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婷
摘 要:在小說《故鄉相處流傳》中,劉震云的敘述手法相比他之前的“官場”系列小說有了更高的自由,這部長篇寓言形式上更為特別,采用獨特的敘事結構、顛倒的時空概念、亦假亦真的歷史敘事等使得小說的意蘊更加深沉,引人深思。
關鍵詞:《故鄉相處流傳》 敘事 劉震云
★基金項目:本文系南通大學研究生了幾創新計劃項目合同書,項目名稱: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神怪敘事 項目編號:YKC16054
1993年劉震云發表了“故鄉”系列的第二部長篇《故鄉相處流傳》作為新歷史的代表作,體現了敘述手法上更加高度的自由,由此,劉震云的創作從寫實走向虛構,正如劉震云自己所說:“我想寫的就是‘敘述中的傳說和傳說中的敘述。使‘虛擬世界的真實和‘真實世界的虛擬渾然天成。”[1]這部長篇寓言雖然在藝術上沒有完美,但獨特的敘述手法、顛倒的時空概念、亦假亦真的歷史敘事是其最引人注目的特點,不僅如此,故事大量采用反復回環的敘述方式,讓讀者在豐富雜亂敘述模式中迷失。本文旨在嘗試使用結構主義批評有關理論來研究《故鄉相處流傳》的敘事結構。
一、時空交融的復合敘事
(一)歷史時空的共時性組合
劉震云在《故鄉相處流傳》中設置了四個并列的時空結構,分別寫了漢朝爭霸、明朝洪洞遷徙、清朝慈禧躲八國聯軍、1960大躍進饑荒四個時代,但是看似毫不相關的四個歷史時間段卻被相同的人物聯系在一起,使歷史呈現出鮮明的共時性特征。郭寶亮在《洞透人生與歷史的迷霧》一書中,將劉震云的幾部歷史系列的小說命名為"共時性歷史時空體”,指出劉震云善于改造歷史,“沿用了主流意識形態宏大敘事所常用的一種形式,但卻在關鍵的部位,填塞了自己的私人化與內核。”[2]旨在表明的是歷史小說講述的并非是真實的歷史,而將歷史僅僅看作一種反映歷史的角度,一種屬于作者自己的敘述話語,從而擴展了歷史小說的藝術表現空間,這也是新歷史小說的共性。劉震云在小說中塑造了豬蛋、孬舅、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和沈姓小寡婦等人物,這些人物突破時空的限制,分別經歷了四個歷史時期,但人物的角色、身份和地位隨著時空轉變產生變化,曹成在三國時期是位高權重的曹丞相,1960年卻難以逃脫被餓死的命運;與之相反,孬舅是三國時期的窩囊農民,1960年卻搖身一變成了村支書。劉震云“把歷史看作是一種單調、可悲的重復,難以走出的歷史怪圈,包含悲憫和自我反省色彩的歷史觀” [3],因此不僅在人物設置上,四個板塊的結構也保持了相似性:三國曹袁之戰和清末慈陳延津之戰都是兩方勢力沖突,搶地盤,草民在這樣動蕩的時代中還存在改變人生的可能性,比如豬蛋就在曹丞相的“新軍”里當上了小頭目,曹成在陳玉成的麾下居然也能混上“選美委員會主任”,更別提靠捏腳發家的白石頭父子和與慈禧太后當年有過舊情而地位陡升的六指。但朱元璋遷民延津和1960年大饑荒時期,則變成了高度集中的一元專制,草民對自己的處境毫無選擇:河南潞、澤兩州的百姓被扔鋼镚決定遷往延津,到了那里依然被當地地主壓迫,1960年的地主分子曹成袁哨以為用錢糧乃至女兒討好了村支書孬舅,可以換取不一樣的待遇,卻依然在饑荒里餓死。歷史是往復循環的怪圈,但無論如何循環,平民的處境都是那么悲傷凄涼,時間可以顛倒所有事物,卻不能改變權力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金字塔尖的人在政治舞臺上任性狂歡,愚弄著大眾,同時也糟踐著自己;底層的人明明有著足以顛倒格局的巨大力量,但他們綿羊盲從頭羊般的本性,卻決定了他們最終只能被金字塔尖的頭羊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無論時間和空間怎么轉變,都避免不了身份和地位造成的悲劇結局,這就是歷史背后驚人的相似之處。由此可見,劉震云這種共時性的敘述方式提供了重新審視歷史的角度,他描寫的是歷史,卻包含著他對民族文化、民族性格的觀點和看法。
(二)歷史未來的跨越拼接
除了共時性的歷史敘述方式,劉震云還采用了一些魔幻主義的藝術手法,將未來和歷史毫不顧忌地拼貼在一起,組成一場言說的游戲。比如在文章中,經常可以看到敘述時間的跳躍,將未來的事件引入當下進行敘述。例如,朱元璋時期的曹成和袁哨居然還記得三國時期的事,承認兩人當年是因為沈小寡婦而鬧翻;又比如,三國時的曹操居然知道“我”是“當代中國一個寫字的”;而太平天國時期的剃頭匠六指,不僅知道現代發型:錛式、刨式、鑿式或錐子式,還知道美國西部開發的歷史;又比如各種機構設施,超越了當時時代的水平:三國延津最后一役曹操動用了直升飛機,袁哨動用了高射炮;太平天國時期就成立了諸如現代的各種政府機構:“選美辦公室”、處理遺留問題辦公室……除此之外,人物的語言也十分鮮明地體現了這種歷史時間的錯位,無論是東漢時期的歷史人物,還是大躍進時候的現代百姓,經常會冒出另一個時代的語言。例如:太平天國的朱元璋會說“歷史是一筆胡涂帳,真是難說。”[4]東漢時期的曹丞相居然懂莎士比亞,一邊玩著健身球,一邊說“活著還是死去,交戰還是不交戰,媽拉個X ,成問題了哩。”[4]平民孬舅感嘆自己生不逢時,感嘆,“我生長在什么年代?我生不逢時。往前生生,我是項羽劉邦,往后生生,我是進北京坐皇上的李闖王,最不濟生在民國,我也能跟隨中山先生左右,可我,現在,純粹一個延津縣村民,有能耐讓我到哪里使去?”。[4]歷史和現代毫無顧忌地隨意拼接,時空僅僅為講述故事而服務,歷史額線性由此被打破。
二、敘述者的分裂
敘事人是敘事文學的重要組成成分。傳統文學中,多采用全知視角,敘事人單一,從而使得文學作品傳達的觀點往往是一致的。在《故鄉相處流傳》中,卻出現了不止一位敘述者:同樣是曹丞相在延津檢閱新軍這件事,“我”本來是新軍隊伍中一個普通的參與者,卻一瞬間又成了1992年去圖書館研究這段歷史的讀書人,讓人錯以為東漢時期的曹操與“我”——當代中國一個寫字的在一起談古論今,在這里,“我”到底是小劉兒?還是敘述人?哪一個能夠涵蓋所有的觀點和立場?敘事視角產生的分裂,組成了文本的雙重敘述話語。敘事層次出現在使用“故事中套故事”寫作方法的作品中,講第一層次故事的是外敘述者,故事內講故事的是內敘述者。《故鄉相處流傳》看似是平行敘述了4個時代,實際上卻是由外敘述者作為聯系故事的一個框架,將四段故事聯系起來,并且,外敘述者自身竭力隱藏在文本中,讓內敘述者代替他發聲。首先,文中的“作者”是第一重敘述者,即外敘述者。這個“作者”并非劉震云自身,“真實作者是故事講述者,創作或寫作敘事作品的人,敘述者則是作品中的故事講述者。”[5]雖然敘述者身上常常會有真實作者的影子,但是這兩者在本質上是不同的,敘述者只不過是敘事文本中的話語,雖然這個敘事人絕不可以等同于作者,作者卻可以通過這個視角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可以用全知視角全面地俯瞰這個故事,間或地超越歷史限制,闡發個人評價。其次,主要人物“小劉兒”是第二重敘述者,即內敘述者。劉震云說“過去是我對這些事情的敘述,《故鄉相處流傳》是他們對事情的敘述,我是通過他們的敘述來敘述。”每一個人對歷史、鄉間人、鄉間事件的敘述都加入了他們個人極大的創造,并按照他們的經驗觀念去看世界,因此,在不同歷史時空下,這個“小劉兒”只能基于自己的身份來講述和理解故事,這就產生了對事實把握的限制,二重敘事者的互相補充,大大豐富了文章的表現力。《故鄉相處流傳》作為劉震云轉型期的一場文學實驗,對這兩位敘述者的敘述順序安排得相當獨特,他樂于隨意迅速地切換敘事人,并結合荒誕、魔幻、時空顛倒、狂歡性、以及本鄉本土的民間粗鄙化的表現方式,讓人在瞬間對敘述者身份產生迷失。例如,曹操鼓動延津人操練“新軍”打劉表,練“新軍”把胡涂愚昧的“我們”帶進了一種大事業,人人都成了英雄,變得只關心大事,一切大而化之,不計小節,似乎誰不當“新軍”,誰家就見不得人、不是正經人家一樣,“我”——小劉兒,也興奮地發表著感慨:“誰說我們的民族一盤散沙?誰說我們的民族沒有進化?這時變成了一個純粹剽悍的哥薩克。”但接著“我”卻突然回憶起1969年為了抵御蘇聯修正主義的襲擊,“大家可是提心吊膽,到處挖防空洞,準備應付蘇修的突然襲擊。我們每一個人,都自豪嚴肅得如同一個國家。就連食堂的伙夫,也加入訓練的行列……蘇聯在我們眼里,如同劉表一樣,是紅眉綠眼的妖魔鬼怪。”[4]這一段議論明顯是“作者”而不是“小劉兒”聯系當代社會歷史的感慨,可是下文“但我并沒有悲傷,我的心更加隨你們而去。那總是壯麗威偉的情景……曹丞相諸人來了,我們一下從日常的厭煩的生活軌跡中超拔出來,我們自己也似乎成了偉人,也開始不管日常勞作,不管柴米油鹽,不管妻子老小,不管妻子老小之間多種錯綜復雜、卑鄙齷齪的矛盾,來背著梭標或破槍操練起來。”一下子又切回了三國時期的延津農民“小劉兒”的視角。又比如,第二章《大槐樹下的遷徙》開頭交代陳玉成的出生:”小麻子在瘟疫之中生了下來。——當我寫下這一個句子時,進來一個腦袋尖尖、眼如銅鈴、看世界虎視眈眈的朋友,他看了一眼這個句子,馬上對我說,這個句子不行,瘟疫中怎么能生孩子呢?”[4]前半句肯定是“小劉兒”的敘述,可后半句的“我”就是被賦予了現代知識分子身份的敘述者了,他不僅正在創作著這個故事,還隨時與朋友進行討論,至此,二重敘述者使傳統文學所要求的一致性產生了分裂,使得文本傳達的觀點產生多義性。
三、結語
《故鄉相處流傳》的深刻正是在于其文本的多義性和復雜性。它的敘述語言看起來縹緲虛無,卻正是暗含作者劉震云對社會現實的看法,他關注的問題始終不曾離開世界、民族和人性這些主題,往往用平淡的語言和獨特的敘述方式揭示驚世駭俗的真相,揭示了作為人生存的尷尬和無奈,從而無形中給予人思考,這或許才是劉震云筆下故事深入人心的原因吧。
參考文獻
[1] 周罡,劉震云.在虛擬與真實間沉思——劉震云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2(3).
[2] 郭寶亮.洞透人生與歷史的迷霧——劉震云的小說世界[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3] 陳思和,李振聲,部元寶,張新穎.劉震云——當代小說中的諷刺精神到底能堅持多久——關于于世紀末小說的多種可能性對話之四[J].作家,1994(10).
[4] 劉震云.故鄉相處流傳[A].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5] 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