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良
“諧音祈福”的民俗文化探源
王少良
“諧音”是語音與語義發生轉用的一種現象,在各民族語言中均有運用,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原始先民的語言崇拜和巫術祝語。我國傳統的民俗文化中有豐富的“諧音祈福”事象,其表現載體有實物象征、吉祥數字、意象顯現、行為表徵等方式。 “諧音”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一種民俗文化現象,具有歷史性、民族性和地域性的特點,它在不同的民族生活中與民間禮儀相互同化,由此促成了人們交往活動的行為規約。
諧音祈福 原始巫術 語言崇拜 禮儀規約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1331
“諧音祈福”是人類一種最原始的精神活動,它以語音相諧為手段來表達某種吉祥的愿望,這在各民族文化中都具有久遠的歷史。現今人們常把“諧音”看作是一種有趣的語言現象,并沒有注意挖掘孕育它的歷史文化淵源,也沒能充分揭示它在原始宗教發展中所浸染的民俗文化意義。事實上,語言的諧音現象并非為漢語所獨有,世界上大多數語言都有這種表達功能,但是在漢語中諧音的運用最為普遍,利用漢字的諧音來表達吉祥寓意,這在我國民俗藝術中最為常見,它不僅體現為語言運用的技巧,而且還作為一種觀念意識深入到人們的內心思想中左右人的行事,成為人們社會交往中的一種心理定勢和禮儀規約。
“諧音祈福”在民俗文化中的表現手法廣泛多樣,不僅僅通過語音的組合形成口彩,而且還大量地利用實物、圖案、服飾以及行為禮俗等形式寓托某種象征意義。諧音與事物的聯系十分寬泛,它的表意性并不關涉事理邏輯,即不論事物之間的屬性和特征具有多大的懸隔,只要在語音上能夠建立指代關系,就可以依托物象來取象比擬,其所體現的物化方式主要有四種類型:
1.實物象征。在人們的普通生活中,圍繞人自身設置的物品常常都會帶有心理暗示的功能,人們常取自然物形態或器物的造型來表達吉祥的含意,借自然物的生態屬性形成某種圖式化的實體模式,然后再將其放到民俗語境中生成特定的含義。例如人們居家的屋室中大多都有葫蘆,它是一種聚氣的風水道具,也是最原始的吉祥物。葫蘆諧音“福祿”,在古代社會代表仕途的進路,同時因葫蘆是草本植物,其枝莖稱為“蔓”,“蔓”與“萬”諧音,“蔓帶”與“萬代”諧音,由這些屬性聯系在一起,就能表意家族人丁興旺、后世昌盛。古人在住宅及院落的設計上,也刻意營求一種諧音借喻關系。古時大家族常在聚族而居的門樓上雕刻“十鹿”,鹿與“祿”同音,“十鹿”暗寓“食祿”,希望家族后人能夠考取功名,登上官位。在一般情況下,民間具有象征意義的吉祥物,并不是事物本身名稱、屬性所顯現出來的音義關系,而是在特殊場合,由不同事物組合在一起構成的暗示和象征關系,因此,對它的意蘊應該放到特定的文化語境中去加以解讀。比如古人宅院守門的石獅通常是雄獅居左,雌獅居右。雄獅的右爪下雕石球,這象征對權力的掌控;雌獅左爪下雕幼獅,這被喚作“太師少師”,表達子孫昌盛、世居高官的意愿。古人的居室常在廳堂案幾之間擺放有特定含義的物件,有的設計為左側置放瓷器大花瓶,右側擺放帶座的明鏡,兩相對應即形成所謂的“東平西靜”,隱喻家中平安和靜。
2.數字接合。我國民間向來有以數字定吉兇的心理俗規,具體看待一個數目總是以喜象作解釋,賦予數字以吉瑞的征兆,把數運節律與人的運氣接連到一起。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都認為“八”是吉利的數字,因為它代表著“發財,發福”等吉祥意蘊,而數字“四”的諧音是“死”,由此帶來了人們對它的恐懼和避忌,甚至有的地方每逢初四、十四日都不能行船和出車。諸如此類的俗規實際上并不取決于數字本身,而取決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和文化心理。在中國古人的觀念里,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人們在生活中多排除奇數的偏獨感,喜歡運用偶數來表達事不孤立的理念,但是這種觀念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也會被突破。比如在奇數里“三”是成數,“九”為極數,這都是被視為天地自然的“大數”,因此在實際的運用中往往與人生的重要節數相接合。《史記·律書》稱,“數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許慎《說文解字》釋“三”:“天地人之道也”;“于文一耦二為三,成數也。”從文字構形上面理解,“二”象示天地,“耦二為三”就是天、地、人“三才”,故此“三”為成數,也為大數,表述事物之全,數量之多。古人對“九”這個數字更為重視,在傳統文化中,“十”是滿盈之數,物極必反,極盛必衰,然而“九”則呈上升趨勢,不顯衰敗跡象。“九”還與“久”相諧,有久遠、長壽的含義,所以民間在老人壽誕的時候都要舉酒祝賀。《易經》以六為陰,以九為陽,九月九日,兩九相重,故稱重陽,寓有生命長久的意思,所以重陽節這一天要飲酒,這正與“九九”的音義相合。
3.意象寓托。中國的民間藝術具有普及性、實用性、審美性等特點,用意象比附聯想去關涉某種祈福的意愿,這是民俗藝術常用的手法,它的表現特點往往追求含蓄,避免淺白直露,最能切進民眾的接受心理。在我國民間剪紙、年畫、雕刻、刺繡等藝術形式中,一般總能看到與諧音有關的圖案,畫面的構成常以魚、羊、猴、馬、蝙蝠等為意象,于是有了 “金玉滿堂”、“三陽開泰”、“蝠從天降”、“馬上封侯”等吉祥含義,借助諧音的關系暗含福壽、富貴、康寧等寓意。比如,傳統年畫中有《五福和合》的構圖,圖上五只蝙蝠一齊飛進一個帶蓋的圓盒內,“盒”與 “和”“合”同音雙關,這幅圖表達了五福(蝠)齊到、家庭和(盒)諧幸福的寓意。民俗藝術中有很多與蓮花諧音的意象,如魚戲蓮、魚穿蓮、蓮花娃娃等,表現原始圖騰對于蓮花以及女性生殖能力的崇拜,運用這個古老的意象表達對男女婚姻幸福吉祥的祈愿。這是一種意象思維的創造方式,原本與主題毫不相干的事物,根據諧音進行巧妙的組合,就把一種事物所體現的意義轉移到另一事物之上,諧音在兩個不相干的事物之間架起了溝通的橋梁,建立起象征和被象征、符號形式和意義內涵相互轉換并相互說明的關系。[1]
4.行為表徵。自古傳承的民俗中,有很多是在民間禮儀行為中顯現的諧音含義,它在人們的生活中不斷演繹,形成了人們生活活動的慣例。這類的諧音現象,一般在歲時節令及重要的節日或喜慶場合下體現得最為完備。民俗學者鐘敬文先生指出,“民間的許多節日,是包括著社會的多種活動事項在內的。從社會文化的門類來說,它包括著經濟、宗教、倫理、藝術、技藝等活動。它是許多文化活動的集合體,是民族文化的一種展覽會。”它們貫穿人們生活中的細節,“盡著社會的各種功能,是民族文化的綜合應用。”[2]例如在民間的年俗里面,人們過年要在糧倉、大甕、柜子上面貼“福”字,同時也有“臘月二十九貼倒酉”的說法,在門庭間直接貼“酉”字。“酉”在地支中屬金,酉字倒貼,意在祈求新年里發來財運。有的地區流傳新年正月初一或初二從外面挑水進門的習俗,同時講究節日間不能從室內往外倒水,這是因為“水”在這一帶方言中與“福”同音,因此,挑水進門就代表這一年有福入門,自己家中的福水也不能外流。古人在“立春”節令有吃“五辛盤”的習俗。南朝梁代宗檁《荊楚歲時記》載:“元日,進屠蘇酒,下五辛盤。”五辛盤又稱春盤,由五種口味辛辣的食品構成。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菜部》記載說:“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蔥、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雜和食之,取迎新之意。”在黃河流域流傳著一種“轉九曲”的民俗活動,即在正月十五夜,人們用高粱稈栽成一個九曲形的圖陣,上面放上360盞油燈。“九曲”構成一個城廓,又似一座迷宮,其回廓沒有重復路徑。夜幕降臨,油燈點亮,鑼鼓嗩吶齊奏,人們進入九曲連環陣游走,此間寓意“轉九曲,人活九十九”。民間歷來對房屋家院的建設十分重視,其中對相地、開基、上梁等環節尤其重視。每當在建房正梁入榫安裝時,必須用一對八角木槌敲打,取的是“八”與“發”諧音。上梁畢,一人站在高高的屋架上向下面的人群拋撒饅頭,這種行為諧音“高發”,寓意房舍的主人能夠發家致富。
我國各民族的生活習俗各有不同,他們表達自己心靈祈愿的方式也各具色彩,其中顯現出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在各類生活事象的基礎上,采用諧音象征的方式生成特定的符號意指。民俗象征符號與所表現的事物之間是一種比擬或象示的關系,象征符號與實質性的信號、代號是有區別的,它本身不具有直接的指向性,因此,在民間藝術或民間禮俗文化的背景下,“要正確理解象征主題,就必須詳細研究該象征的文化場合即文化背景”,只有通過人的想象,才會把“屬于不同文化場合的象征物和它所傳達的意義結合在一起”。[3]
民俗文化研究者認為,“諧音文化對于中國人來說決不僅僅具有一種修辭價值,它作為我們民族的傳統習慣,早已滲透到中國人的血液之中,并鐫鑄著中國人深層的心理積淀。”[4]就我國民間流傳的文化題材來看,祈福文化的來源大多都取材于神話傳說,這說明它與原始先民的宇宙意識及世界觀相聯系。“諧音”屬于原始先民認知世界的心理方式,屬于早期人類把握世界的基本途徑。早期人類相信語言的力量,把語言視為自己的崇拜對象,氏族社會成員會真誠的 “以為語言本身能夠給人類帶來幸福或災難,竟以為語言是福禍的根源。誰要是得罪這個源頭,誰就得到加倍的懲罰;反之,誰要是討得這個根源,誰就得到庇護和保佑。”[5]在這樣的認識之下,人們并不把語言看作是人類自身的創造物,而視其為天賜的神物,總是把語言與其所指代的客觀事物混同為一,由此使語言符號超越了它的對象物,獲得了某種外在于人類自身的神秘力量。
從原始人類思維方式上來講,語言是溝通人和自然靈力的中介,諧音祈福暗合古老的“同聲相應”的巫術原理。原始先民對于外部世界的觀察持有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人們運用由此及彼的聯想把握客觀物質,尋找兩種事物間的關聯,因此,當對一個事物稱名的時候,它的屬性也就因其所蘊有的本質而呈現出來了。巫術法則認為,自然靈力有一種預設的靈力,它以某種觀念符號或語言密碼相聯鎖,凡是接通能夠與此相關的信息,都可以解開這個密碼,從而也就可以獲得相同的靈力。由此可以認定,“聲音”包括事物名稱、俗稱或其他命名,只要相同或相似就具有互諧的關系,因而就能發生相互的作用與影響。[6]這種思維方式與藝術思維有某些共通性,原始宗教藝術無不具有象征性,原始人的藝術創造也是擷取客體的形象暗示某種超自然、超客體的精神或觀念,這構成了人類早期象征性藝術的心靈指向,它在文化生成的關系上直接體現早期人類以事物名號與自然靈力相接通的心理根據。漢代學者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中就曾揭示人與事物稱名之間的聯系:“名號之聲,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謂之號,鳴而命施謂之名,名之為言鳴與命也。”人們對事物的命名是從它的本質而來的,作為稱名概念的語詞,它既然是人或事物存在的寄名方式,那么也就自然有權利全方位地指涉它。許慎《說文解字》稱:“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這里是說事物的名稱屬于人對它的“自命”,命名的方式是“以口自名”,基于這樣的聯系,事物的名稱與它的存在狀態就能直接掛聯起來,事物的名稱與它的實體功能是聯系在一起的。原始人類“把巫術語言符號看作是神的代碼,具有神的屬性,承擔著人與神對話的中介符號。”[7]《淮南子·本經訓》記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認為,出現這種怪異現象的原因,是因為有了文字以后,“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古人認為語言是能通神的,這是因為它對天地造化具有全方位的顯現功能,它“一經產生就被賦予一種抽象性和神秘性”[8],當巫術活動賦予語言以“超自然力”時,語言的形式力隨之也得到了擴張,語言和事物的實體是可以相互借代的,這時候的語言就不僅僅是信息交流的載體,它已經物化為超自然力,變成一種可以調動或引導某種自然力量的神秘指令。
使用巫祝語言來驅使外物,這在古代文獻中早有記載。我國古代最早出現的“祝”就是一種巫術咒語,它是用語言的作用來祛邪祈福的。《路史·后紀》載黃帝巡狩東海,得白澤神獸而知天下鬼神之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述黃帝與蚩尤作戰時,有神女旱魃助戰,這位神女破除了蚩尤“縱大風雨”的法術,但是她身上有巨大的能量,旱魃所居之地赤旱不雨,人們不能正常生產和生活,于是發出咒語:“神,北行!”旱魃最終被移到赤水之北。這里所說的“神”有其特指的含義,是指自然界的“百神”之靈,如水有河神、山有岳神、家有灶神等,它們居位不在人類之上,在最高的宇宙法則之下,它們要聽從人類語音的指令。在漢代以后,我國道教的咒祝是其行法術的根本途徑之一。《太平經》卷五十《神祝文訣》稱:“天上有常神圣要語,時下授人以言,用使神吏應氣而往來也。人眾得之,謂為神祝也,祝也,祝百中百,祝十中十,祝是天上神本經傳辭也。”[9]道教認為咒語是上天神靈的語言,這種辭令是具有強大的威懾力,具有溝通神靈的秘密功能,因此駕馭咒語就能禳災致福。
諧音“祈福”與“語言禁忌”是聯系在一起的,語言禁忌是由諧音聯想滋生的,只不過它是根據某種習俗暗示所產生的消極防御心理。無論諧音祈福還是諧音禁忌,其中都潛藏著一個固定的規則,那就是在語言之 “名”與語言之“實”的關系中確認超自然的力量,這是早期巫術語言共守的規則。當某種事物或行為需要規避時,首先需要在語言的音義聯系上避忌它,建立在語言稱名的指涉功能上,根據諧音的法則進行巧妙組合,就能把一種意義從一種不相干的事物轉移到另一事物或現象之上,諧音在兩個不相干的事物之間架起了溝通的橋梁,建立起象征和被象征、符號形式和意義內涵之間相互轉換并相互說明的關系。古人認為人的名字并非一般的語言符號,它被視為人的身體的一部分,人的靈魂就附在本身的名字之上,如果名字被人侵占,就會有某種力量加害其身。這種的比附關系固然不能直接表述人與自然外物的對應關系,但是通過諧音所產生的雙關語義或象征隱喻,則會將語詞的功能放大,將語義延伸到語詞之外所指涉的范圍。在這種聯系中,某種神秘力量會潛藏其中并發揮不可思議的功能。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曾指出:“在原始氏族的觀念里,人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所以當一個人獲知某一個人或某一個靈魂的名字時,他同時也將得到他的一部分力量。”[10]在巫術思維下面,人們持以“有形即有靈”的信條,人或事物的名稱能夠代表人和事物的本身,當人們把語言之“名”完全等同于事物之“實”時,那么作用于語言上的力量,也就完全等同于作用于實際事物上的力量。《周易·乾卦》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這里說明宇宙間存在著同類事物相互感應的氣息,只有圣人秉承上天意志,把握宇宙自然的奧秘,才能夠將其運用到人間的社會關系上。只有在這個意義上認清語言諧音現象的本原力量和它的巫術原理,我們才能夠理解自古以來人們為什么會確信利用諧音能夠給自身帶來吉祥。
諧音的隱喻和象征,這是民俗文化生成的一種基本方式,通過長期形成的規約而潛移默化地進入人們的日常語言。我國傳統民俗文化的一個突出特征在于借助諧音生發語言意象,經由符號的過渡,達致物化的象征,這種情形十分普及地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國各地的民間“祈福”文化,一般都采用語音借代的方式,其所體現的諧音轉義關系是在特定歷史文化語境中實現的,具有約定俗成的性質。《禮記·曲禮上》:“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古人每到一個地方,首先都要考慮如何適應當地的風俗,避免觸及當地人的心理禁忌。“禁忌”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文化現象,這一概念源自于南太平洋湯加島人的“塔布”一詞,意思是神圣不可觸及的。在我國古代也有相同的認識。《左傳·桓公六年》有“周人以諱事神”的說法,這表明上古就有對祖先之名及行事加以避諱的規范。“禁忌”心理是人類在自己民族生活范圍內逐漸形成的一種信仰習俗,具有地域性、普泛性和傳承性的特點。禁忌的對象是對某種外在力量持以敬拜和畏懼的心理,力圖控制或限制自己的行為以免干犯神圣物,使之不為己害。這種心理表現形式是消極的、防范性的,然而在主觀目的上同樣是為了避免有害于己的結果發生,它與“祈福”是同一種文化心理在兩個不同層面上的展現。
一種語言中的諧音成分固然和它的語言結構有著直接關系,然而更重要的還在于它與一定的文化傳統和民族心理相聯系。從語言修辭上看,“諧音祈福”具有隱蔽性和委婉性的特點,它不以外在的力量而是通過潛在的心理暗示作用于人,將其內化為心理意識。美國學者費迪南德·萊森說:“中國人的象征語言,以一種語言的第二種形式,貫穿于中國人的信息交流之中;由于它是第二層的交流,所以它比一般語言有更深入的效果,表達意義的細微差別以及隱含的東西更加豐富。”[11]這個特點正適合于中華傳統禮儀講求含蓄內斂的品格要求,這種語言融入到民俗生活中,能夠體現人在實際交往中的禮儀傳統和內在素質。古時八月中秋,楚地有“摸秋”一俗,“楚俗中秋送瓜,祝人有子”。清末徐珂《清稗類鈔》有“食瓜求子”條,其中記載“中秋之夕,徽州有送瓜之俗,凡娶婦而數年不育者,則親友必有送瓜之舉。”所送之瓜是在地里偷來的南瓜,他們將瓜崽穿上小孩衣服,然后吹吹打打地送到尚無子嗣的人家。南瓜多籽,“南”又諧音“男”,所以南瓜成為實施祈子巫術的載體。象征寓意的運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特色,中國的語言文化及各種藝術形式中常常采用隱喻、象形、諧音等手法,表達某種特定的象征或寓意。
語言諧音富有語義的內指性,它在人們的交往活動中能夠顯出人民群眾深邃的心靈智慧。比如在重要的節慶日或特殊的場合,人們遇到不吉祥的兆象不能明言,因此需要巧借諧音來討回吉利,諧音使用到這樣的場合會顯得特別得體。古俗在過年的時候忌說死、鬼、殺、散等不吉利的字眼,倘有特殊需要非說到不可,則須另擇文詞來代替。如有死魚、死鴨,則改稱“文魚”“文鴨”。“文”者斯文,狀其不動。殺雞、殺豬改稱“伏雞”“伏豬”。“伏”者降伏,代替宰殺。傘與“散”諧音,以為不吉,故而改稱為“豎笠”。豬舌頭的“舌”與“蝕本”的“蝕”在某些方言中諧音,因而改稱為“豬賺頭”“豬得利”。[12]我國北方民間建造房屋的木料一般不用桑木、桃木和椴木,這是因為“桑”諧“喪”“桃”諧“逃”“椴”諧“斷”,人們認為這些字音對居住的主人會有沖犯。諸如此類的現象會因不同地區方言的發音而有所變化,但是用委婉的說法來替代某些不適當的文詞,這種手法古今以來都是一樣的。明代陸容《菽園雜記》卷一有評論說:“民間俗諱,各處有之,而吳中為甚。如舟行諱住諱翻,以箸為快兒,幡布為抹布;諱離散,以梨為圓果,傘為豎笠。 ”[13]漁民和船夫忌諱“陳”“帆”“箸”等字眼,“陳”與“沉”,“帆”與“翻”,“箸”與“住”字音相諧,這些字音對行船都是不吉利的,于是想辦法利用諧音對這些用語加以改造。改造的方法是在音義的關聯上改變原有的聯系,消除負面的含義,使之變成吉祥的祝語。
諧音在民間習俗中的運用極為廣泛,主要施用于節令時俗、婚喪嫁娶、起房蓋屋、迎來送往等禮儀活動中,與各種禮俗關聯在一起。例如傳統禮儀中饋送別人禮品,要從諧音的角度考慮禮物的寓意。倘若是給赴考的書生送上糕點和粽子,就有“金榜高中”的祝福。民間通行給新婚的青年人饋送石榴,由于石榴多籽,諧音“多子”,表達了“多子多福”的祝福。我國各地民間婚俗都有本地的歷史文化來源,但無論婚禮儀式如何新穎獨特,其中普遍都有安排一些物件暗含諧音的寓意。在民間的婚禮上,新娘離開娘家時要行“過爐”儀式,由家人背著從家中錫爐燒著艾葉的香氣中跨過再到祠堂上轎。這里由“艾”“錫”諧音“愛媳”,祝福未來的女婿能夠善待女兒,夫妻生活幸福和睦。新娘進婆家門的時候,要踩著斧頭進門,此謂“過福”;婚床上要放把斧頭,這叫“坐福”,都是緣于“斧”與“福”音聲相諧。古人的飲食風俗中也賦予很多祈福的內涵。比如在過年的時候,每個家庭都要準備好各種應和吉祥字樣的食品。如“豆腐”是“頭福”的諧音,“年糕”代表一年比一年高;“鰱魚”象征連年有余等等。這些禮節在民間世代相傳,已經成為一種相沿不易的俗規。在中國古代社會,民間的各種諧音忌諱經久成俗,形成了相對穩固的群體意識,其所體現的行為規約十分豐富,各種文化事象都匯聚在這里凝結成一種生活慣例,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文化心理,形成特定的行為禮俗。這些禮俗既能歷代相傳又能與時俱進,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隨時把當代的生活格調和語言藝術融匯進去,使這種帶有原始宗教因素的祈福活動保持著繼承和創新的演化趨向,不斷用多彩的語言來表達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愿望。
[1]王銘銘 潘忠黨:《象征與社會·中國民間文化的探討》,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頁
[2]鐘敬文:《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中華書局,1996年,第258頁
[3]龍曉添 焦玉良:《筷子的民俗象征意義》,《大連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第18~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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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原:《社會語言學》,學林出版社,1983年,第337頁
[6]王蘋:《諧音禁忌的文化心理透視》,《修辭學習》2006年第 3期,第 62~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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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沈剛:《諧音禁忌與崇拜的文化學解釋》,《紹興文理學院學報》1996年第2期,第61~65頁
[9]王明:《太平經合校》,中華書局,1979 年,第181頁
[10](奧)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04頁
[11](美)愛伯哈德:《中國文化象征詞典》(序言),陳建憲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1頁
[12]鄭傳寅:《節日民俗與古代戲曲文化的傳播》,《東南大學學報》2004 年第 1 期,第 88~95 頁
[13](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一),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68頁
(責任編輯:王立坦)
The Cultural Origin of “Homophonic Blessing”
Wang Shaoliang
“Homophony” is a phenomenon of speech and semantic transformation,which exists in various national languages,and its origin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original sorcery.The traditional folk custom of China has a large number of“consonant blessing” phenomena,which manifests itself as object,number,image and behavior.“Homophony”is not only a linguistic phenomenon,but also a kind of folk customs,it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tory,nationality and regionality,it has to do with people’s etiquette fusion,which led to the people’s behaviour.
homophonic blessing,witchcraft,language worship,etiquette ru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