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悠
摘要:記憶作為一個無可比擬的能夠聚焦的主題一直是學術界熱衷討論的對象,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影視作品都大量涉及到這一領域。以懷念的電影《再見,列寧》為例,影片通過挖掘記憶中東西德差異性的象征意象牽引出對東德的集體記憶,并通過個體構建歷史經驗框架中的集體記憶,引發對文化差異中社會身份定位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記憶在這里不僅是主題,也是敘述手段,對其豐富性的展現也值得探尋。
關鍵詞:東德;象征;集體記憶;歷史;構建
1990年11月9日,柏林墻轟然倒塌。2003年,一部影片《再見,列寧》引起前所未有的反響觀影人數達到空前的570萬。隨著這部影片的上映,整個德國掀起了東德回憶的熱潮。東德共青團的團徽,舊唱片,甚至東德時期的電視新聞磁帶都是熱銷的商品。[1]針對這一熱潮產生了一個新的詞匯——Ostalgie。Ostalgie 由Osten(東部)和Nostalgie(懷舊)錯合而成,表達的是對原東德的懷念與向往[2]。
20世紀末以來,“記憶”是名副其實的熱門話題。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首次將“集體記憶”這一概念引入了社會心理學領域,強調它在空間和時間上市具體的,它專屬于某一集體,決定著這一集體對自身的認識。[3]80年代起,以揚·阿斯曼與阿萊達·阿斯曼為代表的德國學者發展了哈布瓦赫的觀點它負責將文化層面上的意義傳承下來并不斷提醒人們去回想和面對這些意義。[4]與遠古時代記憶由口述與文字傳承相比較,如今是電子交流時代。德國學者約恩·呂森將口語,文字之后的所有媒介概括為新媒介,他強調新媒介(特別是以電影、電視、錄像為代表的主導性媒體)已經改變歷史思考的途徑。[5]阿萊達·阿斯曼尤其看好電影在存儲和恢復記憶,回顧歷史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
《再見,列寧》原名為《79qm DDR》,電影是如何建構過去的記憶讓79平方米的記憶空間交織出如此豐富的色彩,讓電影探討的問題直到今天仍被人津津樂道?
河山易主風物變
1945 年德國投降后,美、英、法、蘇四國分區占領德國及其首都柏林。1949年德國正式分裂為發展資本主義的聯邦德國(西德)與實行社會主義方針的民主德國(東德)。《再見,列寧》選取了一系列象征性符號生動地反映了這一差異。“象征”一詞最初源于希臘語symbolon,意指某種用以證明或識別身份的實物符號,比如人們用以識別身份的、一分為二的木板、硬幣等。[6]象征歷來是學者們熱衷討論的對象,其高度的凝結能力構成了奇特而高效的記憶保存方式,是文化集體記憶機制中不可替代的重要組成部分。[7]
電影中呈現的記憶里東西德的不同象征小到日常飲食,大到生活方式,預示著“河山易主風物變”。蘇醒后的母親突然想吃施普利瓦爾德牌黃瓜(Spreewaldgurke),還有與之一起消失的Mocca Fix咖啡。象征著東德飲食產品一夜之間被五顏六色的西德食品替代。除了飲食,日常百貨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尚多彩的服裝淘汰了款式顏色單一的東德制服。影片中還以母親的視角目睹了這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變遷,當她一無所知地走到大街上,電梯里的納粹標志,瑞典宜家廣告,西德汽車品牌的交易中心都讓母親茫然不知所措,巨大的列寧雕像在頭頂飛過,舉起的右手如同在與母親揮手告別。
除此之外,電影還將觸角延伸到了行為習慣。首先體現在第一次見面的問候方式上,阿歷克斯來到新的“X TV”公司工作,來自西德的老板抽簽一位東德人與一位西德人搭檔辦公,阿歷克斯與丹尼斯一組,阿歷克斯預握手示好,丹尼斯片刻猶豫后也伸出了手,在阿歷克斯與每一位握手后,原本呆站著的西德員工們也開始相互握手,而老板在一旁一臉茫然。其次日常聊天內容也各不相同。母親與朋友的話題對工廠提意見。而妹妹的西德男朋友對國家政策反應冷淡,熱衷于自己的喜好跳異域舞蹈。電影通過生活中或物質或行為的象征揭示了東西德的差異。正是這中對“異”象征的接觸與感受才能感知自我的行為習慣,電影巧妙地抓住這系列的不同象征讓整個故事既顯得滑稽,又引人回味,也正是東西德差異性的象征鋪墊,讓影片對東德的回憶在情節線中徐徐展開。
七十九平米的昨日重現
很多影評人把它解讀為“想用一個很嚴肅的片名來講述一個故事,一個處于社會變遷下關于愛與謊言的溫情家庭故事。”然而筆者卻希望從另外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借用男主人公之口述說對一個曾屹立在中歐四十年的國家的回憶與告別,主線雖是男主角在79平方米房間里構建的個體記憶,它建立起來的關聯卻是分裂時期的德國歷史和歷史事件,也就是說,它演示的雖然是個體記憶,指向的卻是民族的集體記憶。
影片一開始便以男主人公的回憶牽引出敘事主線,以阿歷克斯童年時代的家庭錄像開篇,回憶了父親逃往西德,母親全身心奉獻給民主德國以及70年代東德的“繁榮”。哈布瓦赫強調:不具有社會性的記憶是不存在的。就算是隱秘的個人回憶也是在與他人的互動中產生的,始終離不開社會性這個基礎。[8]阿歷克斯個體回憶的框架是整個東德的發展進程,東德宇航員首次進入太空等。在兒子精心設置的善意的謊言下,79平方米的房間成為了過去記憶的構建場所。所有人都穿上了單調刻板的服裝,帶著藍領巾的小學生哼唱著東德歌曲《我們的家鄉》,“時刻準備著”的東德口號回蕩在屋內。阿歷克斯與同事丹尼斯制作三段視頻東德新聞《時事聚焦Aktuelle Kamera》。為母親慶生,自制新聞看似僅圍繞這一個家庭展開,是兒子與母親的交流對話,但影片對這一過程細節的深度展現足以勾起對東德的集體回憶,是東德歷史的一個縮影。
《再見,列寧》電影并不僅指向片中主角的記憶,更是導演及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導演沃爾夫岡·貝克與編劇都是西德人,然而電影中呈現的東德生活細節卻格外真實,上映后引起了原東德居民的極大共鳴。導演在接受采訪時曾談到:我們花了一年時間體驗日常生活。邀請和劇中男主角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去酒吧聊天。往往只問一兩個問題后,他們就會熱烈討論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有了敏銳感覺,我能聽出30年隔離給他們帶來的細微差別。記憶中穿插了多處歷史真實錄像,比如東德40周年慶典,柏林墻倒塌等,觀眾從一開始就是參與者,是個體記憶向集體記憶的轉換,影片中是阿歷克斯的聲音,影片的背后卻是千千萬萬阿歷克斯的聲音。
何去何從何處尋
文化記憶研究都強調對于包括民族在內的集體身份建構的意義。“某一個團體的集體記憶與當前的關聯導致其對文化的不同態度,從而產生多層意義上的社會群體對價值體系的構建”。數以千萬計擁有的共同集體記憶的個體卻無法在一夜之間完成身份的轉換,如何在新的環境中找尋自我的位置困擾著每一個人。不少東德人感到自己被看作二等公民,受到西德人不公正的對待甚至輕視。
是腳步不停,還是躊躇不前?電影中并沒有直接回答“怎么辦”,而是通過阿歷克斯為母親編織的過去記憶的這一過程側面回答了這些問題。如果將“嫁給了民主德國”的母親這一意象作為東德的一種象征性存在,那么兒子阿歷克斯則代表當下的東德人。母親不可避免的死亡無疑是在暗合民主德國的消失,母親養育的兒子卻參加了抗議東德政府的示威游行,這一行為導致母親受刺激昏迷。兒子雖然得到了向往中的西方自由式的生活,卻沒有體驗到夢想成真的狂喜,而是沉浸在對母親的愧疚之中。故事的背后似乎暗藏著一部政治寓言,東德人對于西德以及西方世界的美好想象與近乎烏托邦式的崇拜在某種程度上促使了背叛與出逃,加速了民主德國的消亡,而在投向西方懷抱后的興奮之余,卻意外的發現自己并沒有真正進入到一個自由平等的新世界,憧憬的烏托邦式的西方世界也只是一個幻象。兒子在母親蘇醒后竭盡全力構建的79平米的民主德國是對母親的贖罪,編織的過去記憶的重現是內心的自我開解。對過去記憶的不斷重現讓民主德國變成了兒子心中理想的樣子。在阿歷克斯自制的新聞里,柏林墻也被拆除,只不過是民主德國開放了邊境迎接厭倦了西方資本主義的西德人。或許在這里究竟是誰迎接誰已顯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德國最終統一的事實,是包容與愛,兒子與母親之間的愛與包容,德國人民之間的愛與包容。不管是東德人,還是西德人,都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德國人。
影片的最后母親的骨灰裝入兒時的模擬火箭中與煙花一同照亮了夜空,母親與東德都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但對以往時光的追撫,對集體記憶的回憶與呈現總與他們的歷史息息相關,不管是面對德國統一,還是融入西德,這樣的記憶都是與其相連的臍帶,是一個時代的承載物。
《再見,列寧》一經上映便席卷了整個德國。記憶是一個無可比擬的能夠聚焦的主題,影片中對記憶中東西德區別的象征意象的細節呈現,對東德人民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交織的構建以及記憶烙印下的社會身份認同的思考都為觀眾打開了了解德國這一特殊時期文化與社會的窗口,這是關于一個東德家庭的謊言與理想,是對歷史的回顧與反思并對前路懷有希望。這類問題的探討并不局限于東西德的統一,對現代人如何在風云變化中看待承載著民族文化的集體記憶,如何面對異域文化的沖擊都有值得參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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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馮亞琳,等著.德語文學中的文化記憶與民族價值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