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妍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德國的烏爾里希·貝克第一次用“風險社會”描述西方的社會現狀,這是對西方現代性的反思,即從風險頻發的視角來反省現代性給西方社會帶去的諸多社會現象及其根源。貝克認為,風險“可以被界定為系統地處理現代化自身引致的危險和不安全感的方式[1]”,但在后現代,諸如環境污染、放射性物質、食品安全等社會問題,已經無法由原先的科技和法律制度所確定的風險及其應對制度所涵蓋了,這些新風險呈現出了擴散性、全球性和極大危害性的特點,需要我們重新加以審視。
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Framework,簡稱 SARF),是由Kasperson夫婦等學者在1988年提出的理論模型,也是一種剖析和研究風險事件時的分析框架。這個理論框架的核心內容是:“風險是一個同時包含生物物理和社會性概念在內的互動的現象。人類對風險的體驗也同時是一種對潛在危害的體驗,以及機構和人類加工和解讀這些威脅的體驗。風險分析,一方面要考慮到風險的復雜性,另一方面也要認識到社會互動可能會放大或減弱關于風險的信號[2]”。在這個理論框架里,有幾點值得我們關注:風險是一個社會概念;人類對風險的認知決定了風險的作用范圍和力度;各種機構(包括大眾傳播媒體)對風險的傳播可以方法或減小風險認知;對風險的認知會引發一系列的社會漣漪效應。
在信息社會中,公眾和社會對風險事件較之以往更為關注,加上各種社會機構的傳播,使風險信息迅速擴散、發酵和催化,很快就會形成對風險事件的集群式關注,同時,很多風險事件最終都引發了群體性事件,如由鄰避主義引發的對環境化學項目的抵制;拆遷、醫患、警民等慣有關系的信任缺失造成的群體性事件;突發社會風險事件后的群體性訴求等,都表明風險事件及其信息的傳播對風險認知的影響和包括社會行動在內的社會效應的顯著相關性。
根據風險的社會放大(或減小)框架理論,包括信息源、信息渠道、社會站、個人站、機構、群體和個人行為在內的“社會放大站”(或減小站),在風險傳播過程中承擔了傳播媒介的作用,風險信息經由這些站點聚集,逐級傳播,同時各站點之間交叉互動,構成復雜的傳播圖譜,最終,風險信息在過程中日漸膨脹和豐富,以滾雪球的態勢傳播,形成對當事個體的直接影響,繼續擴散后,對社區、專業團體、利益相關者乃至社會,都造成持續的影響,最終對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造成深遠的影響。在這些站點中,大眾傳播媒介作為專業的傳播者,既提供傳播平臺(或傳播技術),又提供信息內容,還作為各其他站點的紐帶(介質),在風險信息傳播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大眾傳播媒介發展至今,早已是新舊媒體交融、整合傳播的態勢,在由風險引發的群體性事件中,新媒體平臺和整合傳播方式,以一種創新型的介入,為風險信息傳播和行為指向創設了新的傳播路徑。
平臺型媒體的概念源自美國,最早是2014年由喬納森·格里克提出的,他創造性地把平臺(platform)和出版商(publisher)結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新詞匯:平臺型媒體(platisher),這不僅是概念的結合和創新,更是互聯網技術與媒體內容結合的模式探索。在美國的媒體發展語境下,平臺型媒體主要考量的是新媒體與新媒體的結合方式,即以谷歌為代表的搜索平臺與以美國在線為代表的內容出版商如何整合和互動;但在中國的媒體發展實境下,還包括了傳統媒體與新媒體平臺融合的問題。比如,今日頭條這樣基于數據挖掘的信息推薦引擎產品,是如何在媒體的專業編輯權威性和面向用戶開放平臺之間獲得平衡的;諸如新浪微博、微信為代表的社會化媒體上,傳統媒體或媒體人以認證號、公眾號、訂閱號等方式在社會化媒體開展專業傳播,以及個人進行的UGC(用戶生成內容)傳播,又是怎樣的傳播和互動方式,這些都是國內的平臺型媒體需要研究和分析的問題。
平臺型媒體以點狀或線狀傳播介入風險傳播。以往的傳播,傳統的傳播方式以線狀進行傳播,傳統媒體對一個風險事件的報道,都從一個或多個信源開始,由點及面逐步鋪陳,在此傳播過程中的傳播者、信息和受眾之間,是按部就班的形式,即便是關注受眾反饋的傳統媒體,由于受到媒介物理特質的限制,也無法展開充分的互動。基于互聯網的新媒體,較之傳統媒體,信源的多元性和互動的廣泛性有了長足的進步,信息傳播速度和反饋效率都有了很大的提升。當平臺型媒體進入大眾傳播領域后,傳播圖景發生很大的變化。當風險事件發生時,平臺型媒體能利用自己的平臺優勢,快速集結信源,使信息量迅速膨脹,平臺型媒體的開放或半開放狀態,使上面既有專業傳播機構或從業人員,也有風險事件相關機構和人員,還有大量的普通受眾,所有的信息參與者,既是傳播者,又是受眾,他們為風險事件提供一手的素材、形成輿論氛圍、引發廣泛的討論和最終促發行動的改變。在風險事件的爆發期,平臺型媒體提供更多的信息走向和討論維度,如杭州某高端樓盤發生人為縱火導致多人死亡的慘劇發生后,平臺型媒體上的信息維度就從最初的單一維度,既討論事件本身外,走向了真相探求、問責和同情死者家庭等中心問題,以及該樓盤房價走勢等邊緣性話題,使該事件的話題提及率和輿論影響力持續數日。除了線狀、集聚式信息傳播特征外,平臺型媒體上還可以點狀切入事件。風險事件的首要性就是風險及其危害的“不確定性”,而平臺型媒體則加速了這種不確定性的蔓延。在平臺型媒體上,風險事件的輿論走向有時會呈現出不規則曲線,經常因為一個事件點的介入,而出現輿論轉折,這個事件點,有可能是盲點,也有可能是熱點,還有可能是轉折點,這種點狀介入對傳播和輿論造成多元走勢影響。
平臺型媒體為線上和線下聯接提供了無縫對接的平臺。作為平臺的大眾傳播媒體,理論上既有大眾傳播機構的專業性和影響力,又有移動互聯網平臺和網絡技術的賦能,傳播粘性和互動深度增加,使其在風險事件中的介入是全程的,并且為風險傳播升級為群體性的行動創設了輿論氛圍和溝通載體。近年來因“環境鄰避”效應而發生的群體性聚集、因欠薪等勞務雙方沖突而產生的群體性事件等,大多都是經由平臺型媒體的事件傳播,再通過社會性媒體或網絡社交軟件來集聚,將線上傳播轉變為線下行動,在這樣的群體性事件中,風險總是經由各種社會站點,有一定程度的放大,最終導致行動的升級。
在風險傳播中,社會站點的數量和介入程度對風險的放大(或減小)有著重要的影響。這些社會站點包括意見領袖、文化與社會群體、政府、包括志愿組織在內的社會機構和專業的新聞媒體。平臺型媒體上的風險事件的社會放大(或減小),主要體現在議題設置、風險傳播走向和污名化效應上。
獨特的議程設置。以往的風險議程設置,在傳統媒體時代,或是由專業媒體主導、或是由政府、與風險相關的社會機構主導;到了新媒體時代,受眾創造內容(UGC)加入議程的設置。平臺型媒體則創設了迥異的風險議程設置。它是多發的,既多個利益團體(社會站)都會通過大眾傳播平臺,主動進行議程設置,來滿足自己的訴求;它也是復雜共生的,媒體議程、政府和機構議程、個人議程等混雜其中,共同作用,使風險傳播走向多元化。在這樣的議程設置邏輯下,由于議程設置的多發性和復雜性造成的風險放大(或減小),就會時常發生。如一些機構出于自己的立場和目的,對某一風險議題的反復提及和多角度強調,會讓受眾的風險認知深入、風險恐懼加劇;大眾傳播媒體,對即將到來的,如臺風等可預測的氣候風險事件的輻射式傳播頻度,會引發受眾的媒介恐慌;參與事件的個體,在網絡平臺或社交媒體平臺上的“現身說法”或“爆料”,也會引發受眾對風險事件及其背后故事的關注。
多元的議題走向。首先,風險議題不像以往長時間聚焦于一個事件。當風險事件出現后,與該風險事件相關的信息大量集聚,漣漪效應馬上呈現,即與該事件相關的或相似的風險事件也一并進行傳播,對受眾來說,短時間內就形成了對風險及其后果的認知和擔心。其次,對某一風險議題的傳播會呈現縱深化發展或邊緣化擴展。風險發生后,如果各個社會站點跟進傳播,風險傳播會進入縱深發展,有利于民眾對風險的認知更為全面和理性;如果社會機構站點跟進不及時,由個體來進行議程設置的風險傳播,就會走向單極化或邊緣化,最終容易因傳播的不均衡和信息的不對稱,使風險被無限放大,最終導致群體性事件的發生。
泛濫的污名化效應。卡斯帕森夫婦認為污名化是“置于人、地域、技術或產品上的,與等同于異常、有瑕疵、有缺陷或不受歡迎的某種特定屬性相關的標記[3]”。在平臺型媒體的風險傳播中,污名化效應呈現出延展和裂變式傳播的特征。一個風險事件發生后,傳播機構、社會機構和民眾都會迅速為事件及其相關概念打上污名標簽,如毒霧霾、毒奶粉等,引發眾人的認同和共鳴,之后,污名會被冠以戲虐、諷刺、挖苦等的戲劇性網絡語言的表達,通過社會性媒體平臺迅速擴散,加深人們對該風險的感知,引發與事件或地域相關民眾的風險焦慮、恐慌,甚至抵觸情緒,進而引發群體性事件。
[1][德]烏爾里希·貝克著,《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21頁。
[2] Roger E.Kasperson、Jeanne X.Kasperson: [3][美]珍妮 ·X·卡斯帕森、[美 ]羅杰·E·卡斯帕森等,童蘊芝譯,《風險的社會視野(上)》,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10 版,第15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