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日常事物的重新發(fā)現(xiàn)

韓慶成

一

自2012年始，我通過合作詩刊和新媒體平臺，陸續(xù)向詩壇推薦了一百多位九○后詩歌作者。這些作者目前大都很活躍，有的出版了個人詩集，有的獲得了全國性的詩歌獎項，成為九○后詩人的中堅。生于1992年、榮獲《詩歌周刊》2015“年度詩人”的江西萍鄉(xiāng)籍年輕詩人山月，無疑是其中出類拔萃的一位。

山月的出類拔萃，源自他對日常事物的重新發(fā)現(xiàn)能力。

與新詩潮的理性批判、宏大敘事，第三代的回歸個我、表現(xiàn)內(nèi)心不同，九○后詩歌更多是從身邊開始，日常抒寫成為主題。這種日常性、“世俗性”的寫作，由于起點的降低，給寫作帶來了難度，稍不注意，就會讓作品流于日?，嵤碌幕剀囀接涗?，而缺少詩意和深度。對日常事物進行多角度的認知和異?；乃伎迹M而重新發(fā)現(xiàn)，是九○后詩歌取得突破的關(guān)鍵。

山月是典型的日常寫作者，除了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事物，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寫過諸如長城黃河昆侖大海這類大而不著邊際的題材。這些日常事物我們屢見不鮮并常常忽略，如抽紙、米蟲、吉他、臭雞蛋、皮夾克、生活費、礦泉水、防盜窗、硬幣、魚、蓮、產(chǎn)婦、嬰兒、煙花/雪花、電腦輸入，等等。這些題材如果沒有獨特的視角，隨手就寫，必然寡淡無味。而在山月手里，這些普通事物仿佛突然變了模樣，讓讀者瞬間產(chǎn)生新的感受，進而被感染，被打動。

在我推薦九○后的時候，他們大都還在學(xué)校讀書，他們的生活費，靠父母每月寄來。一般人可能不會思考生活費這個問題，即使思考了，也常常局限在夠不夠花，寄得是否及時，再深一點，可能會想父母掙錢不容易，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今后報答父母之類，如果只寫出這些，這首詩一定是失敗的。山月其時也在讀大學(xué)，他對生活費的理解，是一份薪水、一份工資，對應(yīng)這份薪水的，“你的工作就是/在外地安分地做一個兒子”。把讀大學(xué)比作工作，把父母視為雇主，是一個新的角度，山月在這個角度上繼續(xù)掘進：

只要不在夜深人靜

只要月亮不出來

在兒子的崗位上

就不覺得悲傷

這種“不”“不”的否定加否定的句式結(jié)構(gòu)，實際上是在強化作者“夜深人靜”看到月亮?xí)r的悲傷，至于為什么會悲傷，作者沒有也無需說出來，這是一首成功的詩留給讀者思考的問題。

在《臭雞蛋》中，山月同樣寫到悲傷，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是通過客體“臭雞蛋”而不是主體“你”表現(xiàn)出來：

吃到一個臭雞蛋

我并不難過

我想它，只是一個

離開媽媽很久的雞蛋而已

很久很久

它的思念，那么難聞

它的悲傷

難以啟齒

如果是你吃到一個臭雞蛋，你會怎么想呢？你會想到它“它，只是一個/離開媽媽很久的雞蛋而已”嗎？你會想到它的臭味是因為“它的思念，那么難聞”嗎？面對臭雞蛋的時候，我想我很難這么去想，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它的變質(zhì)，而不是“思念”。這種擬人化的表現(xiàn)，實際上是作者主體融入客體的結(jié)果。最后兩句“它的悲傷/難以啟齒”，既是主體面對一枚臭雞蛋難以啟齒下咽，也是客體被擬人化后難以言說的悲傷。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悲傷，作者同樣點到即止。而我在細細品味這個悲傷的時候，還同時感受到作者異常的觀察力和想象力。

悲傷和憤怒常常相伴而生，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這個物欲主導(dǎo)充斥著巧取豪奪的精神迷失的時代，詩人往往保持著那么一點清醒，在與現(xiàn)實的疏離中，得以獨立思考一些問題。思考的結(jié)果是，一部分詩人遠離現(xiàn)實，如同古代先賢的避世；一部分詩人則干預(yù)現(xiàn)實，用詩歌揭示、指證當(dāng)下的存在。山月顯然屬于后者。在《抽紙》《無法平息》《皮夾克》《虎》《無奈的事》等作品中，他通過對日常事物特異性的發(fā)掘，令人印象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一干預(yù)理念：“生活有眾多的雜碎/被我放棄的/它都握在了手里/我有過的抱憾/它替我，將手握緊成一個/再也不愿松開的拳頭”（《抽紙》）；“你多年前也可能如此/因乳牙萌生/而漸漸懂得了/咬牙切齒”（《無法平息》）；“披著一件皮夾克/不知是占用了哪頭猛獸的來生/總之是暖暖的/總之是四肢揮動起來/春風(fēng)就忽然變得迅猛”（《皮夾克》）；“我從不買超過三個月的水/它們忘記了咆哮/只會低吟”（《虎》）。而在《無奈的事》中，這種理念得到了最詩意也最有力的表現(xiàn)：

吉他有六根弦

而一只手

只有五根指頭

總有一根弦是孤獨的

總有一根弦

震動起來，無法自制

二

在悲傷、憤怒的情感律動中，山月也常常表現(xiàn)出對于善的溫情的一面。這是詩人試圖重構(gòu)本真世界的一種努力，雖然這種努力在巨大的惡面前，往往顯得蒼白?！侗本r間》是山月詩中標(biāo)題唯一有點大的作品，但這種大在山月眼里也是小的：“從小到大都是活在北京時間里/我眼前的北京有點兒小/是村莊構(gòu)成的。”山月接著寫道：

我有成群的額娘和阿瑪

他們有的進工廠

但大多數(shù)是打理著御花園的一片土

種上辣椒，芹菜，黃瓜

御花園里，最漂亮的是油菜花

它們成片成片地生長

迎風(fēng)搖曳，高傲地對著天空

自稱為朕

不難看出，在溫溫情脈脈的書寫中，隱含著浪漫主義反諷，并通過最不起眼的“油菜花”的“搖曳”，把天下最大的“朕”，瞬間解構(gòu)了。

《花開好時節(jié)》寫道：“天氣透骨的涼/我朝著東走/把我知道的花/統(tǒng)統(tǒng)想過一遍。”《開在天上的花》寫道：“一年之初，總有人愿意/將塵世的灰燼/交換上蒼的碎片/而我也對此出奇的歡喜/我也會在暗夜臨近時/擦亮新年的第一根火柴/像舉著火把一樣。”《兩條魚》寫道：“明天我就去江邊/為你們找石頭/找浪花/找漂浮的水草/告訴它/你們已經(jīng)安定下來/你們伙食和原來一樣好?！币彩沁@類表現(xiàn)溫情的作品，《我喜歡，我仍是小動物》則兼具溫情和童趣，頗耐把玩：

售票員沒有收取我的車費

那時候，母親抱著我

我?guī)缀蹩梢院雎圆挥?/p>

仿佛還沒來到這個世界

你可以說我是一個包裹

但我更愿意聽你說

我當(dāng)時是一只小動物

一只螞蚱，一只小蜘蛛

我在努力回味那些日子：

跳不高就停下來

吐絲結(jié)網(wǎng)，飛蛾不來就自個兒玩

在所有這類溫情的作品中，《恩惠》無疑是最具高度的一首。這首詩通過對“米?！赣H”、“我—蟲子—生命”等意象事物的獨到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了母愛題材的重大突破。其突破之處在于顛覆了蟲子和米粒的辯證關(guān)系，并通過詩中“我”試圖將蟲子“驅(qū)趕出我的生活”的敵對關(guān)系，到“蟲子”最終變成“她”（米?！赣H）“養(yǎng)育的生命”的“親屬/兄弟”關(guān)系的情感移位，以及“蟲子在光線下開心地打滾”的視角和情懷，揭示出一個與傳統(tǒng)觀念完全不一樣的價值觀和人生哲學(xué)：

有一天，米缸里生了蟲子

我曾就此消磨了一個下午

試著將它們驅(qū)趕出我的生活

當(dāng)時，陽光暖暖的

媽媽只穿著單薄的毛衣出門

蟲子在光線下開心地打滾

而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米粒潔白

她所養(yǎng)育的生命

有的在陸地上行走了很多年

有的被她緊緊抱著，一步也沒離開

三

日常寫作由于其“世俗性”、民間性，在表現(xiàn)上必然拒絕學(xué)院派那套高深（包括故作高深）、艱澀、華麗的外衣，它們的語言都是直白的、簡約的、口語化的。沈奇曾經(jīng)指出過口語詩存在的問題，歸納起來有兩點：一是粗淺，無難度，無深度，本為高難動作的詩歌成了庸常游戲；二是大量的仿寫與復(fù)制，導(dǎo)致嚴(yán)重的相似性和“同質(zhì)化”。這兩點當(dāng)中，第二點在其他類型的詩歌中也普遍存在，第一點則更有針對性。這一問題形成的原因，其實并不復(fù)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很多口語詩作品缺少詩意，也即缺少從日常事物中重新發(fā)現(xiàn)的能力。因此，這不是日常寫作包括口語詩本身的問題，而是詩人的素養(yǎng)問題。山月獲得《詩歌周刊》“年度詩人”時，我寫過一段評語，對他作品中“直白的詩意”作了階段性的概括，權(quán)且作為這篇評論的結(jié)語：

山月的詩直白、簡短，往往抓住一個事物，獨辟蹊徑，單刀直入，探囊取物。于詩意的拿捏中，常能把握稍縱即逝的靈悟瞬間。在2010年后成長起來的一代詩人中，山月是真正悟出如何從直白中抓取詩意的能手之一，他既不因詩意而放棄直白、刻意修飾，也不因直白而不假思索、疏于錘煉。在容易視而不見的諸多日常事物中，他已然找到一條詩意進入的個人路徑。這條路不怪癖，不繁雜，若隱若現(xiàn)，草木掩映。這種直白詩意的簡約之美，古代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依然是詩歌美學(xué)的極致狀態(tài)。

僅有審美意義上的成功，山月尚不能令人信服地摘取《詩歌周刊》“年度詩人”的桂冠。在山月的詩中，這種詩意的閃現(xiàn)并非發(fā)自年輕心靈的閑情逸致，而是與現(xiàn)實/生存血肉相連，源于生命洞察的顫音。這種融合了“沉默”“孤獨”“悲傷”“掙脫”等相似元素的情感悲鳴和“敬佩”“高傲”“花的不敗之地”指向的精神守望所合奏的顫音，“震動起來”，有著揭示與喚醒的雙重內(nèi)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