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飛躍
斷桅的宋代古船平臥在陳列館的廳池里,呼嘯的海風遠去了,啁啾的鷗鳥遠去了,悄無聲息的。廳池的瓷磚是蔚藍色的,表面還涂抹著藍色的油彩。木船泊在干涸的“海洋”上,這是它的榮耀?還是它的無奈?
莊為璣教授是發現這艘古船的功臣。1973年,時任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的莊老回故鄉考古,在泉州灣畔,邂逅一位陳姓搬運工。神聊中,老陳指著不遠處的灘涂,說,去歲漁家過年蒸糕,從海底下挖出一百多擔柴,燒不著,就沒再來挖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或許是天助莊老,正是退潮的時辰,殘留水漬的灘涂在陽光下五彩炫目。年逾花甲的莊教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不深的泥洞露出一截圓木,莊老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一搬,紋絲不動,再搬,還是紋絲不動。空氣仿佛凝固了,職業的敏感提醒他,底下可能隱藏著什么秘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瞬間形成請求
發掘。翌年七月,一彪人馬駐扎海岸,歷時四個月的挖土清淤,一艘有著13個隔艙的多桅帆船終于浮出土面,很快運往開元寺的跨院,過后不久,一座“泉州灣古船陳列館”拔地而起。
展廳里,隨船出土的文物彌足珍貴:宋錢、宋瓷、銅鏡、木牌木簽。文史資料是這樣寫的:泉州是宋元東方大港,宋景炎(1276-1278)年間,這艘裝滿貨物待發東南亞的中型商船,不幸桅折船傾,沉入海底
肯定有人會質疑,一艘沉船豈可證明泉州曾是飲譽世界的東方大港。其實,泉州還有多處等待發掘的沉船和燦若晚霞的人文遺跡,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莊為璣為泉州貢獻的何止是一條船?他的足跡幾乎走遍故鄉的山山水水,《晉江新志》、《泉州港研究》和《古刺桐港》傾注著他的愛心。讀了他的考古專著,我的目光一片清澈。泉州對外交好肇始于隋唐,現存最早最有影響的伊斯蘭史跡非圣墓莫屬。墓主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兩位得意門徒,他們于唐代武德年間來泉州傳教,卒后葬于東門外的靈山上。北宋初年,泉州社會安定,民康物阜,又有更多的被統稱為蕃商的各國僑民帶來無限商機,泉州街頭擠滿了“市井十洲人”。為了尊重他們的風俗習慣,朝廷恩準他們建寺禮拜,一時間,清真寺林立街頭。歲月無情,伊斯蘭教寺院大都湮沒于歷史塵埃,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的清凈寺已成魯殿靈光。1087年,泉州有了專管對外關系的市舶司,占盡天時地利的泉州如虎添翼,內港常常帆檣如云。與此同時,地少人稠的泉州,居民也相繼出海謀生。時至今日,不僅有620多萬泉州傳人旅居120多個國家與地區,還有根在泉州的70多萬港澳同胞和900多萬臺灣同胞,泉州海外創業的歷史豈能不長?
南宋偏安浙江,中國政治經濟中心南移,傳統的東北、西北陸路通商瀕于斷絕。為了開辟賦源,籌措軍費,“海上絲綢之路”取而代之。史書云:建炎二年(1128年),海泊稅收占國庫總收的三分之一。南宋政府嘗到外貿的甜頭,索性大開國門招商納客。在南方的三個重要港口中,明州(寧波)在宋金戰爭中遭受破壞,又靠近首都臨安,為了保護京畿,經常屯駐水軍,對外貿易迅速下降,很快為泉州所超過。而廣州在宋代曾發生過儂智高入侵事件,外貿活動一度停滯。泉州賴于經濟繁榮和有較好的航運基礎,故而地位驟然上升。財政拮據的朝廷虎視泉州,沉重的使命壓得泉州官員們喘不過氣來。唯恐出現閃失,他們為遠洋船隊能夠順風往來求庇于神明,于是,祈風典禮應運而生。儀式一般在每年的四月和十月舉行,正是出海和返航的時間。選好吉日后,市舶官員們相約到九日山的通遠王祠祈風祭海,爾后登山刻石記事。泉州的宋代祈風石刻不少,大都集中在西郊九日山的石崖上??淌杳苡兄?,蒼勁渾古,翔實記有祈風時間、地點和人物官員。不管以史學論,抑或以藝術論,其價值都難以估量。
海上航行,離不開航標指引。泉州灣畔尚存兩座十二世紀的航標塔,一處名曰六勝塔,另一處是關鎖塔,均為八角五層樓閣式石塔。塔尖燃燈導航,富有泉州特色。關鎖塔又名姑嫂塔。《閩書》說:昔有姑嫂,嫁為商人婦,商販去久不至,姑嫂塔而望之。凄美的愛情故事,道盡了漁家女子的辛酸。顯然,中國老早就有放眼世界的意識,只是被缺乏感受力和想象力的史官們疏忽了,加上明清那一段閉關鎖國的歷史。以致后人常常把馬可·波羅和利馬竇推崇為“發現”中國的功臣,把林則徐和魏源推崇為最早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
如果幾任提舉市舶官不是有心人,我們將會對南宋的泉州海事一知半解。紹興年間的葉延珪,在繁忙的公務之余,把商務的枝枝蔓蔓記入《海錄碎事》。寶慶年間的趙汝適,更是大有作為,他把泉州港與60多個國家地區的貿易情況寫成《諸蕃志》。今人研究泉州港的發展史,一般從《諸蕃志》入手。藉著史書的指引,我曾數度走入城南聚寶街。此街古時是“番貨遠物,異寶珍玩”的集散地,故名。往事越千年,我想象著蕃船浩浩蕩蕩地由后渚港駛入街邊碼頭停泊,貨物又經人挑馬馱轉運到這里,許多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商人叫得正歡
倘若先人地下有知,看著我們現在街頭街尾追著洋人瞧稀奇,肯定會笑罵子孫沒見識。
泉州人不僅善于遠洋,造船也很在行,宋詩“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可知鱗爪。鑒于東南海域曲折深闊、風大浪急,北國的平底船不習南方的水性。泉州工匠因地制宜,發明了吃水深、穩定性好的尖底船。船舶用材也有講究,關鍵部位選用硬木,楠木是艏柱的首選,龍骨則用浸水千年不朽的松木。眼前這艘古船,曾閱盡天風海濤,嘗盡深海的滋味,最后昏睡海底七百年,輪廓至今大致清楚,顯見泉州工匠打造船舶的傾力。
南宋的順帆風吹大了泉州的船隊,到了元代,泉州的航運就像墻上的爬山虎一樣蓬勃向上,后渚港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東方大港。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站在十三世紀的泉州碼頭上,百舸爭流的場面激起他的由衷贊嘆。馬可·波羅歸國后撰寫的游記,感召著更多的西方人前來泉州淘金。如今,泉州仍有甚多的少數民族,他們的祖先便是宋元年間的外僑。元末江西人汪大淵兩次由泉州附舶出洋,船隊滿載著云南的葉金,四川的草芎,泉州的瓷器,福州的漆器,明州的草席等貨物,成功地與十幾個國家完成交易,并且把沿途見聞寫成《島夷志略》,汪氏的盛舉為泉州揚名貼金。此是后話。
可嘆的是,明清統治者目光太過短淺,以海禁為國策。幾百年間,形同虛設的國際商埠,不止是泉州。尤其清廷一直以泱泱大國自居,不知外部世界己變化得天翻地覆,坐失了民族復興的良機。這種夜郎自大的心理催生出累累惡果,毀了國家,苦了人民。自詡固若金湯的防線,在列強的堅船利炮面前不堪一擊,最終落得割地賠款的下場。明清經濟之舟的斷桅和擱淺,泉州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城門失火的池魚。
古船平臥在展館里,悄無聲息。天地汲存了它的濤聲帆影,歷史礫石鐫刻著它的光榮履歷。我沒有為古船的孤獨悲傷,反而為它慶幸著。它的龐大家族早已粉身碎骨,唯有它在泥土庇護下得以留存。應當承認,泉州港歷經數百年的荒廢,長時間的淤積,已失去了東方大港的優勢。但古船永遠不老,先人的桅燈永在我們頭頂閃爍,亮如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