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楠
不論是觀影人次之眾、將達3個月的院線放映日期之長,還是引發的話題討論之廣,吳京參與編劇、導演和演出的《戰狼2》都打破了近年來國產電影的紀錄。“動作精彩”“愛國”“燃”,是觀眾熱愛這部電影的顯著原因,而相較于《戰狼》,這部電影在既有事實的基礎之上,以“中國人在非洲”的故事帶入了以往國產影視作品中鮮少涉及的廣闊視野,由此呈現或反饋的精神內核令人尤其注目。
2017年8月4日,英國廣播電視公司BBC在對《戰狼2》的報道中,直接使用了這樣的標題:《戰狼2》:民族主義動作電影席卷中國。有意思的是,國內很多批評《戰狼2》的聲音與BBC的導向不謀(謀?)而合。從電影宣傳方改寫制造的口號“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BBC還別有用心地將程度極為嚴重的“犯”轉譯為程度很輕的“冒犯”:offend),到主人公冷鋒徒手刃反派、手臂擎國旗等情節,都使得媒體評論有意無意地將《戰狼2》理解為一部民族主義電影。由西方定義的民族主義,更為嚴格的翻譯應該是“民族極端主義”或“主體民族沙文主義”;一旦被戴上“民族主義”的帽子,《戰狼2》就顯得淺陋、粗暴了許多,似乎僅是利用無理性愛國和煽動民族情緒來贏得了票房。對于電影本身的誤解或扭曲,也許首先來自出品方“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宣傳——這句口號并非對既成語句的直接引用,它改寫自西漢名將甘延壽、陳湯在攻滅匈奴郅支單于后上報漢宣帝的奏章,原話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片方把未免帶有華夷之辨的“強漢”改為“中華”,確實調動了愛國情感,但卻容易讓人產生“民族主義”的聯想;更何況這個口號雖“燃”卻并不準確:《戰狼2》的故事主體,并非本國對于外國侵略者的誅殺。
如果說《戰狼2》僅僅簡單地講述一個前中國特種兵和他所代表的國家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故事,最終成為“愛國主義小粉紅”的擁躉,那么它所部分取材的網絡軍事小說《彈痕》(2007年)即已承擔了所有的言說任務。刻薄地說,這部揮灑軍事獵奇和愛國意淫的超長篇特種兵故事,包括當年作為“票房黑馬”出現的電影《戰狼》(2015年),更多還是吸引了用閱讀和觀看保家衛國的鐵血故事來發泄荷爾蒙的“小鎮青年”,顯然不能承載和成就《戰狼2》的格局。剝離了《彈痕》《戰狼》之外的《戰狼2》,遠有更多的面相和解讀空間,也為今日中國的“民族主義”提供了更多表達的訴求和詮釋的可能。

電影《戰狼2》劇照

電影《戰狼2》劇照
暫且拋開吳京可待商榷的超級英雄大難不死的情節設置不談,彰顯中國國力的情節基本源自近年的事實。回顧僅有的幾次可能涉及民族優劣之分的情節,不難發現,《戰狼2》中并沒有咄咄逼人地體現“Nationalist”的思想,并且盡可能地進行了回避:于謙所扮演的錢必達以利益為驅動,對于自己從“不是中國人”到“是中國人”的指認,獲得了會心一笑的理解和寬容;撤僑登艦的過程中,黑人小男孩土豆和在國籍問題上首鼠兩端的錢必達都能夠順利登船;在華資工廠里,一度出現中國人和非洲人分列兩邊的混亂場面,最后冷鋒提出頗具人道主義精神的建議:“婦女兒童上飛機”,成功化解了工廠危機;瑞秋被美國大使館和美國陸戰隊拋棄在非洲莽原,這是基于現實真實而非有意虛構,而況美國政府和軍隊在非洲戰亂中的撤離,還牽涉更為復雜的大國博弈;電影最后冷鋒與反派“老爹”邊打斗邊進行的對話,則從某種意義上概括了兩百年的中國近代史。“老爹”說我們是“劣等民族”,冷鋒沒有繼續民族優劣的爭辯,用斗爭的勝利和“那他媽是以前”的臺詞,以個人實力和國家實力表明:我所追求的,正是不再以“民族主義”之名遭到蔑視。如果說十五年前“沖出亞馬遜”的中國特種兵王暉在國際特種兵訓練競賽的獲勝,是與美國人一同分享認可和榮譽,那么十五年后的冷鋒,則要在國家實力增長的基礎上,自信得多。雖然影片中的非洲場景是經過藝術加工拼合的,冷鋒是黑人男孩土豆的“干爹”——字幕英譯為“God Father”(教父),使得影片對非洲多少仍有些東方主義式的打量,但在世界格局沒有發生根本改變的今天,這樣的打量無可厚非。對待非洲大地和人民,冷鋒的故事視角和鏡頭的全知視角已經盡可能地做到了平視與溫情。
實際上,與唯我獨尊式的狹隘相反,《戰狼2》中更多呈現的是不同膚色角色間的平等相待,融洽共處:電影借冷鋒之眼、老何之口,展現了非洲人民富于熱情的可愛一面;陳博士也不是簡單地用“中藥”治愈病患,而是從非洲女孩帕莎身上發現抗體,從而研制疫苗;中美混血的瑞秋先與陳博士、后與工廠里的男性一起救助病患,贏得了包括反叛軍人在內的廣泛尊重;瑞秋和冷鋒一致認可非洲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他們也正是在帕莎的啟發指導下,用最原始的非洲“土法”制作武器,并依靠這些武器重新殺回工廠救人。同時,不論是陳博士和華資醫院援助非洲病人,還是瑞秋和冷鋒一起在遭受拉曼拉病毒洗劫的村莊發放食物,不論是瑞秋父女兩代投身非洲醫療,還是冷鋒與瑞秋一同在墓地紀念那些將熱血灑在非洲大陸的國際友人,不論是中國大使為保護中、非同胞正面對話反叛軍,還是冷鋒帶領中、非同胞一起戰勝反派勢力、回到寫有“中國維和”字樣的大本營……《戰狼2》都用了相當多的故事情節和鏡頭語言來包蘊、展示國際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元素,而且試圖將這些元素整合到它所想要表達的“民族主義”當中。相較于“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影片更多展現和強調的是對本國國民的保護,并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式的邏輯和關懷,延伸至對其他國家國民在危急時刻的救助,卻并非是以武力侵犯他國或炫耀國威。而舉著國旗通過交戰區的情節,也的確是2011年利比亞撤僑過程中真實發生過的場景。只不過在電影中,吳京進行了更加藝術化的處理,通過手臂擎國旗,讓“國家”道成肉身。
前文提到,《戰狼2》的故事主體,并非本國本土對于外國侵略者的誅殺。電影的故事核心,或者說核心之一,正是探討(中國政府)在海外使用暴力的合法性、或曰正當性理由。基于現實真實,影片中大使出面、軍艦參與護航撤僑的理由,是保護僑民、外加一部分當地民眾生命和財產安全,避免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在戰爭狀態下受到暴力波及。這使得中國國家暴力的使用合情而合理。而與國家暴力使用的推進和思考一直相伴的,是非洲國家內部由紅巾軍叛亂挑起的政治軍事斗爭,西方雇傭軍的步步緊逼,還有拉曼拉病毒的擴散和正反兩方對陳博士—小女孩帕莎的爭奪。我們不妨可以這樣理解:除了保護自己同胞與救助當地民眾,《戰狼2》還難等可貴地疊加了一重反抗霸權的色彩。從這個意義而言,影片開頭反映地方強拆的情節,似乎也可以被容納到反抗霸權的訴求當中。
電影中的反派勢力表面上看是紅巾軍,實際上則是由紅巾軍所雇傭、卻操縱著紅巾軍和非洲國家政局走勢的雇傭軍。雇傭軍看似是虛構的橫空出世,但從人員組成到來歷,都有著非常明確的西方背景:電影字幕提示他們來自某“軍事資源公司”,它的現實暗示則指向全球最大的雇傭兵公司“軍事職業資源公司”(Military Professional Resources Incorporate),該公司的董事會成員均是美國五角大樓的高官。從以“老爹”為首的雇傭軍身上,能看到霸權勢力介入他國內政的慣常姿態:強調自己的實力雄厚,借口幫助、宣示自己介入他國的正義性。反派“老爹”(BIG DADDY)與“大熊”(BIG BEAR)的代號里都有“大”,大熊的情人、異常兇狠殘暴的女反派被命名為“雅典娜”——希臘神話中代表正義的戰神。反派人物的命名本身即構成了對霸權的反諷;雇傭軍頭領“老爹”為了找到擁有病毒解藥的陳博士而濫殺無辜,并能輕易殺掉反叛軍的頭領、為所欲為,也昭示了西方大國用資本和軍事力量操控、干涉非洲國家內政的事實。而他們的劣跡與最終戰敗,都構成了對西方霸權的反諷。冷鋒、錢必達、卓亦凡等華人華僑群像,則都是在非洲打工兼斗海盜、做生意、開工廠的建設者的形象;冷鋒和中國使館、中國海軍、華資工廠、瑞秋及非洲小女孩帕莎的里外配合,最終表明的不僅是“中國威武”的勝利,還暗示中國的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人道主義、反抗霸權相輔相成。冷鋒在陳博士、帕莎和瑞秋的幫助下戰勝了拉曼拉病毒,反叛軍更沒能取得病毒疫苗配方,也就意味著更多的非洲人民將能夠脫離拉曼拉病毒和反叛軍的雙重威脅;影片結尾,政府軍和反叛軍仍在交戰,也意味著失去雇傭軍支持的反叛軍并未如影片前半部分那樣占據壓倒性勝利,局勢有很大的轉機和希望……可見這樣一種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人道主義的相輔相成,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支持非洲人民的和平發展、獨立自主及反抗外來勢力壓迫。
《戰狼2》所呈現的這樣的民族主義觀念,容易讓人勾連起毛澤東時代的記憶:坦贊鐵路、亞非拉兄弟……電影也確實在尋找與革命前史的回應。盡管電影為了迎合觀眾取味而設置了情欲敘事,但次次挺身而出的冷鋒表現出了如王成“向我開炮”一般的犧牲精神,他的心中也有非常明確的“敵/友”觀念。不論角色、細節設置還是力圖闡釋的民族主義外延,這部有著“英雄兒女”的影片都在努力達成共和國兩個“三十年”間的對話。于是有評論指出,電影結尾應該指向冷鋒“領導非洲工友鬧革命”。但冷鋒在非洲的出場是由于他為未婚妻龍小云尋找仇人的情欲驅使,以及組織對他的放逐;冷鋒在非洲的身份,原本也是中國貨運商人。即便《戰狼2》再充滿理想地對話熾熱的“前三十年”,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今天援建非洲的國家行為,其經濟政治考量要比毛時代復雜許多;在非洲的華資企業,將近九成又都是私人投資。盡管以純粹的國際主義精神指導極其復雜的非洲革命,早已被切·格瓦拉示范了失敗案例,盡管第三世界的時代也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革命故事”,我們必須正視的是,中國現在的“走出去”已經沒有了社會主義的解放力量。
身處資本邏輯掌控的年代,如果沒有這場意外的沖突,何建國也將無法顯露身手,無法亮明前史、戴上“高山下的花環”,而僅僅是一名為謀生而離家萬里的華資工廠保安隊長,言聽計從地管自己兒子輩的老板公子叫“凡哥”。更為吊詭的是,作為“革命前史”,何建國(們)浴血奮戰的這段歷史,官方在今天給出的意義界定反倒曖昧含混,妾身未明;可對越自衛反擊戰,已經是被規約必須聯結革命前史的軍事文學所能觸及到的、最近的共和國戰爭史。必須要交代、而又不能明確交代,僅僅一句“原西南戰區十四集團軍偵察連連長”,何建國可能成了《戰狼2》中最為“微言大義”的角色。
回到前文談到的影片的核心問題之一:探討中國在海外動用暴力的合法性問題。盡管這一合法性的探討自洽了前特種兵戰士冷鋒孤膽出征的故事邏輯,擴展了《戰狼2》所要呈現的民族主義的邊界,但也有意提及了尷尬的現實邏輯,觸及了被動而無奈的事實:艦長一直堅持強調我軍“未經聯合國允許不得出兵”,于是只能由在戰狼部隊練就一身本領、又被開除軍籍的冷鋒冒著生命危險前去救人(如果沒有冷鋒存在呢?如果冷鋒沒有退伍呢?);直至冷鋒用手機視頻直播自己同胞和非洲人民血肉之軀紛紛倒下的慘境,我軍遠洋艦隊才終于發射遠程導彈;導彈開火按鈕按下之前,戰士剛剛報告了上級“來電”,未及說出電文內容,艦長即眼含熱淚怒吼“開炮”(在配音中改為表述更為嚴謹、似乎也更為溫和的“開火”)。開火已然遲到,而“上級”又是否明確指示了開火?電影在激動人心的講述之外,不忘為我們提示這樣的事實:斡旋、撤僑、聯合國范圍內的維和甚至軍事援助,“揚我國威”從來都是非武力的,或者在聯合國框架內被動協助使用武力的;漂亮的斡旋和撤僑行動背后,是同胞和國家大量海外財產乃至生命的損失,一如電影中的錢必達所言:“數十年經營,毀于一旦。”
將近十年前,火遍大江南北的《中國不高興》曾提出“持劍經商,大國崛起的制勝之道”;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又有人認為“持劍經商”的時代已然到來。可即便在一切困難都能夠得到想象性解決的電影中,“持劍經商”仍是一個艱難的議題;而我們糅合了人道主義、國際主義與反抗霸權的民族主義理念,在世界性的(或者說,其他主要國家的)Nationalism面前,又將如何突出重圍?《戰狼2》帶給我們對于民族主義敘事的驚喜,更留給我們對未來征程的寶貴思考,它讓我們期待、但并非寄希望于《戰狼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