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孔豐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安慶246011;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賡和《感懷》:明清麻溪姚氏家風的一個面相考察
汪孔豐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安慶246011;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桐城麻溪姚氏是明清時期享有盛名的文化家族。姚家的八世祖姚希廉嘗作《感懷詩》,以示后世子孫要厚恤宗人。其后子孫在科第成功時相繼步韻追和,由此形成獨特的家風傳統。此項步韻和詩傳統到十六世姚鼐時才有所中斷,到十九世姚濬昌時又有所恢復。但這也只是曇花一現,由于清末科舉制度的廢除以及傳統教育的轉型,姚家步韻《感懷》的傳統也隨之宣告結束。姚家數百年的家族和詩史,曾深深地影響過這個家族族人的精神世界與文化心態,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思想文化意義。
麻溪姚氏;姚希廉;《感懷詩》;家風
中國古代的文化家族往往都有其重要的精神象征物或崇拜物,比如王氏的三槐、竇家的五桂等,他們的后人往往通過對這些象征物的反復言說和不斷記憶,逐漸形成其家族自身所特有的文化傳統。這項傳統不僅有助于加深他們對家族歷史的文化記憶,也有助于增強族內成員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從而起到稱頌祖德、激勵人心的重要作用。
麻溪姚氏是明清時期桐城享有盛名的文化家族。這個家族在長期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崇拜物。它與一首《感懷》詩有關。這首詩及其相關和詩漸漸涵化成姚氏家風文化中的一個特殊面相。本文擬以姚家賡和《感懷》之舉為研究對象,從這個層面著重探討姚家家風傳統的形成與嬗變情況,并在此基礎上挖掘這種現象所蘊含的思想旨趣與文化意義。
這首《感懷》詩與姚氏八世祖葵軒公姚希廉有關。姚希廉(1514-1563),字崇賢,號葵軒,姚琛長子,姚旭曾孫[1]卷一。他操行忠厚,待人友善,樂于助人。姚瑩《姚氏先德傳》云:“有婢刈草,侵鄰人界,鄰人詈辱之。婢歸,以病死。其父號泣,欲訟鄰人罪而要其貲以求公。公曰:‘婢實病死,而故陷人以利其有,豈無天乎?’不許。鄰里聞之益多公。戚黨或貧不能存,公屢振之莫起,且鬻其子,公益憫之,為贖還其宗,且勸之力耕,卒遂饒?!盵2]卷一。在這則材料中,“婢死不誣”一事表明:姚希廉為人正直,不信口雌黃,不昧天良,實事求是;“濟族還宗”一事表明:他宅心仁厚,體恤族人。他能明辨是非,胸懷仁愛,殆與其讀書明理有一定的關系?!兑κ舷鹊聜鳌氛f他“少習舉業,尤精六藝”[2]卷一,顯然他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儒士。由于父親早卒、諸弟妹年幼,家道中落,他為了支撐家庭,后來并沒有馳騁于科舉之途。不過,他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據《姚氏先德傳》記載:“(姚希廉)千里延師以授諸子,見文學之士必與欵洽,竟談朝夕,以廣弟侄及諸子見聞。性善飲,每游覽必載酒,酣輒賦詩”[2]卷一。關于姚希廉交游文士之事,其堂弟姚希顏有詩《葵軒兄招同張助甫陳大士集飲》即為佐證。詩題中的“張助甫”(1533-1598),名九一,號周田,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授黃梅知縣,累遷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寧夏。博覽群書,才華橫溢,詩詞歌賦,無所不能,詩高華雄爽,豪宕不羈,為文壇“后五子”之一;“陳大士”,不詳。姚希廉與張、陳二人“乍合歡如舊,高談洽遠情”,“唱酬方竟日,早已識平生”[3]卷五。他們之間交游的契合表明:姚希廉并非泛泛之輩,文藝修養應該較深。他能創作出膾炙人口的《感懷》詩,也就不難理解了。
關于《感懷》詩的本事,一些文獻有相關記載,可揭真相。現在可見到較早的記載,當屬明末清初桐城方拱乾(1596-1667)所作《姚氏感懷步韻詩序》,序云:“聞諸先世,蓋亟稱姚氏葵軒先生。先生,里之隱君子也。其逸德懿行咸具家乘中,予不敢贅。……而所志不伸,轗軻日甚,為《感懷》之詩,益愴然焉”[4]卷十一。此序中雖未提及《感懷》詩具體內容,但姚希廉作詩緣由大體可知,緣于其壯志未酬、困頓不堪。他少習舉業,諳熟經史,難免會有在科第仕宦上重振家聲、修齊治平的志向和抱負。不過,侍奉寡母、撫育弟妹、教育子女的生活重擔迫使他放棄和犧牲自己的志向追求,這種無奈、郁悶、辛酸很容易借助于詩歌抒發出來。這首《感懷》詩的情感內涵似乎如此。其實,這首詩的背后另有故事。據清初桐城潘江(1619-1702)的《龍眠風雅》記載:“(姚希廉)嘗以麥飯不充,追呼到門,作《感懷詩》”[5]40。這里雖透露事由的端倪,但所記極為簡略,事情真相仍在云山霧罩之中。不過,姚瑩《姚氏先德傳》中有進一步敘述:“族諸生某嘗私憾于公(姚希廉),以大徭役困之。公憊甚,作《感懷詩》貽諸子曰:‘他日子孫必有興者,當厚恤族人也。昔人手植三槐,吾以詩志之’”[2]卷一。姚氏所記仍較簡略,不妨再參看馬其昶《桐城耆舊傳》云:“(姚希廉)嘗困于徭役,族諸生某例得免役,請之不應,憊甚。值歲除夕,炊麥半升,未熟,追呼已在門,于是慨焉感懷,賦詩一章,貽諸子曰:‘子孫他日有興者,當厚恤宗人也,吾詩志之矣’”[6]105。結合姚、馬二人所記,姚希廉賦詩《感懷》真相可以大明。當時,姚希廉一家困于徭役,生計艱難。而姚族內有人是秀才,按例可免役,姚希廉請他施以援手,以求紓解困境,但未能如愿,希廉為此疲憊不堪。碰巧又逢除夕,炊麥未熟之際,征役追索至門,以致于過年不得安寧。此際此況,讓他感慨萬分,一首《感懷》油然而生。他賦詩的目的是希望后世子孫如有興旺發達者,應當“厚恤宗人”。
姚希廉的《感懷》詩收在《龍眠風雅》中。這首詩有序云:“予少治章句,長習躬耕,顧以世族之后,恐遂式微,用羞厥紹,訓子尊師,既忠且敬。單衣糲食,終窶且貧。詈語盈庭,空怨天高自跼;追呼在野,敢云門設常關。子無馬氏之白眉,徒羨魚而結網;身似曹家之黃雀,甘見鷂以投羅。率爾成章,少宣抑郁,亦以示后世子孫‘茍富貴,毋相忘’云爾”[5]40。序文交待了作詩背景及其緣由,主要有三層意思:(一)憂家族式微,故而要延師教育子弟;(二)教育支出致使家境益加困頓,遭人欺凌,“詈語盈庭”,“追呼在野”;(三)寄語后世子孫,“茍富貴,毋相忘”。其中,最后一層意思最為重要,此詩最主要的創作動機即寓乎此?!陡袘选吩娫脑疲骸八氖陙砉饩笆猓沲蓺q月竟何如?兒童五六饑寒迫,家計蕭條事業孤。爨火炊余蒸麥熟,竹籬掩罷聽征呼。重重樂事人間有,寥落凄涼似我無”[5]40?!八氖陙怼北砻鞔嗽娮饔谝οA心曛H,此時他已蹉跎歲月,事業孤負,功業未就。中間四聯敘述家計的蕭條、生活的艱難。詩尾道出了作者的寥落凄涼,這種感覺為他人所無,而他人之樂事亦為他所無。這首七律抒情自然,情真意切,姚氏子孫讀之,豈能不心有戚戚焉?
姚希廉所賦《感懷》詩,因為飽含著不同尋常的訓誡意義,故能對希廉諸子產生刻骨銘心的激勵作用,從而成為家庭教育的重要內容。姚希廉生有六子:承虞、祖虞、自虞、本虞、賓虞、昉虞。在他去世后,長子承虞如父,“督諸弟力學甚嚴,晝夜不怠,或有倦者,則策之曰:‘麥飯之詩,其敢忘諸?’蓋葵軒公《感懷》詩句也。由是誦讀之聲與悲號之聲相間,聞者感嘆”[2]卷一。受《感懷》詩的驅策,姚家諸子刻苦向學,祖虞、自虞、本虞、賓虞四人在父喪服闕后,竟然在同一年進了郡學或縣學。不僅如此,姚希廉的兩個孫子姚之蘭和姚若水后來也都考中了進士。姚家自此成為地方顯族,列于名族之林。《姚氏先德傳》云:“姚氏科名人物至今稱盛者,皆公(姚希廉)后也”[2]卷一。
如上所述,姚氏八世祖在明代嘉靖年間創作《感懷》詩,展示個人的坎坷與生活的艱辛,意在勸誡后人要“茍富貴,毋相忘”,要“厚恤宗人”。這不僅為后人賡和此詩揭開了序幕,也為嗣后的家族教育奠定了基礎。
家風是一種能夠規范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文化傳統,這種傳統的形成與傳衍需要家人長期的遵守與實踐,甚至代代相傳。希爾斯說:“信仰或行動范型要成為傳統,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兩次延傳?!盵7]20姚希廉的《感懷》詩問世后,后代子孫,傳誦于口,銘記于心,并在家族衍遞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賡和《感懷》的家風傳統。誠如清代姚覲閶所贊稱姚希廉:“貽謀勗后世,令德期永敦”[8]卷下。
賡和《感懷》之舉,始自姚祖虞兄弟?!兑κ细袘巡巾嵲娦颉吩疲骸俺酰瓶值芡瑲q入郡邑庠,而葵軒已前歿,相與酹酒,哭父之墓。已,召族人苦徭役者,曰:‘吾四人例當復役,以復吾族,成先君子之志?!指髻x詩一章以和之”[4]卷十一。姚祖虞、自虞、本虞、賓虞四人進學后,按例可優免徭役,秉承父訓“厚恤宗人”的宗旨,他們盡力幫助族人中苦于徭役者,以成先人之志。不僅如此,他們還各自和詩一首,以示紀念。四首和詩,現僅存一首,是姚自虞的《奉和先君子感懷詩》,詩云:“澤官遺制主恩殊,對策天人豈漫圖。雉尾遙看雙闕迥,鳳樓不盡五云孤。青衫未敢悲牢落,紫禁何緣逐拜呼。獨有蕭蕭風木怨,白楊飄渺亦知無”[5]123。此詩依韻奉和,其中既有進學飛騰之喜,又有風木余恨之悲??傮w而言,興奮、激動、期冀的情感要大于哀傷之情。這種情感內涵已完全不同于姚希廉所賦《感懷》的情感意蘊。
在姚自虞之后,其長子姚之蘭承繼家訓,再度奉和《感懷》。姚之蘭(1562-1624),字汝芳,號芳麓,累官至汀州、杭州知府。他在萬歷十六年(1588)鄉試中舉,赴鹿鳴宴時,想起祖父的《感懷》詩,寫下《赴鹿鳴宴步王父感懷詩韻》:“先臣名列紫微殊,重振家聲敢晏如。檻外秋風淮水碧,望中佳氣蔣山孤。旌旗欲傍青驄轉,笙管遙隨白雁呼?;厥讓釉凄l信遠,龍眠莫似太行無?”[5]143他想到了五世祖參政公姚旭仕宦有聲,“名列紫微”,膺受殊榮,家聲也因之而起;此番自己中舉,“重振家聲”的愿望有望實現,自己怎敢晏如安樂呢?末句“龍眠莫似太行無”,雖流露出思鄉之情,但也表明他已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北方,接下來他要奔赴京城參加會試了。十三年后,在萬歷二十九年(1601),他終于高中進士。赴恩榮宴時,他再次想起祖父的《感懷詩》,百感交集,步韻和詩一首《恩榮宴步王父感懷詩韻是科同弟若水偕成進士》云:“燒尾群歌節候殊,譽髦今日慶孿如。太邱垂教芳能遠,小謝偕登調不孤。錦水桃花魚乍變,春風杏苑燕相呼。愿將循績傳家學,敢道龔黃近代無”[5]143?他和堂弟姚若水是同科進士,一道參加這次燒尾宴。他們倆無疑成為這群譽髦之士關注的焦點和慶祝的對象。兄弟同榜進士,“小謝偕登調不孤”,這足以讓他們倍感榮耀。姚之蘭除了在詩中傳達出登科中第之喜外,還表露了他的志向——“愿將循績傳家學”,并以龔遂和黃霸比擬他們兄弟倆,期冀能為循吏。后來,他確實遂其志,入《明史·循吏傳》。在他之后,姚家中進士者,“半由州縣外官起家,以故,姚氏亦往往多循吏焉”[6]155。
姚家登科賦詩的傳統慣習到姚之蘭第四子姚孫棐(1598-1663)身上,再次重演。姚孫棐,字純甫,號戊生,自號樗道人,官蘭溪、東陽知縣,遷至兵部職方司主事,有《亦園全集》。他在萬歷四十六年(1618)鄉試中舉,赴鹿鳴宴時,作詩《秋捷后赴南雍銓部鹿鳴宴用曾祖感懷韻兼懷四兄》云:“鼓吹旌旗日日殊,題橋應可擬相如。天曹酬酢官其始,璧水衣冠德不孤。秋暖云煙相映發,檐晴鳥雀共歡呼。上林春色今須勝,消息枝頭到也無?”[9]詩中他自擬司馬相如題橋,以寄寓個人的功名追求。末尾兩句透露出他沒有滿足于中舉,已在展望春闈會試了。崇禎十三年(1640),他如愿高中進士,參加皇家恩榮宴時,再次賦詩《赴恩榮宴用曾祖韻》,云:“帝城春色向人殊,柳影花枝共燦如。墀下繽紛陳禮樂,堂端酬酢儼公孤。烝髦特典從天降,祝圣同聲匝地呼。況是桑林初應禱,微才可備作霖無”[9]523。此詩側重寫他參加恩榮盛宴時的宏大場景,筆尖流露出濃濃的榮耀與興奮。
只要姚家有人登科中第,這種步韻賦詩的傳統就一直延續著。潘江說:“(姚希廉)作《感懷詩》,嗣子孫相繼貴顯,自觀察公之蘭而下,屬而和者幾二十余人,蕊榜珠聯,瑤篇玉綴,一門科目之盛,蓋吾桐所未有也。論者以為積善之報云”[5]68。姚瑩《姚氏先德傳》亦說:“吾家自九世祖(姚自虞)以下,入學、得科第,莫不和《感懷》詩”[2]卷一。一次和詩就是一次對姚希廉及其《感懷》詩本事的追憶,姚家族人不間斷地和詩,也就是在不間斷地鞏固和強化著家族記憶,持續地凝聚著人心。在這個過程中,一種別有文化意味的家風傳統得以形成和傳揚。
姚家奉和賦詩之多,以致于曾經有過結集之舉。馬其昶曾說姚家和詩“自明以來蓋成帙矣”,此說并非空穴來風。因為方拱乾曾給姚家編纂的《姚氏感懷步韻詩集》作過序。序云:“嗣是子孫貴顯者,和章相屬,則自觀察公(姚之蘭)始?!裙人瓶ㄒψ杂荩┴曉囍迥?,舉于鄉,旋偕給諫公(姚若水)同成進士,湘潭公(姚之騏)亦繼起成進士,夢弧公(姚之藺)復繼舉于鄉,云蒸霞變,日有聞矣。今吾年友石嶺(姚孫榘)復以殿中名御史,入司水鏡,出襄臬藩,負公輔之望。戊生(姚孫棐)以盛年名進士,鳴琴花封,號王佐才。諸弟若子姓璆琳瑯玕,不一而足,故吾里之稱望族者,必甲姚氏云。嗟乎!自觀察公以來,或十年,或五六年,巍科高第鵲起。每捷歸,過拜葵軒先生墓前,望山氣菁蔥如芙蓉,天半水光澹宕,松栝蒼然,笙管鼓吹,聲振林木,旌旗載道,騶從甚都,父老歡呼,稱世德之報。聚而觀者百余人,鄉?以為寵。然而先生墓木十圍,固已久矣。……姚氏先世之仕宦者,自觀察公下代有清白吏聲,窮巷數椽,足以蔽風雨;郭外數畝,足以供饘粥,輒曰《麥飯》之詩,其敢望諸,故雖稱世族,而蕭然有處士風。其未仕者,咸尊師力學好古工文,每酒闌中坐,語及葵軒先生皆太息有泣下數行者,則曰惟先人之志不敢怠,故其士風亦稱極盛。其異日和章,當累牘未有艾。斯二人者,人以為皆葵軒先生之教焉”[4]卷十一。從序文中“石嶺”“戊生”兩人科宦情況判斷,此序作于明亡前夕。文中除了交待姚希廉及其《感懷詩》本事外,還重點寫了兩方面:(一)姚希廉子孫貴顯,巍科高第鵲起,屢屢光耀門楣,父老“稱世德之報”;(二)姚家“仕宦者”與“未仕宦者”皆不敢忘先人之志,世守家風,人皆以為姚希廉之教焉。概言之,姚希廉于其后世子孫而言,遺澤深遠。而《姚氏感懷步韻詩集》的結集,則是姚氏子孫對他集體記憶的文化展演,也是他們“慎終追遠”的孝道觀念的具體實踐。
如上所述,在姚希廉去世至明末的近百年間,其后裔因科舉佳績屢次步韻《感懷》詩。這種賡和行為,可視為姚家祭祖儀式的一種文化表演。它在頻繁的表演實踐過程中漸漸內化為姚家獨特的家風傳統。由于時過境遷,這些和詩的主旨與原詩意蘊已愈趨愈遠,更多地傾向于夸耀科榜題名的春風得意,這就導致和詩內容往往陳陳相因,喪失新意。當祭祖奉和變成了無新意的例行公事時,這個家風傳統的危機也就翩然而至了。
入清后,到十六世姚鼐之前,麻溪姚氏賡和《感懷》的傳統雖已暗含危機,但它依然在延續,因為這個家族在科舉上依然金榜題名,簪纓相繼。自十二世至十五世,代代捷報頻傳,先后出了7位進士,15位舉人。其中十二世姚文然(1620-1678),雖中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但入清后累官至刑部尚書,成為這個家族在政治上的官階最高者,后無來者;十三世姚士藟(1648-1708),中康熙二十七年(1688)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左春坊左贊善、東宮講官等職;十四世姚孔鈵(1687-1750),雍正六年(1728)舉孝廉方正科,歷官蘇州知府、蘇松常鎮太督糧道、江蘇按察使、廣東惠潮嘉兵備道;姚孔鋠(1700-1780),中雍正十一年(1733)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纂修國史;十五世姚范(1702-1771),中乾隆七年(1742)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充武英殿經史館校刊官兼三《禮》館纂修官、《文獻通考》館纂修官等職。這些家族精英在科宦上取得成功的同時,仍舊步韻《感懷》,以繼先人之志。
姚氏的和詩傳統到十六世姚鼐時,不得不中斷。姚永概說:“予家凡得科第,必敬和先八世祖葵軒公《感懷》詩,所以志先澤、勉后昆也。至惜抱先生,乃不肯和詩”[10]。馬其昶也說:“至姬傳先生登第,乃不肯和詩”[6]105。姚鼐在乾隆十五年(1750)中江南鄉試,十三年后又高中進士。然而,他在春風得意之際,做出了驚人之舉:不肯續和《感懷》詩。其中原因,因缺少可靠文獻而難以考證。不過,桐城民間流傳的故事《不甘鸚鵡學舌》倒是給出了一種解釋:姚鼐不愿意鸚鵡學舌,寫出陳詞濫調的賦和詩篇。在他看來,《感懷》詩的本意是勉勵后代為官恤民,關心族人,不能如此,縱然詩超李杜,也是姚家不肖子孫[11]。這種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可供參考。希爾斯談到傳統的變遷時曾說:“傳統依靠自身是不能自我再生或自我完善的。只有活著的、求知的和有欲求的人類才能制定、重新制定和更改傳統。……傳統會失去它們的擁護者,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傳統可能退化,因為它們的承襲者不再沿用它們了;或者因為,那些曾經繼承、修定和擴充它們的人現在偏向于選擇其它的行為方式;或者因為,新一代人找到了其它的信仰傳統,或者,根據他們所接受的標準,他們發現某些較新的信仰更能被人接受”[7]19。應該說,姚鼐作為科舉的成功者,中斷和詩傳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重新制定了“傳統”。這種移風易俗,是對姚氏家風傳統的一次變革。
不過,這個斷裂的文化傳統,到十九世姚濬昌之時,再次得以恢復?;謴驮?,與姚氏當時科舉不振、姚永概意外高中解元頗有關系。姚氏科舉,自姚鼐之后,十七世共出進士2名,舉人8名;十八世共出進士4名,舉人2名。而到姚濬昌這一輩,僅出1名舉人姚伯鸞。這種科舉不振的尷尬現實,在二十世姚氏子孫的努力進取下得以扭轉。光緒十四年(1888),23歲的姚永概(1866-1923)在江南鄉試中喜登榜首,榮獲解元,這是麻溪姚氏家族史上的首個解元。面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喜事,作為父親的姚濬昌,幸福、激動溢于言表,不由想起了家族史上曾經有過的步韻《感懷》的傳統。他趁此良辰樂事,情不自禁地賡和了姚希廉的《感懷》詩,從而復興了消失多年的文化傳統。
姚濬昌的和詩共有兩首,依次與三子姚永概、二子姚永樸有關。他先作《兒概得鄉薦解首敬和先八世祖感懷詩韻且以勖之》①,詩云:“五百年間事幾殊,讀書先德溯唐虞。乾坤勛業當朝貴,丘壑文章并世孤。卅載風云思似續,一時江海聽傳呼。明年金殿開春宴,回首流輝未覺無”[12]卷十一。在詩中,他追思家族五百年間的往事,讀書一直是祖德遺芬,世代相承;稱揚族中有過“乾坤勛業”,也有過“并世孤”的“丘壑文章”;喜慨兒子姚永概在家族科舉不興之際脫穎而出,重振家聲;并期待他明年高中進士,“金殿開春宴”。然而,這只是他的一廂愿想,在以后的歲月里,姚永概曾經四次參加會試,總是落榜而歸,未能享有登赴金殿恩榮宴的殊榮。不過,二子姚永樸卻在光緒二十年(1894)的順天鄉試中金榜題名,多少彌補了姚濬昌的缺憾。姚濬昌又有《概兒之鄉舉也,吾遵舊規,和先葵軒府君<麥飯感懷>詩原韻,今樸兒再舉于順天,欣感先德,再步原韻》一詩:“天女摩登事幾殊,百年勝事竟何如。江南舊侶名居一,薊北新聲興不孤。海國秋風鷹整翮,禁林春色鳥相呼。老夫病口猶堪詠,莫礙前賢論有無”[13]卷四。詩中,姚濬昌表露出對兒子中舉的欣喜之情以及對春闈再捷的期待之意。然而這種期待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奢望。光緒二十六年(1900)二月,享年68歲的姚濬昌因病去世。五年后,延續了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被清廷廢除。姚濬昌賡和《感懷》之舉也就成了這個家族科第和詩傳統的絕響。
總之,姚氏賡和《感懷》的傳統因十六世姚鼐而止,又因十九世姚濬昌而興。這表明一種家風文化在傳承過程中并非一成不變,連綿不絕,往往會出現中斷和再次復興的現象。希爾斯談及傳統復興時說:“一種技能傳統或信仰傳統總有復興的機會,只要還有關于它們的文字記載,或者一小批擁護者對它們仍保持著淡淡的記憶”[7]382?!皬团d的倡導者常常是這樣一些人,他們本身是原傳統先輩繼承者的后代,并且從小就接受了某些那種褪色的傳統??赡芤矔羞@種情況,那些與本傳統沒有輩代聯系的人轉而擁護起它來,并且試圖去復興它”[7]382-383。姚濬昌步韻《感懷》,他也就成了家風傳統的恢復者與倡導者,這別有一番意義。不過,這短暫的恢復猶如曇花一現,由于科舉制度的廢除以及傳統教育的轉型,姚家步韻《感懷》的傳統也隨之宣告結束。
自明嘉靖年間姚希廉賦詩《感懷》,其后子孫后裔步韻奉和頻仍,形成傳統,其間雖有中斷,但其后又有恢復,至清末而絕響。這數百年的家族和詩史,曾深深地影響過姚氏族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心態,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思想文化意義。
其一,從精神信仰層面看,姚家賡和《感懷》詩是祖先崇拜的一種表現。著名的文化人類學者李亦園說:“對一般中國人而言,祖先崇拜儀式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崇拜祖先是一個世系觀念所衍生的‘慎終追遠’行為的表現”[14]。顯然,姚氏族人賡和《感懷》,可視為追念祖先的一種崇拜儀式。揚·阿斯曼說:“儀式讓參與者回憶起相關的意義”[15]88?!爸灰环N儀式促使一個群體記住能夠強化他們身份的知識,重復這個儀式實際上就是傳承相關知識的過程”[15]88。借助于這個特別的和詩儀式,姚家成員重溫了八世祖姚希廉《感懷》詩的本事,從而有助于強化族群內部的歸附感與凝聚力,催生族人不斷進取、光耀門楣的動力。當然,從家族外部而言,它也有助于擴大家族的社會聲譽與影響力,拓展更大的發展空間。
其二,從科舉仕宦層面看,姚家賡和《感懷》詩也是家族科宦盛衰的一種折射。賡和頻繁,則意味著這個家族科宦昌盛;反之亦然。此外,其間賡和傳統的中斷與恢復,亦皆與科第有關。雖然姚家的賡和詩在題材內容上大多是陳陳相因,無甚新意,但通過它們可以感知到姚家成員科舉成功時的思想和心態。此外,通過姚家科舉成功的背后,我們還可以體察到這個家族崇文重教的悠久傳統。沒有這種傳統的積淀與延續,姚家很難成為科舉望族,而和詩盛況也就成了鏡花水月了。
其三,從家族倫理層面看,姚家賡和《感懷》詩也是家族和睦互助的一種訓誡。姚希廉賦詩《感懷》的初衷就是“厚恤宗人”,雖然其后世子孫在和詩中并不怎么提及,而是夸耀科舉的成功得意,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忘記了祖訓。實際上,姚家綢恤族黨的事例屢屢見之于文獻。如姚孫枝,“族有婚嫁不時者,屬其侄文然分俸給之”[16]卷一;姚文熒,“族黨周乏,常出粟周之”[2]卷一;姚士黌,“敦族誼,字其幼孤,教其失學者,族人賴之”[2]卷一,等等。這些事例皆表明姚家有著睦恤族黨的優良家風傳統。由此看來,這個傳統的傳承應與姚希廉的《感懷》詩多少有所關聯。
總之,姚希廉的《感懷》詩及其相關和詩,構成了姚家家風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透過這些詩歌,我們不僅可以直觀感知這個家族的睦族情懷與進取精神,還可以深刻體認中國古代文化家族的家風傳統與精神信仰。
注釋:
①此詩文本內容與姚永概《慎宜軒日記》所記有所不同,茲錄如下:“今吾族秋試且歇絕四十余年矣,大人因再和詩,且勖概焉,云:‘五百年間事幾殊,讀書競喜說唐虞。勛名月傍天中貴,文物星懸霄漢孤。卌載風云思似續,一時江海聽傳呼。明年金殿恩榮宴,細數家風未覺無。’”
[1]姚聯奎,姚國禎.麻溪姚氏宗譜[M].民國十年(1921)木活字本
[2]姚瑩.姚氏先德傳[O].《中復堂全集》本.
[3]徐璈.桐舊集[O].清咸豐元年(1851)刻本.
[4]李雅,何永紹.龍眠古文一集[O].清道光五年(1825)刻本.
[5]潘江.龍眠風雅[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9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6]馬其昶.桐城耆舊傳[M].毛伯舟,點注.合肥:黃山書社,1990.
[7]E.希爾斯.論傳統[M].傅鏗,呂樂,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8]姚覲閶.寫山樓詩存[O].清道光四年刻本.
[9]姚孫棐.亦園全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8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0]姚永概.慎宜軒日記:上冊[M].沈寂,等,標點.合肥:黃山書社,2010:370.
[11]葉瀕.桐城風情[M].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11:70-71.
[12]姚濬昌.幸余求定稿[O].清光緒十七年(1891)刻本.
[13]姚濬昌.五瑞齋詩續鈔[O].清光緒年間刻本.
[14]李亦園.近代中國家庭的變遷——一個人類學的探討[M]//李亦園自選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154.
[15]揚·阿斯曼.文化記憶[M].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16]姚永樸.桐城姚氏碑傳錄[O].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刻本.
[責任編輯:胡程]
Geng and Poem of Recollections:A Study of Yao Family Tradition in Maxi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Wang Kongfeng
(College of Arts,Anqing Normal University,Anqing Anhui 246011;College of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601)
Yao family in Maxi,Tongcheng was a well known cultural prominent famil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Yao Xilian wrotePoem of Recollections,which indicates the descendants will show solicitude for the clansmen.His offsprings followed in his footstep when they succeeded in imperial exams and thus formed the unique family tradition.The poems of replying in the theme and rhyme did not break off until Yao Nai of 16th generation,and it was not recovered until Yao Dunchang of 19th generation.For the abor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education,Yao family’s tradition of poems of recollections also came to an end.Yao family and their history of poems of centuries exert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cultural mentality of the clansmen,and contain great thought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Yao Family in Maxi;Yao Xilian;Poem of Recollections;Family Tradition
D649
A
1674-1102(2017)04-0009-06
2017-06-20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3CZW051);安徽省高校優秀青年人才支持計劃重點項目(gxyqZD2016202);安徽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SK2017A0335)。
汪孔豐(1980—),男,安徽安慶人,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安徽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科研流動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桐城派與明清文學。
10.13420/j.cnki.jczu.2017.04.002