(shù)的劇烈膨脹，宗藩祿米就成為越來越沉重的負擔，甚至成為大明王朝的夢魘

朱元璋建立政權(quán)后，實行分封制，把自己的兄弟以及兒子們都分封成王。朱元璋說：“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遠。秦廢之而速亡……為長久計，莫過如此”“昔者元失其馭，英雄并起，四方鼎沸，民遭涂炭。朕躬率師徒以靖大難，皇天眷佑，海宇寧謐。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wèi)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有爵封，分鎮(zhèn)諸國”。按照初衷，這些分封的親王，不但有土地、有王府，而且有實在的兵權(quán)，國家有事，藩王就可以指揮軍隊，參與維護統(tǒng)治之類的軍事工作。

朱元璋認為，周朝分封制使得周朝有八百年穩(wěn)定的江山，而秦始皇廢除了分封制，結(jié)果二世而亡。保衛(wèi)江山，維護統(tǒng)治，還是攜帶自己基因的自家子弟可靠。所以，他必須實行分封制。他把跟他創(chuàng)業(yè)的功臣們差不多都殺了，把王侯封給自家子孫，讓他們帶兵鎮(zhèn)守四方，保衛(wèi)京城，希望自家江山達到周朝八百年那樣的長久。雖然分封宗室子弟，給他們土地或軍權(quán)，必然帶來骨肉相殘、國家分裂的嚴重后果，但朱元璋或許覺得，大好的江山、碩大的產(chǎn)業(yè)，不交給自家子弟享用，豈不是吃了大虧？朱元璋的分封制果不其然就帶來了無數(shù)的麻煩。在明朝，有數(shù)次藩王發(fā)動的武裝叛亂，第一次就發(fā)生在他死去不久，由他的四兒子朱棣發(fā)難，以藩王身份從北京攻占首都南京，推翻了朱元璋的孫子，也是朱棣的侄兒——建文帝，上演了空前慘烈的家族殘殺悲劇。朱元璋之后的明朝皇帝們也發(fā)現(xiàn)朱元璋出于自私的心理而建立的分封制，實在是政權(quán)最嚴重的威脅。所以，以后分封的藩王就受到嚴格限制，尤其不許染指軍事。就連崇禎時期滿人入侵，國勢危如累卵的情況下，受封河南的唐王欲率兵勤王，不但受到皇帝下詔切責，被勒令回安陽，事后追究，還將唐王廢為庶人，幽于鳳陽。

朱元璋除了給子弟們空前巨大的權(quán)力外，還給予非常優(yōu)厚的爵祿待遇。對于爵位，歷史上往往是降等襲爵，也就是繼承爵位的兒子從父輩那里得到的爵位，要比父輩的低一等。這樣經(jīng)過數(shù)代之后，就成為平民了。漢朝和唐朝的宗室都是這樣的，經(jīng)過若干代以后，就不再是天潢貴胄，得和老百姓一樣自謀出路了。所以我們看到，劉備雖然自稱是中山靖王之后，也只好賣草鞋過日子；李賀雖然是唐朝的宗室之后，也只是一個平民詩人。但朱元璋的制度不是這樣。嫡子繼承父親的爵位并不降等，庶子降等襲爵，但到了七代后就永遠停留到奉國中尉上，不再降等。這樣不管過多少年，只要是當年受封的朱家子弟，就永遠是皇親國戚，擁有特權(quán)，享受祿米和其他優(yōu)待。

朱元璋的爵位分為八等，依次是：親王、郡王、鎮(zhèn)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zhèn)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朱元璋對于朱家的女兒也是格外照顧，分了六個等級的爵位，依次是：公主、郡主、縣主、郡君、縣君、鄉(xiāng)君。不同的爵位對應(yīng)著不同的祿米等特權(quán)。洪武八年規(guī)定親王一年的祿米是5萬石。一石大米大概相當于今天120斤左右，5萬石大概相當于600萬斤的樣子，差不多是2萬人一年的口糧。因為這個待遇實在太高了，朱元璋后來進行了調(diào)整，調(diào)整后的祿米標準是：親王1萬石，郡王2000石，鎮(zhèn)國將軍1000石，輔國將軍800石，奉國將軍600石，鎮(zhèn)國中尉400石，輔國中尉300石，奉國中尉200石；公主及駙馬2000石，郡主及儀賓800石，縣主及儀賓600石，郡君及儀賓400石，縣君及儀賓300石，鄉(xiāng)君及儀賓200石。這里的儀賓就是指郡主、縣主、郡君、縣君、鄉(xiāng)君的丈夫。只要是朱元璋子弟的后代，每人每年至少有200石的祿米。

天潢貴胄的祿米，在開國之初當然不是太大的負擔，因為人數(shù)不是很多。但隨著這些人后代人數(shù)的劇烈膨脹，宗藩祿米就成為大明王朝越來越沉重的負擔，甚至成為大明王朝的夢魘。

朱元璋的后代們的繁衍能力實在太過強大。

明朝初封83位親王、80位公主，這些人當然主要是朱元璋的兒子和女兒，但也有他的兄弟姐妹之類。以后所有的宗藩人員，都是這163位的后代。根據(jù)記錄宗藩人口的《玉牒》統(tǒng)計，到嘉靖30年（1551年），當時在世的宗藩人數(shù)為19607人，也有人統(tǒng)計為19611人，其中男性9828人，女性9783人。現(xiàn)在研究者認為，當時宗藩人數(shù)為19600人左右，是比較可信的數(shù)字。又過了些年，到了萬歷22年（1594年），被統(tǒng)計在玉牒上的宗藩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157000多人，也有人認為是16萬人，甚至還有認為是60萬人的。現(xiàn)在的研究者認為，16萬人可能接近當時的實際，而60萬人有些難以置信。

宗藩人數(shù)由明初163人增加到1.9萬人，時間花去180年。而從1.9萬人到16萬人，增加8倍，僅僅花去40年時間。這說明，明朝宗室人口，是以一種加速度的方式，高速增加的，屬于爆炸式增長。從宗室人口達16萬人到明朝滅亡，還有半個世紀之久。這半個世紀中，即使按照保守的算法，不考慮加速度因素，僅僅按照此前40年8倍計算，到1644年明朝滅亡時，宗室人口也應(yīng)該達到130萬人。這樣龐大的宗室，確實是養(yǎng)不起了。

明朝宗藩人口如此劇烈膨脹，當然是有原因的。奪了江山的統(tǒng)治者要讓攜帶自身基因的后代更多地占領(lǐng)這個世界，這符合動物性的規(guī)律，本來中國的王朝就是按照動物界的規(guī)律構(gòu)造和運行的。明清故宮里面不是有個叫做“螽斯門”的地方嗎？螽斯是一種繁殖力驚人的昆蟲，因為繁殖力驚人，故被皇家作為多生多育的圖騰而謳歌、崇拜。有詩為證。詩曰：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解釋這首詩的《毛詩序》就說：“《螽斯》，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于是皇家婦女，個個發(fā)揚螽斯精神，日以繼夜，勤奮生育。一個女人的肚子忙不過來，還要弄一些小老婆，起早貪黑地生。資料記載說，山西的慶成溫穆王，有20多個大小老婆，有44個兒子、163個孫子、510個曾孫。也有記載說他有一百個兒子，長子襲爵為王，其他99人封為鎮(zhèn)國將軍。但山西巡撫向朝廷上奏說，慶成王實際上有兒女94人，“恐其中有收養(yǎng)異姓之弊”。因為是天潢貴胄，生孩子多多益善，孩子一旦出生，不管男女至少每年有200石的祿米，那么，誰還好意思讓大小老婆的子宮閑著？生不出來，抱養(yǎng)一些而冒領(lǐng)祿米也是劃算的。

這樣無度狂生的結(jié)果，是大明的人民無法負擔的。嘉靖41年（1562年），一位叫林潤的御史上奏說，當時應(yīng)該支給宗藩的祿米，已達853萬石。而當年的全國稅糧米麥加起來才22850595石。祿米占總額的37.33%。就是說，全國以大米和小麥征收的皇糧國稅的三之一以上，給了這幫寄生蟲。而在山西，存留米152萬石，而祿米需312萬石；河南存留米84萬石，祿米需192萬石。這兩地的存留米還不夠應(yīng)支祿米的一半。這位林潤說：“今天下事極蔽而大可慮者，莫勝于宗藩。”而那時候宗室人數(shù)才不過兩萬人。以此推算，當宗室人口達到十幾萬人幾十萬人的時候，祿米的負擔將是何等沉重！

這些天潢貴胄們當然不僅僅是要祿米。最嚴重的是，宗室還要霸占當時最為寶貴的財富，即肥沃的良田。在河南等土地肥沃的地方，良田幾乎都被宗室霸占，形成巨大的王府莊田。他們得到莊田的途徑，主要是欽賜、奏討、納獻、爭奪、直接侵占。欽賜的有“脂粉地”“雞鵝食田”等名目。

大明的皇帝給自己的弟弟或兒子賞賜良田，雖然沒有形成明確的制度，但差不多形成了慣例。有時候皇帝可能沒有賞賜，而子弟們看中了某些地方的良田，向皇帝奏討，皇帝也無不應(yīng)允。對于皇帝來說，給自己的兄弟和兒子賞賜一些良田有什么難處？天下都是他們朱家的，幾塊土地算什么？不過，如果賞賜太多，會嚴重影響國家財政收入，最終威脅到朱家江山。但皇帝一般都是短視的，看不到這么遠。

嘉靖皇帝給他的兒子們都進行了賞賜，總面積有4萬頃之多。4萬頃是什么概念？一頃是100畝，當時一般自耕農(nóng)擁有10畝良田也就是不錯的人家了。全國的農(nóng)田總面積，在明初就是四五百萬頃，后來增加也不過七八百萬頃，萬歷時期最多，也才1161萬頃。但嘉靖皇帝還不是明朝最慷慨的皇帝。萬歷皇帝給自己的弟弟潞王一次就賞賜了4萬頃莊田，大概是打破了歷史記錄。皇帝意猶未盡，命令大臣說：“再查相應(yīng)地土，不妨數(shù)外加給，副朕友愛同氣至意。”意思是說，應(yīng)該繼續(xù)搜羅土地，在四萬頃的數(shù)字外繼續(xù)增加，使賞賜土地的數(shù)量，能夠符合我愛護弟弟的深情厚誼。

賞賜了弟弟之后，萬歷皇帝溺愛的兒子福王要就藩河南府，萬歷又要賞賜。他要求按照賞賜潞王的先例，也賞賜4萬頃。不過這次賞賜遭到各位大臣的激烈反對。不得已，皇帝只好減一半，賞賜2萬頃。但2萬頃也不容易弄到。大臣們和皇帝爭論了一年多的時間，但皇帝的意志不可逆轉(zhuǎn)。河南的土地湊不夠數(shù)，于是讓山東、湖廣協(xié)濟。河南被攤派肥田11028頃，山東被攤派了4480頃，湖廣被攤派4485頃。湖廣完不成任務(wù)，要求減少1000頃，皇帝不答應(yīng)。沒有辦法，湖廣把以前抄沒的張居正的800頃都算上，而張居正被抄沒的這800頃，本來是民間士民已經(jīng)花了銀子購買了的私有土地。這樣還不夠，實在沒法可想，湖廣巡撫董漢儒申請每年給福王繳納一萬兩白銀替代，皇帝仍然不答應(yīng)。福王最終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怂蟮耐恋兀绾蔚玫降模窡o明文。《明史》評論說，福王的莊田“尺寸皆奪之民間，海內(nèi)騷然”。

福王還有三個弟弟，即瑞王、惠王和桂王。他們?nèi)齻€要離開京城到自己的王府就藩的時候，每人也得到了3萬頃的賞賜莊田。為搜刮夠這9萬頃莊田，陜西、湖廣的官府和百姓被弄得雞犬不寧，終于“土膏罄盡，搜括力窮”。

皇帝賞賜子弟的土地，本來應(yīng)該是官田，不應(yīng)該搶奪民田。但實際上，只要皇帝的子弟們看中了哪些民田，皇帝一個圣旨，就可以強行奪去。成化年間，德王看中了山東白云、景陽、廣平三湖湖地，向皇帝奏討。皇帝當即下詔準賜。但湖地只有514頃，而德王府卻捏造說有1300頃。朝廷派人實地踏勘，只有差不多400頃。但官員們迎合德王府的意思，把湖邊周圍老百姓的民地都計算在內(nèi)，湊了1300頃，強行把老百姓的土地撥給了德王府。

王府向皇帝奏討土地，往往說這些土地是“未稅地”或“無糧白地”。所謂“未稅地”和“無糧白地”，是指在朱元璋剛剛奪得政權(quán)時，為了吸引百姓開墾荒地，曾經(jīng)對于某些新開墾的荒地承諾“永不起科”即永遠不征稅。在皇帝看來，因為這些土地上沒有田賦，將這些土地賞賜給子弟，并不會造成國稅的流失。可是對于老百姓來說，這些土地是在皇帝“永不起科”的鼓勵下開墾的，完全屬于私有土地。

國家的資源是有限的，老百姓的生產(chǎn)能力是有限的，國家能夠從這些資源中掠奪和榨取的油水，也不是無止境的。但需要這些資源的皇室和宗藩人口的增加和欲望膨脹卻是無限的。有限的資源、有限的產(chǎn)出，遭遇無限的人口膨脹和生活欲求時，危機就產(chǎn)生了。這與草原生態(tài)是一樣的。草原遭受過度放牧就會退化，只有限制放牧才能恢復生態(tài)平衡。王朝生存要恢復生態(tài)平衡，就只有減少宗室人口和欲望。當王朝無法縮減自己的天潢貴胄，不能應(yīng)對危機的時候，便只好完蛋，新的王朝重新開始。不管怎么說，新開始的王朝的宗藩人數(shù)是有限的，大家還養(yǎng)得起，日子還過得去。但危機仍在醞釀中，老百姓夜以繼日地創(chuàng)造財富的時候，江山擁有者卻在日以繼夜地生兒育女。他們?nèi)丝谂蛎浀乃俣龋h遠快于百姓財富積累的速度，久而久之，百姓壓力再次達到臨界點，于是，江山又一次易主了。這就是中國王朝循環(huán)更替的周期律。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