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一
先秦諸子,都是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沒有一個是純粹的文學家。但是,他們要讓自己的思想說服人、感染人,就不能不運用文學手段。而且,有一些思維方式,從產(chǎn)生到完成都必須仰賴自然、譬引鳥獸、傾注情感、形成寓言,這也就成了文學形態(tài)。
思想家和哲學家在運用文學手段的時候,有人永遠把它當作手段,有人則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實也算得上是一個文學家。
先秦諸子由于社會影響巨大,歷史貢獻卓著,因此對中國文脈的形成有特殊貢獻。但是,這種貢獻與他們在思想和哲學上的貢獻,并不一致。
我對先秦諸子的文學品相分為三個等級——
第一等級:莊子、孟子;
第二等級:老子、孔子;
第三等級:韓非子、墨子。
在這三個等級中,處于第一等級的莊子和孟子已經(jīng)是文學家,而莊子則是一位大文學家。
把老子和孔子放在第二等級,實在有點委屈這兩位精神巨匠了。我想他們本人都無心于自身的文學建樹,但是,雖無心卻有大建樹。這便是天才,這便是偉大。
在文脈上,老子和孔子誰應領先?這個排列有點難。相比之下,孔子的聲音,是恂恂教言,渾厚懇切,有人間炊煙氣,令聽者感動,令讀者縈懷;相比之下,老子的聲音,是鏗鏘斷語,刀切斧劈,又如上天頒下律令,使聽者驚悚,使讀者銘記。
孔子開創(chuàng)了中國語錄式的散文體裁,使散文成為一種有可能承載厚重責任、端莊思維的文體。孔子的厚重和端莊并不堵眼堵心,而是仍然保持著一個健康君子的斯文瀟灑。更重要的是,由于他的思想后來成了千年正統(tǒng),因此他的文風也就成了永久的楷模。他的文風給予中國歷史的,是一種樸實的正氣,這就直接成了中國文脈的一種基調(diào)。中國文脈,蜿蜒曲折,支流繁多,但是那種樸實的正氣卻顛撲不滅。因此,孔子于文,功勞赫赫。
本來,孔子有太多的理由在文學上站在老子面前,誰知老子另辟奇境,別創(chuàng)獨例。以極少之語,蘊極深之義,使每個漢字重似千鈞,不容外借。在老子面前,語言已成為無可辯駁的天道,甚至無須任何解釋、過渡、調(diào)和、溝通。這讓中國語文,進入了一個幾乎空前絕后的圣哲高臺。
我聽不止一位西方哲學家說:“僅從語言方式,老子就是最高哲學。孔子不如老子果斷,因此在外人看來,更像一個教育家、社會評論家。”
外國人即使不懂中文,也能從譯文感知“最高哲學”的所在,可見老子的表達有一種“骨子里”的高度。有一段時間,德國人曾驕傲地說:“全世界的哲學都是用德文寫的。”這當然是故意的自我夸耀,但平心而論,回顧以前幾百年,德國人也確實有說這種“大話”的底氣。然而,當他們讀到老子就開始不說這種話了。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在幾乎每個德國家庭都有一本老子的書,其普及度遠遠超過老子的家鄉(xiāng)中國。
我一直主張,一切中國文化的繼承者,都應該虔誠背誦老子那些斬釘截鐵的語言,而不要在后世那些層級不高的文言文上廝磨太久。
說完第二等級,我順便說一下第三等級。韓非子和墨子,都不在乎文學,有時甚至明確排斥。但是,他們的論述也具有了文學素質(zhì),主要是那些干凈而雄辯的邏輯所造成的簡潔明快,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閱讀上的愉悅。當然,他們兩人實干家的形象,也會幫助我們產(chǎn)生文字之外的動人想象。
更重要的是要讓出時間來看看第一等級,莊子和孟子。孟子是孔子的繼承者,比孔子晚了一百八十年。在人生格調(diào)上,他與孔子很不一樣,顯得有點驕傲自恃,甚至盛氣凌人。這在人際關系上好像是缺點,但在文學上就不一樣了。他的文辭,大氣磅礴,浪卷潮涌,暢然無遮,情感濃烈,具有難以阻擋的感染力。他讓中國語文,擺脫了左顧右盼的過度禮讓,連接成一種馬奔車馳的暢朗通道。文脈到他,氣血健旺,精神抖擻,注入了一種“大丈夫”的生命格調(diào)。
但是,與他同一時期,一個幾乎與他同年的莊子出現(xiàn)了。莊子從社會底層審察萬物,把什么都看穿了,既看穿了禮法制度,也看穿了試圖改革的宏謀遠慮,因此對孟子這樣的浩蕩語氣也投之以懷疑。豈止對孟子,他對人生都很懷疑。真假的區(qū)分在何處?生死的界線在哪里?他陷入了困惑,又繼之以嘲諷。這就使他從禮義辯論中撤退,回到對生存意義的探尋,成了一個由思想家到文學家的大步躍升。
他的人生調(diào)子,遠遠低于孟子,甚至也低于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別的“子”。但是這種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從世界和人生底部窺探,問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問題。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未必能成為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他最杰出之處,是用極富想象力的寓言,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難忘的故事,而在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 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這一下,他就成了那個思想巨人時代的異類、一個充滿哲思的文學家。《逍遙游》《秋水》《人間世》《德充符》《齊物論》《養(yǎng)生主》《大宗師》……這些篇章,就成 了中國哲學史、也是中國文學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后歷史上一切有文學才華的學人,都不會不粘上莊子。這個現(xiàn)象很奇怪,對于其他“子”,都因為思想觀念的差異而有明顯的取舍,但莊子卻例外。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講的那些寓言故事,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與南天北海融為一體的自由精神,沒有人會不喜歡他時而巨鳥、時而大魚、時而飛蝶的想象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形象大于思維,文學大于哲學,活潑大于莊嚴。
二
我把莊子說成是“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但請注意,這只是在“諸子”中的比較。如果把范圍擴大,那么,他在那個時代就不能奪冠了。因為在南方,出現(xiàn)了一位比他小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個先秦時期的文學冠軍。
不僅如此,作為中國第一個大詩人,他以《離騷》和其他作品,為中國文脈輸入了強健的詩魂。對于這種輸入,連李白、杜甫也頂禮膜拜。因此,戴在他頭上的,已不應該僅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說到,中國文脈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所以對詩已不陌生。然而,對詩人還深感陌生,何況是這么偉岸的詩人。
《詩經(jīng)》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詩大多是朝野禮儀風俗中的集體創(chuàng)作,那些名字很可能只是采集者、整理者。從內(nèi)容看,《詩經(jīng)》還不具備強烈而孤獨的主體性。按照我給北京大學學生講述中國文化史時的說法,《詩經(jīng)》是“平原小合唱”,《離騷》是“懸崖獨吟曲”。這個懸崖獨吟者,出身貴族,但在文化姿態(tài)上,比莊子還要“傻”。諸子百家都在大聲地宣講各種問題,連莊子也用寓言在啟迪世人,屈原卻不。他不回答,不宣講,也不啟迪他人,只是提問,沒完沒了地提問,而且似乎永遠無解。
從宣講到提問,從解答到無解,這就是諸子與屈原的區(qū)別。說大了,也是學者和詩人的區(qū)別、教師和詩人的區(qū)別、謀士與詩人的區(qū)別。劃出了這么多區(qū)別,也就有了詩人。
從此,中國文脈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不再合唱,不再聚眾,不再宣講。在主脈的地位,出現(xiàn)了行吟在江風草澤邊那個衣飾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貴,離群而憫人。他不太像執(zhí)掌文脈的人,但他執(zhí)掌了;他被官場放逐,卻被文學請回;他似乎無處可去,卻終于無處不在。
屈原自己沒有想到,他給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開了一個大玩笑。玩笑的項目有這樣兩個方面——
一、大家都習慣于稱他“愛國詩人”,但他明明把“離”國作為他的主題。他曾經(jīng)為楚抗秦,但正是這個秦國,在他身后統(tǒng)一了中國,成了后世“愛國主義”概念中真正的“國”。
二、他寫的楚辭,艱深而華贍,民眾幾乎都不能讀懂,但他卻具備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節(jié)出現(xiàn)的全民歡慶,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這兩大玩笑也可以說是兩大誤會,卻對文脈意義重大。第一個誤會說明,中國官場的政治權(quán)脈試圖拉攏文脈,為自己加持;第二個誤會說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試圖借文脈,來自我提升。總之,到了屈原,文脈已經(jīng)健壯,被“政脈”和“世脈”深深覬覦,并頻頻拉扯。說“綁架”太重,就說“強邀”吧。
雅靜的文脈,從此經(jīng)常會被“政脈”“世脈”頻頻強邀,衍生出一個個龐大的政治儀式和世俗儀式。這種“靜脈擴張”,對文脈而言有利有弊,弊大利小;但在屈原身上發(fā)生的事,對文脈尚無大害,因為再擴大、再熱鬧,屈原的作品并無損傷。在圍繞著他的繁多“政脈”“世脈”中間,文脈仍然能夠清晰找到,并保持著主干地位。
記得幾年前有臺灣大學學生問我,大陸民眾在端午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的游戲,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沒有。屈原本人就重視民俗巫風中的祭祀儀式,后來,民眾也待他當作了祭祀對象。屈原已經(jīng)不僅僅是你們書房里的那個屈原。但是如果你們要找書房里的屈原也不難,《離騷》《九章》《九歌》《招魂》《天問》自可細細去讀。一動一靜,一祭一讀,都是屈原。
如此文脈,出入于文字內(nèi)外,游弋于山河之間,已經(jīng)很成氣象。
五
屈原不想看到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秦國縱橫宇內(nèi),終于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
幾乎所有的文學史都在譴責秦始皇為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而“焚書坑儒”的暴行,嚴重斫傷了中國文化。繁忙煙塵中的秦朝,所留文跡也不多,除了《呂氏春秋》,就是那位游士政治家李斯了。他寫的《諫逐客書》不錯,而我更佩服的是他書寫的那些石刻。字并不多,但一想起就如直面泰山。
對秦始皇的譴責是應該的,但我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卻有另一番見解。
我認為,秦始皇有意做了兩件對不起文化的事,卻又無意做了了兩件對得起文化的事,而且那是真正的大事。
他統(tǒng)一中國,當然不是為了文學,卻為文學灌注了一種天下一統(tǒng)的宏偉氣概。此后中國文學,不管什么題材,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隱含。李白寫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可見這種氣概在幾百年后仍把詩人們籠罩。王昌齡寫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秦人為后人開拓了情懷。
不僅如此,秦始皇還統(tǒng)一了文字,使中國文脈可以順暢地流瀉于九州大地。這種順暢,尤其是在極大空間中的順暢,反過來又增添了中國文學對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視野和責任。這就使工具意義和精神意義,產(chǎn)生了相輔相成的互哺關系。我在世界上各個古文明的廢墟間考察時,總會一次次想到秦始皇。因為那些文明的割裂、分散、小化,都與文字語言的不統(tǒng)一有關。如果當年秦始皇不及時以強權(quán)統(tǒng)一文字,那么,中國文脈早就流逸不存了。
由于秦始皇既統(tǒng)一了中國又統(tǒng)一了文字,此后兩千多年,只要是中國文人,不管生長在如何偏僻的角落,一旦為文便是天下興亡、炎黃子孫;而且,不管面對著多么繁密的方言壁障,一旦落筆皆是漢字漢文,千里相通。總之,統(tǒng)一中國和統(tǒng)一文字,為中國文脈提供了不可比擬的空間力量和技術(shù)力量。秦代匆匆,無心文事,卻為中華文明的格局進行了重大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