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沃克及其《沃克呼吁書》

焦高閣+李丹

發行、出版、流通刊物自古以來是社會抗爭者反抗現實政治的一個重要政治手段。這類刊物也往往被稱之為煽動性刊物。煽動性刊物能否出版、流通？這不僅是現代政府面臨的一個爭議性問題，也是自古以來社會爭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奴隸制問題是美國內戰前的主要社會問題，而圍繞廢奴刊物的出版、流通問題則是奴隸制問題的一個重要的政治議題，它涉及南、北各州在反奴隸制刊物的出版、流通自由等問題上的主要分歧，也涉及內戰前的聯邦制議題。1829年，《沃克呼吁書》（Walker" sappeal）出版，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本由一位自由黑人所撰寫的抨擊奴隸制的書籍。該書發行后，在佐治亞州造成了恐慌，該州州長、郵政局長頻繁與聯邦郵政部長以及紐約州長通信，要求一起解決《沃克呼吁書》的流通問題，最終引發了南部各州通過新一輪的禁止反奴隸制刊物流通的法律，同時也開啟了全國性反奴隸制刊物流通問題的爭論序幕。

一

19世紀20年代，反奴隸制的貴格教派創辦了眾多地方性奴隸解放協會，這些協會建立后，其成員出版和印刷了大量的反奴隸制報刊和書籍，促使反奴隸制刊物一時蓬勃發展。1826年，費城出版了《非洲觀察》；1827年，紐約出版了第一份由自由黑人出版的報紙 《自由期刊》；同年，羅德島發行了《研究者》；1828年，佛蒙特州出版了《自由出版》；同年，新奧爾良發行了《自由派》；1831年1月，威廉·加里森開始在波士頓創辦他的《解放者報》。據統計，截止到19世紀30年代中期，全美已有多達100份的反奴隸制報紙出版。反奴隸制出版物的繁榮以及流通引起了南部一些州的敵視，并引發了一些爭論，而這一爭論以1829年大衛·沃克（David Walker）出版的小冊子《沃克呼吁書》為頂點。

1785年9月29日，沃克出生于北南卡羅來納州的威爾明頓。他是一位遺腹子，其母親是一位自由黑人，父親是一位奴隸，按照黑人子女隨其母親身份的法律原則，他也獲得了自由黑人的身份。成年后，沃克游歷了南部諸州的很多地方，在旅行的過程中，他看到奴隸遭受虐待，從內心深處同情黑人奴隸，憎惡奴隸制。沃克最終在1825年定居于東部城市波士頓，這里自獨立戰爭后就廢除了奴隸制。

1827年，沃克在波士頓開了一家二手服裝店，所賺得的資金全部用于黑人解放事業。他很快成為波士頓黑人社區的一位領導人，之后又分別加入了波士頓有色人種協會和非洲人分會兩個組織，并成為新出版的《自由期刊》的代理人。這些活動不僅豐富了沃克的經歷，而且鍛煉了其寫作能力。

1829年，沃克出版了《沃克呼吁書》這本小冊子，它包括《致全世界有色公民書》的一個前言以及沃克的四篇小文章，一共76頁。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本由一位自由黑人所撰寫的抨擊奴隸制的書。該書包含的四篇小文章主要有以下四個主題。一是重視黑人的教育，二是堅持種族團結，三是譴責非洲殖民運動的活動，四是使得奴隸暴力活動合法化。

沃克批評了在政治上尋求解決廢除奴隸制的一些方法，尤其是當時著名的非洲殖民運動，即借助于向非洲殖民來終結奴隸制。同時，沃克也表明他只是憎恨白人奴隸主，并非憎恨全部白人，相反，他對那些貧困的非奴隸主白人還深表同情。至于是否可以運用暴力摧毀奴隸制，沃克的態度模棱兩可。他認為解決奴隸制的方法起源于《獨立宣言》，可以漸進地廢除奴隸制。在其中一些章節里，沃克則清楚表明，如果沒有其他的選擇方法來終結奴隸制，他不反對奴隸們通過暴動推翻奴隸制，最終達到奴隸的解放和自由。沃克的反奴隸制思想對后來的廢奴主義者影響深遠，這其中包括威廉·加里森和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但由于其支持暴力手段，這本書引發了南部奴隸主的恐懼，也因此被一些溫和的反奴隸制人士認為具有煽動奴隸暴動的性質。

二

《沃克呼吁書》一經出版，反奴隸制人士便利用便捷的海運將其大量運往南部各州。該書的傳播主要是經由兩個途徑。首先是經由郵政系統運送到南部城市，便利的聯邦郵政系統為反奴隸制刊物的傳播提供了有效的可能性，但因為《沃克呼吁書》發行量不大，經由這一途徑的傳播并不多，主要是通過第二種傳播途徑，即地方性的奴隸解放協會派一些貴格教徒攜帶和傳播該書。

南部第一次發現《沃克呼吁書》是在佐治亞州的港口城市薩凡。1829年5月，就在這本小冊子在佐治亞州流通后不久，薩凡納“附近的奧古斯塔市發生了一場災難性的大火災，地點接近于當地民兵的駐扎地。不久該市其他地區也發生了火災，于是，謠言和疑惑迅速彌漫整個城市，許多人認為這是奴隸暴動的序幕”。同年10月，奴隸暴動的流言彌漫著整個佐治亞州，而《沃克呼吁書》這本小冊子的出現更是加重了這種恐懼。12月21日，在米利奇維爾市，一位報社編輯以利亞·布立特（Elijah Burritt）寫信給沃克，請求郵寄幾本《沃克呼吁書》以散發給奴隸們。不久，布立特就兩次被捕，為了逃命，他拋棄了佐治亞州的事業和家庭。

同年12月，薩凡納市市長威廉·威廉姆斯（William T. Williams）寫信給該州州長約翰·基爾默（George Gilmer），告訴州長他逮捕了一名攜帶大量《沃克呼吁書》的奴隸。他督促基爾默運用其影響力督促該州在聯邦國會中的議員，提出一個全國性的禁止出版諸如《沃克呼吁書》之類等煽動性出版物的法律。基爾默同意此建議，寫信給佐治亞前任州長、時任聯邦國會參議員約翰·福塞斯（John Forsyth），并附帶郵寄了一本《沃克呼吁書》，督促他采取行動向國會提出禁止出版和流通此類煽動性讀物的提案。

然而，在給威廉姆斯的回信中，福塞斯卻拒絕督促佐治亞州在國會中的所有議員代表采取立法提議行動，他認為聯邦政府沒有權力通過這樣一種立法，但是，“州政府卻可以通過所有事關奴隸制的必要的法律”。事實上，福塞斯的這一看法是當時美國大多數聯邦國會議員的共識，即奴隸問題是南部各州的州內事務，聯邦政府無權參與，且聯邦國會也沒有權力，通過一項全國性的禁止煽動性刊物流通的法律，這是當時政治家們以及國會議員形成的一種共識。

事實上，相比于現如今美國聯邦國會的權力，19世紀的美國國會權力要小得多。19世紀上半期的美國處于所謂“二元聯邦制”（dual federalism）時期，即州政府全權管轄州內經濟和政治事務，聯邦政府只管轄州際間經濟與政治事務。在二元聯邦制下，大部分的民權問題在州的管轄之下，聯邦政府很少有機會插手。后來南部各州大肆通過禁止廢奴刊物流通的法律，這些舉措如果是在今天，都會違背聯邦憲法第一修正案，從而受到聯邦法院的制裁。

除了向州議會以及聯邦國會中的代表游說之外，佐治亞州長和薩凡納市長還分別寫信給波士頓市長哈里森·格里·奧提斯（Harrison Gray Otis），指出沃克這本“高度煽動性的書籍”出版于波士頓，請求奧提斯采取一些措施在源頭上制止沃克繼續再版這一小冊子。為此，奧提斯派人去搜查了沃克的二手服裝店，在店里發現了更多的小冊子。沃克承認他本人寫作、出版和發行了這本小冊子，但他卻不認為這樣做是犯罪的。波士頓的法律并不禁止其市民出版類似的出版物，奧提斯也就沒有將沃克治罪。不久，奧提斯頒發了一個警告，禁止船長海運具有煽動性的出版物，雖然它沒有明確指明“此物”就是《沃克呼吁書》這本小冊子。

與此同時，奧提斯回信給威廉姆斯和基爾默，解釋沃克并沒有違反任何聯邦法律或者是馬薩諸塞州的法律，雖然奧提斯本人作為一名普通公民可以理解佐治亞州所采取的禁止煽動性出版物的立法行動，但是作為波士頓的公共官員，他卻不能禁止沃克出版這一小冊子或者是阻止它的流通，因為這侵犯了沃克的言論自由權和出版自由權。

波士頓市長和薩凡納市長的這一通信實際上反映了南北部在對待反奴隸制出版物問題上所產生的矛盾，同時也揭示了南部奴隸制和北部公民言論自由權之間的沖突，自由和奴役的沖突在內戰前達到高峰，成為內戰到來的重要原因。

三

佐治亞州向波士頓市尋求支持的失敗，不僅是由于北部對試圖控制煽動性刊物的流通缺乏興趣，更重要的是這是違背北部各州保護公民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的州法的。最后，南部各州不得不訴諸州行動，來阻止煽動性刊物的傳播。1829年12月，在向州立法機構匯報的咨文中，州長基爾默提到了薩凡納市市長的信，并講道“該市的警察已經發現了六十本煽動性的書籍”。州議會同意州長的建議，迅速通過了旨在禁止該書在該州傳播的一些法令。為了防止一些黑人船員攜帶《沃克呼吁書》，一些法令還要求佐治亞州的船只只能雇傭一定數量的黑人船員，且暫時禁止從其他州買入奴隸。佐治亞州甚至懸賞1000美元捉拿沃克本人。

與此同時，南卡羅來納州也迅速做出反應。在其人口一半以上是黑人奴隸的郵件樞紐城市查爾斯頓，奴隸主對《沃克呼吁書》的傳播更感恐懼。1830年3月7日，查爾斯頓的警察逮捕了一名來自波士頓的船只上的乘務員，理由是他散發《沃克呼吁書》。兩個月后，這位名叫愛德華·史密斯（Edward Smith）的乘務員被處以1，000美元的罰款和一年的監禁。

參照佐治亞州州議會通過的法律，南部各州也開始通過禁止《沃克呼吁書》傳播的法律。1829—1830年底，南部各州掀起了新一輪的禁止反奴隸制言論的立法。這些法律規定，奴隸“不得接觸此類具有煽動性的出版物”，重罰散發此類刊物、煽動奴隸暴動的人，而且，教奴隸識字或閱讀也是違法的，法律不允許黑奴在沒有奴隸主監護人的陪同下私自游行，也不允許他們參加大規模的聚會，除非有白人在現場。1830年12月，北卡羅來納州議會通過了一項法令，為了阻止煽動性刊物的傳播，禁止教奴隸讀書和寫字，那些書寫和傳播煽動性刊物的人，將被指控犯有叛亂罪，將被處以不少于一年的監禁，并被鞭打，更嚴重者，可以被處以死刑。與此同時，北卡羅來納州的法律禁止發行這樣的出版物，“這些出版物明顯會導致奴隸不滿于奴隸主的控制和法律的束縛，自由黑人不滿于其社會地位和對其政治權利的剝奪”。弗吉尼亞州的法律甚至規定，任何人寫下或者是講述奴隸主不能將奴隸視為財產的言論，都是犯罪。著名的《奈爾斯周刊》在對弗吉尼亞州議會的立法評論中寫道：“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義的一件事啊，一個開二手衣店的黑人商人（大衛·沃克），竟然促使兩個大州（佐治亞州和弗吉尼亞州）采取了立法行動。”

1830年6月28日，沃克去世，盡管很多流言認為他是被毒死的，大多數歷史學家還是認為他是自然死亡，死于肺結核。沃克去世以后，《沃克呼吁書》也停止再版。次年底，弗吉尼亞州發生了納特·特納（Nat Turner）領導的黑人奴隸起義，這次起義殺死了大約55～ 60個白人，引發了新一輪的奴隸起義恐慌。南方人普遍認為這一起義受到了《沃克呼吁書》等反奴隸制刊物宣傳的鼓動，于是將這一小冊子添加到了非法出版物的名單之中。《沃克呼吁書》一書使沃克名聲鵲起，他的反奴隸制事業并未隨著他的去世而停止，而由其子埃德溫·沃克（Edwin Walker）所繼承。埃德溫·沃克是一位出色的黑人律師，1866年成為馬薩諸塞州州議會的第一位黑人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