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筱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1)
醉酒型危險駕駛罪證明規則研究
王 筱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1)
對目前司法實踐中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入罪現狀進行介紹,并分析目前該罪證據運用上存在的一系列問題,以期尋找到更合理的證據運用規則,從而為司法實踐中的證據運用提供一定的理論指導。
醉駕;危險駕駛;證據;血液檢測
據世界衛生組織的事故調查顯示,大約50%~60% 的交通事故與酒后駕駛有關,酒駕已經是導致車禍的主要原因。正因為如此,世界各國紛紛將酒駕納入了行政法或者刑事法的規則范圍,體現了對醉酒駕駛的零容忍態度。同時,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顯示,與其他國家相比,中國的酒精消耗量增長迅速,高風險的飲酒行為在中國已經達到了流行病的程度。人們習慣將飲酒作為個人行為,但是隨著諸多涉酒問題的日益嚴重化,涉酒問題已經上升為公眾層面的問題[1]。為此我國對酒駕也采取了一系列嚴厲的打擊措施。從 2011 年的《刑法修正案(八)》,到 2013 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的《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下文簡稱為《意見》)都體現了我國法律對危險駕駛罪嚴懲不貸的態度。然而目前根據法律的規定,駕駛人的血液酒精檢測達到80mg/100ml的標準即構成醉酒駕駛,司法實踐中亦是根據此標準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定罪量刑。
在研讀中國法律裁判網上近 50個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判決后發現,這些判決對于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定罪均以血液酒精含量作為定罪的主要證據,甚至是唯一證據。例如湖北省武漢市江漢區基層人民法院于 2016 年 11 月判決趙海松危險駕駛罪,其中的主要證據就是呼氣酒精測試和血液酒精測試均超過規定的酒駕標準。威海市環翠區人民檢察院判決被告人鄒杰危險駕駛罪,其證據僅僅因為被告人鄒杰的靜脈血液中檢出乙醇成分,含量為 168.56mg/100ml。雖然這種運用證據進行定罪的方式嚴格依據了法律和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符合罪刑法定的基本原則,但是,這種依據單個證據定罪的方式是否科學,是否符合證據運用的相關理論,以及血液酒精檢測的結果用于定罪是否可以排除合理懷疑等一系列問題,確實值得我們進行深入的探討。
(一)血液酒精檢測存在個體差異
在將血液酒精含量作為認定危險駕駛罪的證據的背景下,首先應當探討的問題是,血液酒精含量超過法律規定的 80mg/100ml是否必然構成“醉酒”的狀態。酒精吸收的過程大致如下:由于酒精(CH3H2OH)的分子量小并且能與水完全互溶,因此其在人體中的穿透力強,較容易被胃和小腸粘膜吸收。酒精進入人的腸胃系統后,大約20%~25% 留在胃部,75%~80% 經小腸擴散進入血液,另有少量被口腔和大腸吸收。酒精的肝臟代謝總量為 95%,其他 5% 則由尿液、汗水、唾液等排出體外。酒精脫氧酶將酒精氧化為乙醛,再催化生成水和乙酸,最后氧化成二氧化碳和水排出體外[2]。一般而言,東方人的酒精脫氧酶活性比歐美人群的酒精脫氧酶活性要低 25%~30%,更容易因飲酒導致視聽機能障礙以及注意力、判斷力減退,進而影響駕車的安全性[3]。另外,性別和年齡的差異也影響著酒精的代謝,通常女性更容易受到酒精的影響,年長者比年輕者較易受酒精的影響。血液中的血檢峰值也會因飲食的不同而受到影響,通常生物體在空腹狀態下飲酒半小時后即有可能達到血檢最高值,而在飽腹狀態下飲酒,血檢峰值則在 飲 酒 后 1~6 小時內出現[4]。從法醫學看,飽腹狀態下飲酒(尤其是攝入高熱量的脂肪或碳水化合物時),人體血液中的酒精度會經歷先吸收達到峰值再下降再達到峰值再下降的過程,并且經常喝酒的人對酒精的代謝能力更強。
綜上所述,血液酒精含量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因此將血液酒精含量的檢測結果作為定罪的依據不能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程度。
(二)缺乏構成“危險”的實質認定標準
駕駛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超過了 80mg/100ml的情況下,由于超過此標準的程度不同,個人體質的不同,自身的意識狀態不同,其導致的社會危險性的可能性也是不一致的,因此在考慮是否立案,是否起訴,是否對行為人判處刑罰,都應當結合行為人行為的危險性進行處理。正如全國人大常委會叢斌所言:有人 100 毫升血液中只有40 毫克酒精就已經酩酊大醉,有人 100 毫克還跟沒喝似的,這樣的話,40毫克的開了車就能逃避懲罰,這顯然不公平[5]。但是現實司法實踐中,駕駛人的血液酒精含量雖然差異很大,但是卻導致了相同的刑事處罰結果。例如 2016 年 11 月,山西省屯留縣人民法院因張某血液測試的酒精含量為 101.5mg/100ml,判處張某危險駕駛罪。同年11月,浙江省慈溪市人民法院因陳某血液測試的酒精含量達到 182mg/100ml,判處其危險駕駛罪。由此看出,在判斷行為人的酒駕行為是否具有危險性這一方面,司法實踐中的處理缺乏科學性,甚至略顯隨意性。
因此在認定駕駛人的行為的危險性時,還應當考慮駕駛何種車輛、無證駕駛情況、車輛年檢情況、有無搭乘乘客情況,綜合對案件進行評定[6]。例如,危險駕駛的危是一種公共交通關系下的危險[7],行為人所行駛的路況,以及周圍的環境,也應當成為判斷行為人酒駕的社會危險性的重要標志。有觀點認為:即使行為人是酒駕,但如果其實在荒郊野外、人跡罕至的道路上行駛,對于這一情形也不應當予以定罪。假如行為人明知道自己酒駕存在極大的危險性,選擇一條車輛行人稀少的道路并以極低的行駛速度向目的地行駛,雖然其血液酒精含量超過了法定的標準值,但是其意識健全,駕駛能力尚且正常,注意力尚能集中,此種情況下以危險駕駛罪對行為人進行定罪處罰,難免與情理相沖突,也違反了刑法第十三條關于“但書”的規定。相反如果行為的血液酒精含量接近卻尚未超過法定的標準值,但是其精神狀態已經受到很大程度上的影響,出現了注意力不能集中、身體失衡等情形,對公共交通安全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即便如此,在此情形下,依照我國刑法的規定也不能對其進行定罪處罰,這種結論顯然是不合理的。
(三)血液酒精檢測的合法性存在疑問
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等相關規定,司法鑒定機構和司法鑒定人必須具有一定的鑒定資格。例如呼氣酒精檢測的主體必須具備法定的鑒定人資格,血液酒精檢測必須是由具有鑒定資格的機構進行鑒定。呼氣酒精檢測既然能作為認定案件的證據,就應該是司法鑒定,理應由司法鑒定人員進行。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呼氣酒精檢測主要是交警人員進行的,他們并不具有法定的鑒定資格,并且往往只進行了簡單的培訓,一系列問題的存在使得由此獲得的鑒定意見無法保證準確性。“鑒定意見也可能會囿于鑒定人的資格、鑒定水平和職業操守等原因而發生錯誤。”“鑒定意見的科學性、真實性和權威性,在很大程度上不取決于鑒定意見本身,而依賴于鑒定人的專業資格、鑒定過程和判斷能力。”[8]并且,警察負責呼氣酒精檢測的工作也違反了新《刑事訴訟法》關于“偵查人員不得同時擔任鑒定人的規定”,由此可見,在只有呼氣酒精加測結果且駕駛人進行血液酒精檢測前逃跑的情況下,即便是呼氣酒精檢測結果到達酒駕的標準,也應當根據程度合法的規定排除此類證據的適用。
另外,對于在駕駛人抗拒進行血液酒精含量檢測的情況下,對其采取血樣進行檢測,是否屬于非法取證?因此獲得的證據是否應當按照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排除適用?這一系列問題也是值得探討的。
(一)對“醉駕”進行實質性判斷
既然從本文的第一部分的論述中可以發現,血液酒精檢測結果存在著頗多的不科學性和諸多的疑點,那么基于行為人個體的差異性,從實質上判斷酒駕行為是否對公共安全構成了危險是十分必要的。
關于如何進行這種實質上的判斷,首先應當增加更多的檢測方法,而不是僅限于進行呼氣酒精檢測和血液酒精檢測。為了達到實質判斷的目的,應當對駕駛人進行多項化學檢測:如吐氣、血液檢測、尿液或唾液檢測,以獲得體內酒精或者藥品的含量。再者是進行現場清醒測試,其主要方法包括包括眼球水平凝視震顫測試、走路和轉向測試和單腳站立測試。通過現場清醒測試能夠有效的檢測駕駛人意識是否清醒,是否喪失了有效駕駛的能力。也就是說,筆者主張通過血液酒精檢測和現場清醒測試統一判斷行為人是否構成“醉駕”。當行為人的血液酒精含量超過國家規定的標準時,應當對其進行現場清醒測試,以判斷其是否實際上喪失了有效駕駛的能力。如果行為人的血液酒精檢測含量并未大幅超過 80mg/ ml,且現場清醒測試足以證明其意識清醒,駕駛能力未受到明顯影響,那么就不應定為危險駕駛罪。關于這一幅度,有觀點認為以駕車時的血液酒精檢測值為 120mg/100ml為分界點,對80mg/100ml~120mg/100ml之間的血液酒精含量檢驗鑒定意見進行證據補強,也就是說對血液酒精檢測含量在這一范圍內的駕駛人進行現場清醒測試,使其獲得出罪的可能性。
再者,血液酒精含量在一段時間內是不斷變化的,個體生物差異雖然客觀存在,但經測算,飲酒后 1 到 1.5 小時是人體內血液酒精含量最高的時段。假如行為人在飲酒后一小時之內駕車的話,其血液酒精含量尚未達到國家規定的標準,而由于各種原因在被交警攔截后沒有及時進行血液酒精檢測,導致血液酒精檢測結果到達最高值,此種情況下對駕駛人進行定罪未免太缺乏說服力。因此此種情況下,應當允許駕駛人證明自己開車時候的血液酒精含量小于檢測所得到的血液酒精含量。但是這種證明是相當困難的,很多因素例如駕駛人飲酒的時間、進行血液酒精檢測的時間等都是行為人能否進行有效的反證的關鍵因素。為了更好的保護行為人提出反證的權利,交警及其他司法人員有必要對整個過程進行嚴格的記錄,以確保各項數據的真實性和準確性。
綜上所述,在現實中醉酒駕駛人完全有可能沒有制造危險的可能性,這與立法上推定風險的存在是相互矛盾的。在進行實質性判斷的時候首先應當充分賦予法官對此類案件的自由裁量權,法官在審理這類案件時應當綜合考察案發現場的狀況、行為人的現場清醒檢測狀況、血液酒精檢測結果等多方面的因素,綜合交通錄像和有關證人證言等證據,最終對行為人是否醉酒,是否不能進行安全駕駛以危害到公共安全進行判斷。
(二)規范酒精檢測程序
在目前司法實踐中,酒精檢測的過程存在頗多的不規范性。首先是呼氣酒精檢測的主體不具備法定的檢測資格。進行酒精呼氣檢測的主體一般是執法人員,這些人一般只是進行了簡單的培訓,不是專業的鑒定人員,因而其進行呼氣檢測的可靠性存在很大的疑問,這種測試結果,尤其是在不存在血液酒精測試的情況下,僅僅根據駕駛人逃跑的行為強制推定被告人有罪,顯然是不科學的。而在加拿大,進行具有證據意義的呼氣檢測須有非常嚴格的條件限制,首先進行檢測的主體必須是具有資格的技師,其次是該檢測必須在被攔截之后的3小時內進行,并且應當告知被檢測者有權利獲得律師幫助,給予被檢測者合理的時間咨詢律師。在這些要求滿足的情況下,如果沒有相反的證據,那么達到法定檢測值得犯罪嫌疑人方可被指控構成犯罪。再者便是呼氣酒精檢測儀器存在不達標或者失靈的狀況,往往使測試結果與現實狀況存在差異,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駕駛人往往難以提出反證證明檢測儀器存在問題,因此嚴格要求檢測儀器的性能,以最大限度的保證檢測結果的真實性。如英國《道理交通法案》第A6條規定初步呼氣檢測所使用的儀器必須是經英國國務大臣認可的儀器。在加拿大,呼氣檢測儀器被校準到血液酒精濃度為100mg/100ml時才能顯示測試沒有通過,如果駕駛人沒有通過初步的檢測,那么檢測人員有理由相信駕駛人員在駕駛過程中的血液酒精檢測含量為 100mg/100ml。
由此可見,與上述英國和加拿大的規定相比,我國在呼氣酒精檢測程序的規定上存在的很多不妥和疏漏之處,目前還尚未有立法對呼氣酒精檢測儀器的標準進行規定,在實踐中也是摸著石頭過河,這使得呼氣酒精檢測的結果的準確性無法得到保障。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一般會采信交警部門提供的酒精檢測結果,如果酒精檢測儀器出現故障,被告人在開庭中也難以提出相反的證據,無法對這個酒精檢測結果進行質證[8]。這無疑是侵犯了部分駕駛人的基本權利,因此從程序上規范呼氣酒精檢測的主體及所采用的儀器是當務之急。
關于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認定方面,尚且存在很多疑問,期望司法解釋能對醉酒型危險駕駛罪“醉酒”的認定進行進一步的規范和解釋,建立對“危險”的實質性判斷標準,完善證據的收集和認定程序,真正體現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體現刑罰的公正性。因為,刑法設定某種犯罪,不是為了看著人人成為罪犯,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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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楊英偉]
Research on Rules for the Proof of Drunken Dangerous Driving Crime
WANG Xiao
(Law School of 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Beijing 100081)
The paper introduces the present situation of dangerous driving punishment in the present judi cial practice, and analyzes a series of problems existing in current crime evidence use, in order to fi nd a more reasonable evidence use rules in judicial practice and to provide certain theoretical guidance for evidence use in judicial practice.
drunken driving; dangerous driving; evidence; a blood test
D924.3
A
1671-9654(2017)02-0097-04
10.13829/j.cnki.issn.1671-9654.2017.02.024
2017-04-23
王筱(1992- ),女,山東煙臺人,法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刑法學、金融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