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曲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 成都 610041)
楊甫旺先生最近出版的《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其題名包含“融合”“變遷”兩詞,書中內容亦圍繞此兩詞而展開。“融合”指熔成或如熔化那樣融成一體;“變遷”反映事物變化轉移。所以從書名即蘊含著哲理:因為“融合”而“變遷”,反映了“和實生物”的觀念。
各民族在歷史發展中,總會遇到相同或相似的境況,因而總會產生相同或相似的思想觀念,采取相同或相似的措施以保證或促進自己的發展。比如,人成為高等動物而存在后,面臨著與自然、與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的同時,也存在人自身心里平衡即自身和諧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些關系和處理這個問題,人類積淀了“和”的生存智慧。對此,中國的老子可謂是最先將和的生存智慧系統闡述的先賢。《道德經》第二十一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P44―45)
正因為早在上古時期人們就認識到和諧對于人的重要性,所以在古典文獻中關于和諧與發展文本內容很多。比如,在《尚書》中如是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2](P1)”《周易》載:“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3](P16)“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3](P236)。在《國語》中,周太史史伯闡述了和諧的重要性:“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若以同稗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用現在的認知來理解,其大意是:“‘和’確能生成萬物,‘同’就不能增益,而只能止步不前。用一物勻適地融入另一物叫作‘和’,因此而能豐富、發展,并使萬物不脫離‘和’的統一。如果用相同的東西補充相同的東西,那么這種東西完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種聲音,單調得沒辦法聽;只有一種物品,單調得沒辦法看(沒有文采);只有一種口味,單調得令人生厭;只有一種事物,單調得無話可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見https://www.baidu.com/s?word=%E5%92%8C%E5%AE%9E%E7%94%9F%E7%89%A9&tn=site888_3_pg&lm=-1&ssl_s=1&ssl_c=ssl1_15d43743141訪問時間2017.7.15這種現象如果以中國傳統的五行觀而言,則猶如土加土還是土,金加金還是金,只是量的增加而沒有質的變化。這從文化的發展而言,是沒有任何創新,所以體現不出發展的意味。如果土與水相加,則會產生新東西即“泥”,從而產生新的用途,如可糊墻,可制磚坯等。
《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其內容可分為彝族先民的信仰、生殖的追求、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幾大板塊。其中,對生殖的追求滲透著彝族先民自然宗教性質的萬物有靈論信仰,也反映了彝族先民在社會生活中解決“無后為大”的大不孝問題的觀念和手段。文化傳播與交流部分,主要涉及精神文化,所以也有信仰的元素。信仰部分則反映了彝族先民為了精神的“避難”達到一種“和諧”語境而營造的一種特別精神避難所。要發展,首先要生存。在這精神避難所里,人們在精神的勝利中,對生活充滿熱望而堅強的生活下去,為今后的發展打下了基礎。
《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中對彝族先民的信仰,以楚雄彝區為研究對象,對當地彝族先民固有的萬物有靈論及其與道教、佛教、儒學的融合進行了多方位的研究,向學界展示了楚雄彝區曾存在的信仰文化:“楚雄地區的彝族信奉儒、釋、道三教,迷信巫鬼的同時又保留著自然崇拜、圖騰崇拜,還信奉釋迦佛、觀音。堂屋正中神龕上,供有天地君親師、灶神、土地、歷代祖先,同時供有壇神鍋龍、蒼龍,村寨有大土主,各家有小土主。既求神拜佛,又請道士先生和巫師驅鬼送穢、慶壇,巫教與儒釋道很巧妙地融為一體。”[4](P1)
信仰是一種靈魂式的愛,也是人類的一種情緒。信仰的東西往往超脫于現實,其具體表現為對某種主張、主義、宗教或對某人、某物的信奉和尊敬,并把它奉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信仰的產生最初在于人的意識的產生。當人脫離低等動物成為人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意識以區別于低等動物。因為人有了意識就會在對世界觀察中反思自身,產生對自己身外事物的認知,會出現對某些事物的恐懼、崇信、敬仰等思想感情。這從信仰的視角看,就是信仰的表現。所以,從人類意識的產生開始便有了信仰。凡正常人都是有意識的,所以說有人類群體的地方就有信仰。信仰一旦形成就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表現出文化軟實力的特征。信仰作為一種文化軟實力,不僅使具有某種信仰的人會十分明確自己的人生方向和價值追求,使他們無論面臨任何挫折和困境都會百折不撓、不言放棄,而且會吸引其他人加入其中。有相同信仰的人,具有心理的認同性,從而感情上具備親近性,關系融洽、和諧。信仰者信仰的或是一個偶像,或是一種信念、思想等,如果一個現實中的人成為信仰者的領袖時,信者會接受領袖的感召,并因共同的信仰而服從。所以同一種信仰的人,內心有相同的歸屬性。從古至今,人類的信仰可分為兩個大的層次:一是原始信仰,包括神話信仰、其他原始信仰,如圖騰、巫術、禁忌等;二是人文宗教信仰,如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等即如是。但是,從目前筆者所掌握的材料看,除一部分人文宗教僅在自己本身體系內變革發展外,凡原始信仰及其宗教,一是因為相同的生產力水平產生的相同層次的思想意識,會在不同群體中產生相同的信仰及其原始宗教文化;二是由于群體間的交往,文化的傳播,會使本群體的原始信仰文化出現“和而生物”的現象,即使本群體的原始信仰文化吸納或涵化本群體外的某些信仰文化,而使本群體的信仰文化出現新的面貌和特質。這種現象在彝族中,由《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向學界進行了展示,該書對信仰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對中華文化的研究是一種貢獻。從該書的研究可知:彝族最先是信仰以萬物有靈論為基礎的原始宗教,而以祖先崇拜為最重要。但是隨著民族間文化的交流,特別是大批的漢族遷入彝區定居,佛教、道教、儒家思想等也隨之傳入彝區,其中的一些內容為彝族所接受并彝族化,使之進入彝族信仰文化系統,使彝族的信仰文化發生量和質的變化,從而使當地彝族的信仰文化吸納了外來的內容而有所發展。
比如,佛教的最高權威,道教中的最高神,儒家的圣人,與彝族原始信仰中的祖先崇拜“和而生物”:在彝族的土主廟里,有太上老君像,甚至建太上老君殿。佛教南詔時傳入云南彝區后,密宗的護法神、大黑天神彝族化為彝族土主。現云南南華縣部分彝區供奉的阿巴煞神土主和嘎耐土主就是由大黑天神變異而來的。地方志對云南彝族仰文化中融入外來人文宗教的某些內容,從而使彝族的原始宗教表現出新的面貌的現象多有記述。比如民國《新纂云南通志》“宗教考”中說:“云南各縣多有土主廟,所供之神非一,而以祀大黑天神者為多。塑像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猙獰可畏……民間尤敬畏之,村邑立祠。疾病禱祝,初謂之大靈廟,后乃曰為土主也。”[4](P5)由此可見,彝族信仰文化中這種量的變化特別是質的變化,使彝族原來的信仰系統里的宗教文化雖然仍是自然宗教,但由于融進了來自漢區的信仰文化,因為“和實生物”,已經有新的“物”產生。
筆者據整個彝族信仰文化的特點,認為出現于云南部分彝族中的“土主廟”之“廟”,是佛教和道教文化進入彝區后的新事物。彝族傳統社會里的原始宗教是自然宗教,沒有偶像也沒有供偶像居住的廟。彝族文化比較發達的四川川南彝區,至今在當年奢氏土司屯兵的天臺山上,還有河圖洛書石刻文物。*筆者2016年曾撰文對彝族世居之地天臺山遺留的河圖洛書石刻文物進行了研究,成果發表于《西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但是當地彝族,包括據傳是奢香祖居地的海牙彝寨的彝族,雖然已經不是把祖靈超度后送到人跡罕到的深山密林懸崖上的巖洞里,而是修建專門的“祖靈屋”,但嚴格地說來是不能算作“屋”的。因為,這種祖靈屋最多一米左右高,長寬多在一米以內,且祖靈屋外沒見專門做的祭臺。筆者推論,隨著文化的進一步發展,經濟條件的允許,特別是外來文化的影響,這種祖靈屋很可能會向“祖先祠堂”或“廟”的方向發展。*貴州彝族近年修建家族祠堂的現象普遍,而且祠堂的建造規模較大。
如果說早先的佛教、道教文化傳入彝區,其中的某些元素與彝族原始宗教交融,“和實生物”而促進彝族原始宗教文化有所變異發展,那么后來的儒學傳入彝區,則對彝族的“世俗”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儒學中的相關“和”觀念,與彝族思想文化中樸素的和文化相交融,使彝族的社會生活文化有了新的表現。
一個群體肯定要有一種超越各子群體亞文化的主流文化,才能既有各亞文化色彩,又有主流文化主導的群體性文化。比如,在工具性的文化方面,一個國家不能同時使用幾種歷法,度量衡也必須統一。一個具體的民族,要使文化很好的發展,方便群體生活,也不能同時使用幾種歷法,更不能同時使用不同的度量衡。在觀念性的精神文化方面,一個群體如果由若干的亞群體構成,則除了由各亞群體創造享用的、適合他們特點的觀念文化外,必須有超越各亞群體的觀念文化,群體才有凝聚力和向心力。比如,彝族支系繁多,幾乎每一個支系或者有自己圖騰祖先的神話,或者信仰著屬于自己的圖騰,崇拜屬于自己的土主。但是,就神話而言,彝族有超越各支系的反映共同祖先的神話——洪水神話。在洪水神話中都視居木(支系方言土語的不同,又有阿普篤慕、篤弭等稱呼)為人類再繁衍的始祖,是彝族的共同祖先。其實,這只是始祖認同的體現,所以彝族洪水神話及其反映的始祖認同,相比較而言,是超越彝族各支系的主流文化。除此之外,畢摩文化也是超越彝族各支系而成為彝族的共同文化。在中華民族中,就漢代而言,先是道家文化作為全民族的主流文化,后來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文化代替了道家文化而成為當時超越各亞群體的主流文化。于是,儒學從此既是一種統治思想,也是一種統治工具;既是人們獲取功名利祿的基本知識,也是衡量人品行為的標準。在這樣的語境下,統治者向包括各少數民族在內的民眾推行儒家文化也就勢所必然。
彝族自古生息于祖國西南邊疆,為開發建設祖國西南邊疆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同時彝族自古有統屬于中央的地方政權。所以中央王朝或通過統屬于中央的彝族地方政權、或通過其他方式如文學藝術的傳播等,向西南彝族推行儒學文化,彝族接受儒學文化并使之和自己的民族文化融合從而充實和發展彝族文化,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儒家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觀,強調對老人生前要事之以禮,死后要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孝道。尤其重視以孝移忠,并在這前提下以孝選官,對社會生活影響極為深刻。彝族本來就是一個講究孝親敬老的民族,直到現代商品經濟社會,外來文化沖擊較大,社會文化變遷極快,但因兒孫不孝而出現的案例極少見到。因此,儒家系統化的孝文化,通過各種途徑進入彝族地區后,與彝族原生態的、樸素的孝文化產生交融,“和實生物”,形成了既有彝族原生態的孝文化特色,又有來自儒家孝文化內容的彝族孝文化。
這種新形勢下的彝族孝文化,其重要的表現就是除了在喪葬儀禮方面吸納了儒家喪葬文化的某些因素外,還有負載儒家孝文化的文學作品,亦被彝族知識分子畢摩翻譯改寫,使之彝族化進入自己的經書系統,在進行相關儀式時念誦傳播。比如,《西游記》中關于唐僧西天取經的情節內容,經過彝族知識分子進行“適應性傳播”的處理,翻譯改寫后,到西方取經的目的是為了彝族老人逝世時在喪葬儀禮上念誦,是為了祭奠老人。再比如,董永作為一個孝子,是一個在歷史發展中不斷豐富情節內容的典型。在漢代墓室中、畫像磚上,董永的故事還極為簡樸。但到后來,形成了上千行的敘事詩《大孝記》等文本,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了很多情節素,發展成為戲劇藝術時,情節內容就更加豐滿了。翻譯到彝區進入畢摩經書后,在貴州稱為《賽特阿育》,保持了《大孝記》《天仙配寶卷》的主要情節素,但在包括人名在內的不少地方都進行了彝族化處理。在云南彝區,翻譯彝化后的董永行孝事跡,取名為《董永記》,其情節內容比漢區流傳的豐滿得多,突出了行善的好處,行孝道的回報。流傳于紅河彝區的《紅河彝族道理書》,其中不少篇目都有儒家文化的體現,有的篇目則從頭到尾都講到孔子。流傳于貴州彝區的《海腮耄啟》,是一部彝族古代的教育文獻匯編,其中有的篇目內容,滲透著儒家文化的精神,如教導女兒出家后如何孝敬公婆,如何搞好家庭關系和鄰里關系等。在信仰生活文化中,儒家文化中的孝倫理與彝族的祖先崇拜有機地融為一體:“彝族信仰以祖先為核心的原始宗教,家壇神龕或祖洞中供奉木質或葫蘆制成的歷代祖靈牌。自受儒學影響以后,彝族信仰中增加了‘天地君親師’位,與祖靈牌并列于家壇上,這在滇黔彝族中極為普遍,而大小涼山彝族只有土司才供奉天地君親師位。”[4](P268)
生殖與生殖崇拜,幾乎是所有民族都曾有過的文化現象。生殖在中國傳統社會生活里,不僅事關家族、家庭的興旺發達,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有無繼承“香火”之人,是否能孝親敬老,維持社會的正常發展,所以人們普遍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中,有“彝族蛇崇拜與生殖文化”“彝族樹崇拜與生殖文化”“彝族鷹崇拜與生殖文化”“彝族竹崇拜與生殖文化”“彝族蛙崇拜與生殖文化”“彝族葫蘆崇拜與生殖文化”等,從不同視野對彝族歷史上的生殖與生殖崇拜文化進行了研究。從彝族的生殖及生殖崇拜文化看,彝族先民是在一種創造“和諧”的語境中,以實現生殖的目的。在任何民族中,和諧有幾種表現形式:一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二是人與社會的和諧;三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四是人自身的和諧。這幾種和諧往往是相互交融的,解決這幾種和諧中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就是祭祀人們想象的神靈。其客觀效果,一是保護了自然生態,良好的自然生態又有益于人類的可持續發展。二是通過祭祀獲得一種心靈的慰藉,在心靈上達到一種自身的和諧。彝族古代通過崇拜蛇、蛙、竹、葫蘆、樹、鷹等自然物,通過祭祀或相應的禁忌等信仰行為,希望人的生殖能力或像蛇、蛙、葫蘆、樹那樣興旺,或者希望自己的子孫象鷹一樣的搏擊長空。
彝族先民對蛇、蛙、竹、葫蘆、樹、鷹等自然物崇拜祭祀的目的,固然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生殖愿望。但是,這種崇拜祭祀的行為從深層次講,就是要達到這些自然物與人的和諧,從而達到“和實生物”,即生殖的結果。而且,從彝族先民為了生殖而崇拜的自然物看,或者是生命力強、繁殖快的動植物,或者是兇猛的動物。在彝族先民的意識里,以為崇拜這些生命力強、繁殖快的自然物,崇拜兇猛的動物,通過獻祭取悅于這些自然物,人就會與他們達到“和諧”,幫助人實現生殖愿望,不僅生得多,而且很勇敢。
文化的交融與發展、和諧與生存發展即是各民族在發展中積淀的一種智慧,也是一種文化力和生存力,所以在中國很早就受到人們的重視。反映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意識多以自然崇拜的形式表現,比如《尚書·舜典》《詩經·大雅·板》《老子·八章》中都有相關的內容。關于人際關系的和諧,關于個人心靈和諧的,主要是強調個人的思想修養。總之,漢文文獻中有關和文化的記載隨著時間推移,極為豐富而深刻,在此不贅述。《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一書的作者,以自己多年的田野調研,撰寫成專題文本,向學界展示了彝族在社會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文化因交融而變異發展,產生“和實生物”的現象。不言而喻,這種研究及研究成果所揭示的彝族文化發展現象,對于當代彝族在社會轉型期的彝族新文化建設,乃至于精神家園的建設,都有其啟迪的意義。
[1]陳忠譯評.道德經[M].長春:吉林文藝出版社,1999.
[2]徐奇堂.尚書[M].廣州:廣州出版社,2006.
[3]周振.周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1.
[4]楊甫旺.彝族文化的融合與變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