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陶晉《夢梅詞録》考辨

[越南]梁氏海云

內容提要 越南從劇大師陶晉的《夢梅詞録》是越南已知的兩部漢詞別集之一，但由於原本不傳，影響寥寥。陶晉身後，其詞作經歷了由輯佚而遞增、由辨僞而遞減的兩個過程。從一九六四年靜波抄本《先嚴夢梅吟草》至武玉瞭一九八五年版《陶晉——書目和資料》、二三年版《陶晉——詩和詞》，陶晉詞作共輯得六十首。但是經過學者考辨，這些詞多爲僞作。二九年，范文映發表《〈夢梅詞録〉的真相面貌》指出《夢梅詞録》六十首詞之中有三十八首詞抄襲自中國詞作。二一一年，范文映在《陶晉〈夢梅詞録〉一些留意點》中進一步指出其中四十三首詞不是陶晉的詞作。本文經過考訂認爲，《夢梅詞録》剩餘十七首詞作也是抄襲自中國，現存《夢梅詞録》爲僞作。

關鍵詞 陶晉 《夢梅詞録》 僞作 考辨

一 陶晉的生平

陶晉一生在阮朝爲官，歷經四位皇帝，擔任過參編、安靜主管、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工部尚書、一品管涵的職務，被奉爲大學者編義。他也曾經參軍參加反抗法國侵略，《強題自述關於陶晉》中記載陶晉曾參加番陪州的越南光復會的事跡，他還暗中幫助、保護會員的安全。然而時人與後人對他的爲官意圖均褒貶不一，甚至於對陶晉的人格産生了誤解。像阮綿審、阮綿寊這樣的一些皇族學者曾批評甚至逮捕過他，但後來他們都成爲陶晉親密的朋友。

經歷了皇帝更替帶來的政治動蕩，親眼目睹阮朝君臣因軟弱而被辱的政治局面，但憑他一己之力畢竟無法救國救民於水火之中，再加上來自他人的誤解，陶晉內心的苦楚可想而知。

但是他能進能退，能仕能隱，做官時‘天不予閑且向慢中尋小暇，事都如戲何須假笑非真’。閑居時‘十里回車看竹長，一春殘酒待蓮開’。他死後，藝精省的士大夫文人贊稱他的品格爲： ‘賢相風流驩郡十年猶傳草，名園消息瀨江千里憶寒梅。’陶晉自己的行爲、思想體現著他清白的品格。他的品格如同他的詩中所贊頌的梅花一般，《題梅山壽園》云： ‘閑向梅山卜壽園，石頭高踞笑無言。梅山他日藏梅骨。應有梅花作夢魂。’〔二〕又如《贈梅僧》： ‘南國梅僧老學神，淡將素非作春筵。醉頽落下蓮花帽，背後群姬笑欲顛。’〔三〕陶晉愛梅，號‘夢梅’，詞集題做《夢梅詞録》，正是其人格的體現。

二 《夢梅詞録》的輯佚與考辨

陶晉的《夢梅詞録》是越南已知的兩部漢詞別集之一，但由於原本不傳，影響寥寥。根據武玉瞭研究，陶晉詞和詩的存本很複雜，而且所有的作品都沒有作者的手稿，所以，我們現在接觸的詩詞主要通過其親友的書籍記載以及學者的考察得知。總體而言，陶晉身後，其詞作經歷了由輯佚而遞增、由辨僞而遞減的兩個過程。

(一) 《夢梅詞録》的輯佚過程

關於陶晉的詞的數量，目前主要有以下文獻資料有涉及，可供考證。

武玉瞭等主編的《陶晉的詩和詞》一書，有一段話：

陶晉詩與詞記載在很多別集中，有的專門抄陶晉詩作，有的跟別的作者的作品混在一起，其中《先嚴夢梅吟草》有他的兩位女兒竹嫌和之嫌記録，靜波奉抄在一九六四年十二月的是最可靠的版本。這本一共一百七首詩和詞。原本藏于義平省博物館，另一抄本則收于義平省京劇院圖書館。〔四〕

一九六四年靜波奉抄本《先嚴夢梅吟草》是目前可知較早的關於陶晉詞作的本子。而番福皆和莫文縱認爲，《先嚴夢梅吟草》的原名是《夢梅吟草》。〔五〕

一九八五年，武玉瞭等主編《陶晉——書目和資料》一書，指出陶晉現存《夢梅吟草》有一百七首漢詩與詞，《夢梅詞録》有五十九首漢詞，保存在義平京劇圖書館。但是此書中只有一個總數，缺少詞作具體內容的介紹。

一九八七年，武玉瞭等主編《陶晉——詩和詞》〔六〕一書，一一介紹了陶晉的二十四首詞。

夢梅一生著作甚富，有《夢梅吟草》、《夢梅詩存》、《夢梅詞録》、《夢梅文集》、《夢梅劇集》、《戲場隨筆》等行世。夢梅詞主要見於《夢梅吟草》和《夢梅詞録》，共九十餘首。〔八〕

阮廷復的文章中，並沒有陶晉詞作的詞牌以及詞作內容，只有一個總數。但這個數字是不可靠的，因爲《夢梅吟草》、《夢梅詩存》、《夢梅詞録》等書中的詞作有重複，這一問題武玉瞭已經指出。

經過輯佚，《夢梅詞録》的詞作數量達到六十首。

(二) 《夢梅詞録》的考辨過程

《夢梅詞録》的真實性問題，本世紀初才引起學者的關注。

在越南，關於《夢梅詞録》文本的研究，范文映獲得巨大的突破。他與陳文惜先生采用同一個研究方法，把全部陶晉的詞作集中在《陶晉——詩和詞》一書中，進行校勘。具體是：

目前爲止，陶晉的《夢梅詞録》原稿，並沒有被發現。《夢梅詞録》的詞作存本的情況比較複雜、混亂，作品不集中在一本書而分散在其他的文學作品中。這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一二〕

這首詩的大概意思：

枕頭陌生燈獨睡不著，整夜看《夢梅詞録》。

律音放曠蘇軾的詞也比不上，意思深遠超越柳永的詞。

山水祖國很重情義。月光、花草、鷹、柳含著深情。

三年不見陶翁，看完詞好像看到他的影子。

阮仲箎(一八五四—一九二二)，號左庵、安仁，評定人，越南十九世紀末的詩人，嗣德二十九年(一八七六)舉人，有《左庵詩集》、《西山名將征南》、《西山梁將外傳》、《雲山集筆》。阮仲箎對陶晉的京劇很有興趣，他收録一百二十種京劇劇本，給陶晉過目。陶晉看完，寫一首詩稱贊。一八九七年，他回故鄉(評定省)參加陶晉的詩會社，跟其他文人一起唱酬。所以，阮仲箎看過陶晉的《夢梅詞録》原本，這件事是可信的。〔一三〕

阮仲箎的這首詩對陶晉的《夢梅詞録》給予了較高的評價，認爲陶晉的詞既在音律、風格方面超過中國蘇東坡的作品，又在內涵方面超越柳永的作品。無論這段評論是否客觀，最重要的是，通過這首詩我們確定，陶晉生前有一部詞集，叫做《夢梅詞録》。

但是，現在我們所見的《夢梅詞録》與當時阮仲箎看到的《夢梅詞録》是同一部詞集嗎？到目前爲止阮仲箎看到《夢梅詞録》的原稿不知所蹤，也暫時沒有其他相關材料，所以很難斷定。

接承前輩對《夢梅詞録》版本的研究結果，並通過對《夢梅詞録》進行點校，可以得出以下認知：

第一，陶晉創作詞，並有《夢梅詞録》詞集，但不知是否存世。

第二，陶晉《夢梅詞録》的原本中，不能確定有多少首詞。因爲，沒有找到任何關於這件事情的史料記載。所以，我們只能通過後人編輯整理的成果來進行研究。

第三，按照前人的考證結果，《夢梅詞録》六十首詞至少有四十三首詞是抄自中國詞人的作品。剔除了四十三首詞作，《夢梅詞録》中只有十七首詞。

三 《夢梅詞録》餘詞辨僞

通過對《夢梅詞録》文本進行考辨，筆者發現現存《夢梅詞録》全部爲僞作，剩餘的十七首詞也不是陶晉作品，而是中國詞作。具體可分爲兩種： 清代的詞人作品與易君左的詞作。

(一) 《夢梅詞録》與清代的詞人作品相同的共八首(每首詞的序號是按照二三年版《陶晉——詩和詞》一書中的編序)

第四首，《過金龍驛》：

浪跡年年歎未收，重過金龍驛、憶同遊。垂楊何處系扁舟，香江水、依舊向東流。 寂寞轉添愁，閑鷗隨浪影、自悠悠。斜陽盡處遠山浮，西風裏、無數蓼花秋。〔一四〕

這首詞缺少詞牌，根據《欽定詞譜》，體式符合《小重山》規範。

查《全清詞·順康卷》，有張戩《小重山·過瓜步驛》與此詞近乎相同：

浪跡年年歎未收，重過瓜步驛、憶同遊。垂楊何處系扁舟，長江水、依舊向東流。 寂寞轉添愁，閑鷗隨浪影、自悠悠。斜陽盡處遠山浮，西風裏、無數蓼花秋。〔一五〕

兩首詞的區別主要有三點： 陶詞缺少詞牌名，詞題作‘過金龍驛’，張詞詞題作‘過瓜步驛’；陶詞第二句‘重過金龍驛、憶同遊’，張詞作‘重過瓜步驛、憶同遊’；陶詞第五句‘香江水、依舊向東流’，張詞作‘長江水、依舊向東流’。

張戩，字晉侯，浙江錢塘人，張臺柱之父，《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收有張臺柱(更名星耀)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年)十月初十奏摺一封，署‘臣張星耀，四川順慶府西充縣人，年四十九歲，康熙五十九年舉人，候選知縣’〔一六〕。據此可知，張星耀生於一六八一年。其父張戩應爲明末清初人。陶晉生於一八四五年，卒於一九七年，晚張戩兩百年左右。因此，張戩不存在抄襲陶晉的可能。

第五首，《秋怨》：

秋風一夜滿天涯，幾樹丹楓葉作花。漫倚高樓對落霞，不歸家，又見橫空雁影斜。〔一七〕

聶先、曾王孫《百名家詞鈔》〔一八〕收録有狄億《綺霞詞》，其中有《憶王孫·秋怨》一詞，與此詞一字不差。狄億爲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進士，早于陶晉一百多年，不存在抄襲陶晉的可能。

第七首，《蘇暮遮》：

白云來，紅日去。暮暮朝朝，幾度流光曙。家在歸仁城外住。畫鼓樓船，總是傷心處。 花溪，楊柳渡。野水寒煙，夢斷前村路。曾記年時遊別浦。一片黃蘆，飛出無邊絮。〔一九〕

《蘇暮遮》應爲《蘇幕遮》之誤。《全清詞·順康卷》收録有牛日旼《蘇幕遮·感懷》一詞：

白云來，紅日去。暮暮朝朝，幾度流光曙。家在天津城外住。畫鼓樓船，總是傷心處。 杏花溪，楊柳渡。野水寒煙，夢斷前村路。曾記年時遊別浦。一片黃蘆，飛出無邊絮。

兩首詞極爲相似，陶詞前段第五句爲‘家在歸仁城外住’，牛詞作‘家在天津城外住’；陶詞後段第一句‘花溪’，牛詞作‘杏花溪’。

牛日旼，字子穆，《東白堂詞選》收有其詞作一首，該書爲康熙十七年刊刻。《雍正畿輔通志》稱牛日旼爲‘大興人’，生卒年不詳，約生活在康熙、雍正時期，早于陶晉一百餘年。因此不存在抄襲陶晉詞的可能。

這首詞的作者應該是牛日旼。歸仁，是越南的一個省份，是陶晉爲官的地方。這首詞將‘天津’改爲‘歸仁’，手法並不高明。

第二十四首，《轉應曲》：

楊柳，楊柳，緑遍春江渡口。風前旋舞腰支，管盡人間別離。離別，離別，飛絮漫天如雪。〔二一〕

《全清詞·順康卷》收録有陳見鑨《轉應曲》一詞：

楊柳，楊柳，緑遍春江渡口。風前旋舞腰支，管盡人間別離。離別，離別，飛絮瞞天如雪。〔二二〕

兩首詞相比，只有一處不同，陶詞最後一句‘飛絮漫天如雪’，陳詞作‘飛絮瞞天如雪’。

陳見鑨，‘字在田，號淮士，虞山人’。‘與沈荃、尤侗、徐乾學、納蘭成德等酬唱，有《藕花詞》。’陳見鑨生卒年不詳，但可以確定是清初人，早于陶晉一百至兩百年。因此，不存在抄録陶晉詞的可能。

第三十八首，《江南好》：

前路遠，小泊緑楊橋。花港月明人影亂，玉樓風細笛聲高。獨客夜無聊。〔二三〕

《全清詞·順康卷》第十六冊收録姚士陛《江南好·真州道中》一詞：

前路遠，小泊緑楊橋。酒肆月明人影亂，水樓風細笛聲高。獨客夜無聊。〔二四〕

除了詞題外，這兩首詞只有‘花港’與‘酒肆’不同，‘玉樓’與‘水樓’不同。

姚士陛，字別峰，安徽桐城人，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舉人，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卒，有《空明閣集》附詞。姚士陛早于陶晉兩百年左右，因此，不存在抄襲陶晉的可能，這首詞的作者應該是姚士陛。

第四十六首，《雨中晚歸》：

秋暮，秋暮，衰柳寒潮古渡。晚風許我船歸，細雨蘆花雁飛。飛雁，飛雁，江上琵琶聲斷。〔二五〕

這首詞沒有詞牌，查《欽定詞譜》，譜式同於《調笑令》。

《全清詞·順康卷》收録此詞，作者爲孫琮，原題《調笑令·雨中晚歸，再別文虎》。孫琮，字執升、質聲，號寒巢，浙江嘉善人，約生於明崇禎九年(一六三六)，有《山曉閣詞》。‘早期詞作，與胡殿陳、顧璟芳、李葵生、顧琦坊、鄭允達等六人之作合編爲《蘭皋詩餘近選》二卷，附《蘭皋明詞彙選》以行。’〔二六〕孫琮早于陶晉兩百多年，因此不存在抄襲陶晉的可能。這首詞的作者應是孫琮。

第二十首，《如夢令》：

春夜小樓寒重，花插膽瓶香凍。燭淚串紅珠，透入月痕窗縫。如夢，如夢，何處曉鐘吹送。〔二七〕

第四十七首，《烏夜啼》：

清明小雨如絲，姊歸啼，不道落紅如許，踏成泥。 塔影濕，樹陰碧，倚樓時。細細一灣流水，曲通池。〔二八〕

查《全清詞》〔二九〕，這兩首詞與許田的詞作一字不差。

許田，字莘野，一名畾，字畾父，一字改邨，別號青塍，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清康熙四十二年(一七三)進士，官四川高縣知縣。著有《春夢詞》、《水痕詞》、《屏山詞話》。許田早于陶晉一百五十年以上，不存在抄襲陶晉詞的可能。所以，可以斷定這兩首詞也不是陶晉的作品。

以上八首詞，皆爲清代詞作，且作者皆早于陶晉一百年以上，或有詞集行世，或收入詞選中，若爲陶晉所作，顯然不應該出現在這些詞學文獻中。《夢梅詞録》中出現這些作品，説明編者是有意僞造陶晉詞的。但編者對於中國詞顯然不甚瞭解，因此出現許多錯誤，乃至將蔣捷《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這種廣爲人知的詞作僞托爲陶晉的作品。

除此之外，《夢梅詞録》剩下的九首詞皆重見於易君左的文集中。

(二) 與易君左的作品相同的共九首

第九首，《鷓鴣天》：

鄉國興亡感慨多。半生行徑笨如鼉。從今收拾絲和竹，不作風花雪月歌。 書黯淡，劍婆娑。中年豪放奈愁何。閑時自酌些些酒，窮極猶絳薄薄羅。〔三一〕

《易君左四十年詩》有《鷓鴣天》一首，與此詞一字不差，並有詞題‘裂新衣’三字。〔三二〕

第十一首，《綺羅香》：

塞雁南飛，江雲北渡，畫角悲涼如訴。錦繡江山，靄靄碧雲將暮。正風吹落日荒城，又雨打亂煙飛絮。莽男兒、爲國犧牲，長槍匹馬殺仇去。 遼陽誰問白骨，但看人間孤墳，哀哀無主。胡馬燕塵，夢裏猶懷驚懼。恨書生多負時艱，還作甚斷腸詩句。點中宵、尚在酣眠，聞雞應起舞。〔三三〕

查《易君左四十年詩》，有《綺羅香·聞義勇軍迫近遼陽》一詞：

塞雁南飛，江雲北渡，畫角悲涼如訴。錦繡河山，靄靄碧雲將暮。正風吹落日荒城，又雨打亂煙飛絮。莽男兒、爲國犧牲，長槍匹馬殺仇去。 遼陽誰問白骨，但有人間孤憤，哀哀無主。胡騎燕塵，夢裏猶懷驚懼。恨書生多負時艱，還作甚斷腸詞句。黯中宵、尚在酣眠，聞雞應起舞。〔三四〕

此詞與陶詞高度相似，僅幾處細節不同： ‘錦繡江山’作‘錦繡河山’，‘但看人間孤墳’作‘但有人間孤憤’，‘胡馬燕塵’作‘胡騎燕塵’，‘斷腸詩句’作‘斷腸詞句’，‘點中宵’作‘黯中宵’。

第十八首，《菩薩蠻》：

去年不比前年好，今年更比去年老。未老是雄心，毀憂國難深。 九邊烽火急，一派承平意。不必問梅花，寒枝盡暮鴉。〔三五〕

《易君左四十年詩》有《菩薩蠻》一首，與此詞內容一字不差，但多出詞題‘□□鳳□’。〔三六〕

第二十五首，《虞美人》：

珊珊花影霜寒重，悽絶還鄉夢。誰家簾外柳絲垂，一夜罡風吹散、滿城飛。 伶仃孤燕歸何處，不向梁間住。可憐哀淚已無多，流到香江滴滴、盡成波。〔三七〕

《易君左四十年詩》有《虞美人·還鄉》一詞：

珊珊花影霜寒重，悽絶還鄉夢。誰家簾外柳絲垂，一夜罡風吹散、滿城飛。 伶仃孤燕歸何處，不向梁間住。可憐哀淚已無多，流利湘江滴滴、盡成波。〔三八〕

兩首詞的差別有兩處： 易詞多出詞題‘還鄉’，與詞作內容相合；‘流到香江’，易詞作‘流利湘江’。其中，‘利’字應爲誤。

第二十六首，《蝶戀花》：

長河千里英雄跡。落日飛烏，一片興亡意。暮靄蒼茫星粒粒，倚橋人望香江碧。 少年吐盡如虹氣，壯歲登高，且把清泉汲。塞北天南刁斗急，此生不死終殲敵。〔三九〕

《易君左四十年詩》中有《蝶戀花·運河橋上》與此詞高度相似：

長江千里英雄跡。落日飛烏，一片興亡意。暮靄蒼茫星粒粒，倚橋人望金山碧。 少年吐盡如虹氣，壯歲登高，且把清泉汲。塞北天南刁斗急，此生不死終殲敵。

兩詞相較，僅三處不同： 易詞有詞題‘運河橋上’，而陶詞沒有；易詞首句作‘長江千里英雄跡’，陶詞作‘長河千里英雄跡’；易詞第五句‘倚橋人望金山碧’，陶詞作‘倚橋人望香江碧’。

第二十七首，《青玉案》：

男兒不向幽燕去。忍跼蹐、江南住。負此頭顱知已許。鮮花血染，熱情湯沸，一擲成孤注。 當年躍馬清郊路。彩筆爭傳好詩句。樂到而今都變苦。滿腔憂憤，八方風向，萬里長城哭。〔四一〕

查《易君左四十年詩》，有《青玉案·平津緊急，憤欲北行》一詞：

男兒不向幽燕去。忍跼蹐、江南住。負此頭顱知幾許。鮮花血染，熱情湯沸，一擲成孤注。 當年躍馬清郊路。彩筆爭傳好詩句。樂到而今都變苦。滿腔憂憤，八方風向，萬里長城哭。

兩詞相較，差別有二： 其一，‘負此頭顱知已許’，易詞作‘負此頭顱知幾許’，‘幾許’即‘多少’，語義更暢通；其二，易詞有詞題，交代了詞作背景，更切實可靠。

第二十八首，《滿江紅》：

雲鎖南樓，煙迷北固，故鄉有夢難成。中秋月色最分明，天似洗山光拂鏡，風不動、花影搖庭。從頭憶，幾年依約，屈指堪驚。 鸞飄鳳泊，扁舟載酒，無奈狂名。痛田園荒廢，匪盜縱橫。問何日五風十雨，讓我輩、同樂升平？關情處，雙株金桂，一架紫藤棚。〔四二〕

《易君左四十年詩》有《瀟湘夜雨·秋風起矣，懷故鄉所居南樓》：

煙鎖南樓，雲迷北固，故鄉有夢難成。中秋月色最分明，天似洗山光佛鏡，風不動、花影搖庭。從頭憶，幾年依約，屈指堪驚。 鸞飄鳳泊，扁舟載酒，無奈狂名。痛田園荒廢，匪盜縱橫。問何日五風十雨，讓我輩、同樂升平？關情處，雙株金桂，一架紫藤棚。〔四三〕

兩首詞的差別主要有四處： 其一，陶晉詞詞調作《滿江紅》，易君左詞調寄《瀟湘夜雨》。按《欽定詞譜》，《瀟湘夜雨》即《滿庭芳》。但是陶詞與易詞體式相同，與《滿庭芳》、《滿江紅》各體皆有較大差異，而尤近於《滿庭芳》，與《滿江紅》無涉。其二，易詞有詞題‘秋風起矣，懷故鄉所居南樓’，交代了寫作時間與動機，比陶詞更具體。其三，‘雲鎖南樓，煙迷北固’，易詞作‘煙鎖南樓，雲迷北固’。其四，‘山光拂鏡’，易詞作‘山光佛鏡’，語義更通。

第二十九首，《臨江仙》：

一曲清歌猶在耳，可憐花事闌珊。此生恩怨結成團。餘霞空自麗，飛夢與誰看？ 遙指御屏山下路，香江煙樹低連。離懷惆悵暮雲天。如何今夜月，卻何別家圓。〔四四〕

《欽定詞譜》收《臨江仙》詞牌名。這首詞與賀鑄詞體式相同，屬於變體。

《易君左四十年詩》中有《臨江仙·偶閲白石一詞有感，依韻對唱，不覺愀然》：

一曲清歌猶在耳，可憐花事闌珊。此生恩怨結成團。餘霞空自麗，飛夢與誰看？ 遙指金牛山下路，洞庭煙樹低連。離懷惆悵暮雲天。如何今夜月，卻何別家圓。〔四五〕

兩首詞不同之處有三點： 其一，易詞有詞題，説明創作動機和方法；其二，‘遙指御屏山下路’，易詞作‘遙指金牛山下路’；其三，‘香江煙樹低連’，易詞作‘洞庭煙樹低連’。‘御屏山’和‘香江’爲越南順華名物，在阮朝首都。‘金牛山’、‘洞庭’爲中國名物。按《欽定詞譜》，《臨江仙》體式第七句作仄平平仄平平，陶晉‘香江’二字出律，易君左詞更合規範。

第三十首，《菩薩蠻》：

清宵自酌三鍾酒，淚珠滿滴傾如斗。極北望烽煙，賊塵正蔽天。 梅花紅似血，不敵心頭熱。坐老在香江，含羞月一彎。〔四六〕

《易君左四十年詩》收録有《菩薩蠻·書憤》一詞：

清宵自酌三鍾酒，淚珠雨滴傾如斗。極北望烽煙，胡塵正蔽天。 梅花紅似血，不敵心頭熱。坐老在江南，含羞月一彎。〔四七〕

兩首詞相比，有四處不同： 陶晉詞少詞題‘書憤’二字，‘雨滴’作‘滿滴’，‘胡塵’作‘賊塵’，‘江南’作‘香江’。

易君左，易順鼎之子，生於一八九八年，卒於一九七二年。陶晉卒於一九七年，早于易君左六十五年左右。陶晉去世時，易君左剛十歲左右，由此而言，陶晉本人不存在抄襲易君左詞作的可能。

但是這本《夢梅詞録》並非陶晉生前原本，而是後人所編，成書年代不詳，其中在越南出現最早的作品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所以，現存《夢梅詞録》中這九首詞，究竟爲陶晉原有而被易君左抄襲，還是易君左所作而被《夢梅詞録》的編輯者抄入，在理論上都是存在可能的。

在尚未獲得《夢梅詞録》編輯和輯佚過程的具體歷史細節的情況下，貿然斷定這九首詞的歸屬問題，還缺乏最直接的證據。但是通過律校法等技術手段，亦可證實《夢梅詞録》中的這九首詞也是僞作，抄襲自易君左。

第一，律校。除去詞題上的差異，《夢梅詞録》中的這九首詞，七首與易君左的詞作存在異文，其中兩首能夠體現出二者在格律上優劣，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該詞作的具體歸屬問題。

其一，《綺羅香》一詞有六處異文，其中下片第二句《欽定詞譜》作平仄平平中仄，陶詞作‘但看人間孤墳’，易詞作‘但有人間孤憤’，其中‘墳’字爲平聲，陶詞出律。

其二，《菩薩蠻》一詞有四處異文，《欽定詞譜》所收正體、變體皆兩句一轉韻，且句句用韻。陶詞下片後三、四句‘坐老在湘江，含羞月一彎’之‘江’、‘彎’不協，出韻。此外，陶晉《滿江紅》一詞，易君左作《瀟湘夜雨》，體式均爲譜律所不載，不存在律校價值。

與易詞相對比，陶晉詞存在出律、出韻現象。如果説清末民國年間詞作出律問題所在多有，不宜作爲斷定詞作歸屬的參考標準，那麼出韻問題就顯得尤其低級，難免貽笑大方，因此更具有參考價值。

第二，易詞詞體資訊更準確、完整。陶晉詞作中，有誤以詞題作詞調的，如《過金龍驛》；有詞調錯誤的，如《滿江紅》。並且陶晉卒於一九七年，至靜波所抄本出現僅五十餘年，當不至於因年代久遠而脫至此。這些低級的錯誤反復出現在一部詞集中，與出韻現象一樣，本身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相對而言，易詞詞調記載更準確可靠。

第三，易君左的九首詞作，皆有詞題，且與詞作內容、情感指向高度吻合。不僅交代了具體的創作時間、背景、動機等，甚至指出步韻何人，爲陶詞所無。如《臨江仙》因讀白石詞有感，所以‘依韻對唱’；《綺羅香》因‘聞義勇軍迫近遼陽’而作；《鷓鴣天》‘裂新衣’一題與詞作內容‘閑時自酌些些酒，窮極猶絳薄薄羅’相吻合，《虞美人》‘還鄉’一題與‘悽絶還鄉夢’相吻合，《蝶戀花》‘運河橋上’一題與‘倚橋人望金山碧’相吻合，《青玉案》‘平津緊急，憤欲北行’一題與‘男兒不向幽燕去。忍跼蹐、江南住’等相吻合〔四八〕；《瀟湘夜雨》‘秋風起矣，懷故鄉所居南樓’一題與‘煙鎖南樓，雲迷北固’相吻合；《菩薩蠻》‘書憤’一題與‘胡塵正蔽天’、‘心頭熱’、‘坐老在江南’等可互相印證。

第四，易君左詞有本事可考。易詞詞題切實可信，有史可考，如《綺羅香·聞義勇軍迫近遼陽》乃寫一九三二年七、八月東北義勇軍襲擊日軍，三千義士完全包圍遼陽之前的抗日活動。《青玉案·平津緊急，憤欲北行》乃寫一九三三年熱河失陷，日軍迫近北平、天津之事。

除詞題外，部分詞作的內容亦可在易君左的遊記、隨感等文字材料中發見其本事。現舉一例，以見其概。《旅行雜志》一九三二年第六卷第十一期載易君左《八方風雨説三山》一文，記述了其遊‘北固山’、‘金山’、‘焦山’的情況，其中《金山紀遊》一節云： ‘歷代興亡，遺跡空存，殘照江山，徒資憑弔而已’、‘大江東下三千里’，《天風起，看江翻巨浪，山撼危亭》一節云： ‘在這八方風雨，長期國難的中間，我病了。那天扶病陪她(三姐君宣)去遊金山’，‘北固的樓臺不減金山的金碧’等〔四九〕，與《蝶戀花·運河橋上》之‘長江千里英雄跡。落日飛烏，一片興亡意。暮靄蒼茫星粒粒，倚橋人望金山碧’，‘塞北天南刁斗急’等，無論是身後時代背景，還是眼前情境、胸中所思所想，皆可互相印證，宛如注腳。

第五，如前所述，將中國地名改作越南地名，以及刪掉帶有中國地名的詞題，是《夢梅詞録》抄襲清代詞人詞作的兩種手段。而地名和詞題的差異，也是陶晉詞作與易君左詞作的區別之所在。易詞中，不僅‘平津緊急，憤欲北行’、‘聞義勇軍迫近遼陽’這類詞題不見於陶詞，而且‘湘江’、‘長江’、‘洞庭’、‘江南’在陶晉詞作中也紛紛作‘香江’。而詞作中的其他部分則高度吻合，可見這種手段乃是蓄意爲之，易詞被篡改，正如清詞被篡改，然而陶晉詞作雖改動地名，隱去了詞題，但是詞句所隱含的史實、情事，乃至景象、心境都可通過易君左的詞題、遊記及其他材料中得到完整、準確的揭示。由這些史實和情事出發，沒有理由否認這些詞作是易君左在其生活歷程中的所思所感。

第六，據《易君左自選集》所述，易氏曾遍遊東南亞，與海外華人華僑關係密切，詞名遠播，且與越南華僑有唱和。其詞作在越南有流傳，並且到美國。而陶晉詞作在陶晉去世後(一九七)很長一段時間內並無音訊。靜波抄本《先嚴夢梅吟草》是陶晉詞現存最早的本子，晚於易君左在東南亞的活動時間。

綜上所述，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詞體格律上，或者從詞作的創作背景、詞作背後的本事、創作動機、詞作情境內涵等方面，可以排除易君左抄襲陶晉詞作的可能，易君左顯然是這些詞作的原作者。

因此，《夢梅詞録》中剩餘的十七首詞作，有八首抄襲自清人，九首抄襲自易君左。結合范文映等人的研究成果，由後人輯佚而成的《夢梅詞録》六十首詞，至此，可全部認定爲僞作。

〔一〕武玉瞭《陶晉——書目和資料》(陶晉的生平與文學事業的材料)，義平技術和科學—義平通信和文化所—義平京劇院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第一頁。

〔四〕武玉瞭《陶晉——詩和詞》，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一九頁。

〔五〕武玉瞭《陶晉——書目和資料》，京劇院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第一四頁。

〔六〕武玉瞭《陶晉——詩和詞》，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八〕阮廷復《倉山、夢梅，越南詞的兩個不同境界》，《中國韻文學刊》二一三年一月，第二七卷第一期。

〔九〕陳文惜《陶晉的一些漢詞的校勘》，《文學研究》(是一種越南文學雜志，用越南語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出版)，二三年第二三、二四期。

〔一一〕范文映《陶晉〈夢梅詞録〉一些留意點》，《漢喃雜志》二一一年第三期。

〔一六〕秦國經主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十一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五四七頁。

〔一八〕聶先、曾王孫《百名家詞鈔》，清康熙緑蔭堂刻本。

〔二六〕孫克強、楊傳慶、裴喆編著《清人詞話》(上)，南開大學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五四頁。

〔三二〕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七四頁。

〔三四〕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八七頁。

〔三六〕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八七—一八八頁。

〔三八〕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八九頁。

〔四三〕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七九頁。

〔四五〕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八六頁。

〔四七〕易君左著，易鶚編《易君左四十年詩》，一九八七年自刊本，第一八八頁。

〔四八〕易君左《青玉案》詞題作‘平津緊急，憤欲北行’，説明此時作者身在南方，與詞句‘忍跼蹐、江南住’相吻合。

〔四九〕易君左《八方風雨説三山》，《旅行雜志》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